蜜柑——花衣沙久罗
花衣沙久罗  发于:2009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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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
千秋远文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雨宫紫朗的臂弯中丧失意识了。
毕竟,这个家伙的构造不太好。
漆皮斑斑驳驳、到处都剥落了的薄薄的墙壁。
轻得过了头的拉门,靠不住的枕屏风。
没有木板套窗、风会很容易地吹进来的格子窗棂。
无论门还是窗子,都直接面对着大路。
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握着被子的角忍耐一十九岁的年轻精力,未免有点太难为人了。
所以我就说啊,赶快搬出这种窄窄的破地方不就好了吗。
虽然紫朗以他那种傲慢的口气煞有介事地如此建议着,但远文可没有幼稚到产生要搬出这个穷酸相的长屋的打算。
身为浮世绘画家,能靠着自己挣来的钱住在一个能挡风避雨的地方,已经算是做得不错了。
这里是明治维新以来,东京市内极为常见的便宜租住房。
在同一个屋檐下,大家一家挨一家地生活在一起,每家都有一个面向大路的门。
虽然这里很窄,可是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通风良好,画好草稿之后可以很容易地把墨晾干。而且这种两叠x两叠见方的房间有家室的人不会来租,所以附近就没有什么爱恶作剧的小鬼。又因为房子古旧,就是来历不明的无名氏也可以租到房子,所以也不会有人来对房客一一刨根问底。
静谧而又杂乱的这里,是圣人们的不夜城。
已经仙逝的师傅河锅晓斋还在生的时候,有很多的弟子曾经容身与这个长屋中,专心致志地投身于浮世绘和山水画的制作。
河锅晓斋日本第一的浮世绘画师,从幕末到明治的时间里,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都一致绝口称赞的天才画家。
而被这位天才中的天才所承认的幼子,就是千秋远文了。
晓斋与远文相遇的时候,是远文还在襁褓里的时候的事情。
时间是春天,场所是游郭(注:妓 院)。
身为晓斋美人画的模特的游女(注:妓 女),身穿四重的艳丽衣装,在樱花下怀抱着一个婴儿。
远文的母亲是个花魁。
如果不是生为花魁的儿子的话,就不会与师傅晓斋相遇,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远文了。
说起来,如日本艺道的常识一样,远文并没有直接接受晓斋手把手的教导的记忆。
远文作为一个有着能够从偷师中获得技艺的才能的人,好不容易才获得允许,得到了踏上这条路的契机。
直到二十一岁的如今,远文都没有去过画塾,是独自学画的。
而能够让这样的远文开阔眼界的唯一场所,就是这个长屋了。
通过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溶化颜料、选择画笔的前辈弟子们的一举一动,少年鉴赏了画,培育起了自己的创作之心。

在关上洋灯的阴暗中,夜风伴随着墨的气味流动着。
放在厨房土地上的水桶旁边,铺设着一块半榻榻米大的稻草垫,上面摆放着绘画的道具。气味就是从上面随便放着的小盘子上散发出来的。
秋虫摩擦着翅膀,发出唧唧的鸣声,更加深了几分人世间的寂静。
一刹那。
被褥上有一个人影蓦地坐了起来。
正是适才在年轻的情人臂弯中失去了知觉的青年远文。
人影迅速地披上了被抛在地上的木棉和服,静静地站立起来,向着厨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雨宫紫朗还在睡着。
但是,那份温暖从手臂中消失的感触,让他也一下睁开了眼睛。
先生?
紫朗的视线还没有习惯黑暗,捕捉不到远文的身影。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紫朗也撑起身来,向厨房走去。
他还赤裸着身体。身为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年轻人,他有着相当强壮精悍的身体。
他出生于北国的一个极度贫穷的农村。
家里有一大堆的孩子,他在八个兄弟中排行第三,还有五个姐妹。如今除了最小的妹妹外,其他姐妹都已经出了村子,到其他的地方去做女郎(注:妓 女的别称)了。
紫朗厌倦了贫穷的生活,一个人跑到了东京,如今已经七年了。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考验的生活的艰辛,让男人的精神与肉体都比通常更迅速地成为了大人。
唰啦啦。
门口的串珠门帘彼此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迎接了雨宫紫朗。
土灶中的火熄灭了,看来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旁边放着的小炭炉中的炭也已经化作了冰冷的余灰。
降下的月光透过窗棂,让灶边的土地构筑成了一个浮游着的区域。
紫朗凝望着这不可思议的光景。
浮在黑暗中的雪白的手。
那只手切开虚空,握着浸满墨汁的笔,在铺在地板上的白色卷纸上蜿蜒滑行。
笔尖擦过纸面的簌簌声音。
在空中翩舞的指尖。
从和服的衣襟中露出的颈项上,贴着几缕发尖稍稍打着卷的柔软发丝。敞开着的和服下,锁骨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深深的洼陷,酝酿着勾起男人的施虐心的色香。
微起的嘴唇画出弧线,那色调是如此地浅淡,诱惑一般地融在了黑暗当中。
但是,不管他有着怎样的诱惑,无论是谁也都是无法对他出手的。
这个年轻人身体的某处,有着令人无法靠近的高华的气度。
虽然不管哪里都是精致到了纤细脆弱的地步,但这气度却不会令他看起来像个女人。
他的笔在动作着,但那双微睁的眼瞳中并没有映着任何东西。
无我。
他坐在那里,立起一侧膝盖,紧张地倾斜着身体,持续着他那沉默的作业。就好像在观看舞剑一样。
好不吝惜地倾注在舞动的手指上的青白色的月光。
神之附身。
紫朗想起了这句话来。
之前他也曾经看过几回远文画浮世绘的。
他总是日复一日地俯在那张低矮的小书桌上,袖子把桌面几乎都盖掉了,就这样沉迷于画的世界中。
如果有人请他画大的看板画的话,那么全部的地板都化作了工作桌,和服上也染满了墨迹,连饭都忘了吃地画啊画的。
在农村长大的紫朗看来,基本上完全没有生活能力,其他什么事情也做不来的远文,只要一拿起画笔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会产生与职业人士这个词相应的集中力,在极限内确实地完成工作的职业浮世绘画家。
可是,如今紫朗眼前的这个人物,又与那个认真地工作的远文有着不同。
又是另一个人。
他的状况已经超越了集中力这个词语能够表现的领域。那是疯狂,或者是灵气。
就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怎么了?)
紫朗眯细了眼睛,看着远文的作业。
那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
紫朗还以为会用更多的时间的,可是画实际上就在几分钟内完成了。下个瞬间,画师的手就失去了力量。
离开了手指的画笔,嗒地掉在泥土地上。
先生!
将要无力地崩落在土地上的远文的身体,刚刚好地被收在了紫朗的手臂中。
可是远文并没有睁开眼睛,他在紫朗的臂弯中再次失去了意识。
没见过的长相呢。
怀抱着远文,紫朗低低地自言自语。他的视线投注在远文刚才画出的画上。
用纯墨画出的那张画:
左下的部分,有着一张斜斜地横在那里的陌生男人的脸;
中央大大地空出的部分,画着只看得到手腕往下部分的双手;
右上到中央,是打着旋坠落下来的小小的花。
好奇怪的画啊,紫朗想。
比起成为人的特征的脸来,却把只是人体一个部件的手画得这么大,而且摆放在了正中间。
被挤到左边角落去的男人的脸只有拳头那么大。
这张脸基本没什么特征,只有下巴上有一个比较大的黑痣而已。
而那星星一样的无数小花都有着厚厚的花瓣,但紫朗不认识那是什么花。
定定地打量着那张画,紫朗没来由地生起气来。
他很在意那个陌生的男人。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以前的恋人吗?)
千秋远文是个不管在男人还是女人间都很受欢迎的男人。
无论是咖啡店,奶品店,流行的西洋料理屋,甚至是卖日用杂货的商馆,紫朗都不敢让远文单独一个人去。
一年前在银座的洋装屋初次见面的时候,远文身边也纠缠着一个英俊的绅士。
(不过,先生对这些都看得很淡呢。)
而远文对这些向自己抱着爱慕之意的男女都毫无回应之意,这也是很出名的。
毕竟远文的眼睛,正是一个专心致志的浮世绘师该有的眼睛。
如果发现了与想象中的画正相合的美人,那么不管对方是女佣还是公主,他都不管不顾地跟在她后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一直凝视着对方,给对方写生,直到满足为止。
因为那双凝视的眼睛包含着令人意料不到的热度,所以女性那边也常常会产生那个意思。可是,等她们有这个意思的时候,对方已经完成了对模特的观察,满足地离去了。
真是个罪之男啊。
可是当事人本人却没有丝毫的自觉,简直就和小孩子似的。
看到喜欢的浮世绘,他可以整整一天泡在那张画前面,没完没了地神游太虚。
他的世界中只有浮世绘而已,像个孩子一样,那么纯粹。
也正是由于他的这种不安定,紫朗完全无法把视线从他的身上转开。
(是啊。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他看起来就是那么危险,让我没有办法不看着他。)
待人处世过于认真,做什么事情都墨守成规。
虽然作为画师他获得了人气,但他根本不会圆滑地逢场作戏。
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如此地吸引人呢。
那长长的睫毛诱惑着人心。
从和服下摆露出的纤细脚踝刺激着人的眼睛。
说不定,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是很习惯游玩的。
在紫朗的胸中,怀疑之蛇益发扬起了它的头来。
他仍然紧紧地盯着画中的男子。
虽然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好男人,但在远文眼中看来,说不定他才是好男人的代表才对。
美女与野兽。自己前些天在日本桥的松云堂看到的绘本故事就是这样的。
毕竟像远文这样出众的美男子,选择的不是自己这样的好男人的话,那会走上错误的人生的。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心中一个劲地打着转,把他的胸口堵塞得喘不过气来。紫朗嘁地轻声咂了咂舌。

紫朗吃惊地向下看去。
似乎刚才的声音把远文给吵醒了的样子。
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扇动着,下面现出了一双仿佛在哭泣的光润漆黑的眼瞳。
呜怎么了?
仰望着自己的,是一双纯真的孩子一样的眼睛。
从这里可以看得出来,远文不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到快要把胸口撑破的地步,紫朗开口说道:
啊,先生。什么事情都没有。睡吧。我送你回被褥上去。
那双映照着紫朗的漆黑眼瞳,再次缓缓地被掩藏在了眼睑之下。
紫朗把远文那少年一样纤细、完全收纳在自己手臂中的身躯抱得更紧。
心脏的鼓动传了过来。
伴随着恋爱在进化的声音。


华族
雨宫君,又做了哦。你看过了吧?这个头条新闻?
东京日日新闻的新闻记者,川名浩史,这个人有着把发生的社会性事件说的好像是自己做的一样的习惯。
嗯?
对面座位上的年轻男人把嘴唇放开杯子口,抬起头来。
这里是东京上野的可否茶馆。
是个创业于两年前、作为全国的先驱的日本最初的真正茶馆。
在这个粉刷成美丽的蓝色的洋馆内部,经营者摆放着从法兰西进口的造型优美的桌子和椅子,每一组间保持着相当的间距。
沿着墙壁摆放着的书架上放着各种的西洋书和国内外的报纸杂志,布置得很有图书室的感觉。
如今在可以眺望这个可否茶馆占地两百平的庭园一侧的座位上就座,从记者朋友那里收记者有用情报的人,就是一切物品的采买中介,雨宫紫朗。
剪得短短的头发,戴着鸭舌帽,身穿暗色的西装,打着宽领带。这幅洋装的样子即使在店里也是那么显眼。这就是世间所说的引领新时代潮流的商人风貌吧。
华族连续杀人事件?不是从春天开始就一直没断过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抓到犯人啊。又是哪里的华族被杀了?
接过川名递给自己的报纸,紫朗以与平时一样的傲慢口气问着。
川名点了点头,答道:
是啊。都已经是第四个人了。再这样下去警视厅可就毫无立场可言喽。
听了川名那好像在炫耀一样的声音,紫朗愉快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因为他很清楚川名那可以用反社会性来形容的性格。
他和川名认识已经五年了。
这个男人以前是在黑社会里做情报贩子一样的工作的。两个人之所以会相识,也是因为在做这种背地勾当的时候打过照面的缘故。
他却在前年突然被大报社给录用了,如今已经作为新锐的新闻记者在各地跑来跑去。
这个男人是个充满了膨胀的野心的男人。在这一点上,紫朗和他非常相似。
川名今天穿的是碎花纹的和服,蓝色的小仓裤裙,看起来有点像是学生的感觉,与穿洋装的紫朗正好形成了对照。在这夏日的残暑之中,他带着一顶稻草的遮阳帽。
这次被杀的是木绘子爵哦。你知道吧?雨宫君。
听是听说过。好像是相当喜欢西洋东西,在深川那一带盖了个好大的洋馆是吧。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子爵。真是够惨的,这次的尸体两只手都被从手腕那里砍下来了呢。
手?
紫朗一凛。
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周前的夜里看到的远文的画。
是个非常异常的犯人。之前我们一直考虑到对社会的影响,没有公布过,可是之前被杀害的三个人全都被切断了身体的一部分。最初那个是一只脚,第二个是生殖器,第三个是眼球,这次又是手了。就算是个对华族有怨恨的人,这家伙实在也不正常过了头。一想到那些被切下来的肉块被他怎么处置了,我就背上发凉呢。
那些被切下来的部分都不见了?
是啊。这是警视厅的大人物让我们隐瞒的。可是毕竟被杀的全都是名门望族的家主嘛。就算再禁止公布,也绝对会从哪里走露风声,遗族们闹得也相当厉害呢。

紫朗默默地读了那个报道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
这里没有木绘子爵的照片啊。
嗯。这是遗族的愿望。他们不许报纸登他的照片。不过我收集的资料里有照片,应该就夹在这个笔记本里。你要看吗?
只要紫朗开口问起的时候,就是拜托的时候了,这一点和他打了很长时间的交道的川名很清楚。
紫朗从川名的手中,接过了那张重要的照片。
咔嚓。
紫朗的小指撞倒了咖啡杯子,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这个就是木绘子爵吗?
他的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动摇。
西洋摄影师所喜欢的斜向拍摄的照片。
照片中的人物,毫无疑问地,下巴上有一个大大的黑痣。

同一时刻。
千秋远文正在自宅迎接着客人。
是个特别的客人。
伴着通知正午时分的午炮的声音,那个客人坐的马车驾到了。那辆车是停在长屋前显得很不适合的豪华马车。
身穿带金扣的制服的车夫从车上下来,为那位高贵的乘客打开了车门。
正在做工作的远文放下了笔,伸手撩起微微有些过长的前发,向门口张望着。
粗粗的文明棍的棍端,在土地上敲出咚咚的声音。
哟,远文君!你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抱歉在工作里打扰你哦。
四条伯爵!
看到这张很熟的贵人的模样,让远文惊讶地站起了身来。
四条实爱。
两年前,父亲光爱突然去世,以二十五岁的年龄就继承了爵位的青年伯爵。
实爱继父亲后成为伯爵的时候,四条家在金钱方面是完全走向了没落。可是这位新的家主在实业家的实力方面是没话可说,实务方面的能力也比父亲来的强太多了,因此伯爵家在极短的时间里就重振旗鼓,发展到如今这样的程度。
四条伯爵的大名,如今已经作为无法匹敌的资产家在各界震响了。
在这个时代,够资格被称为华族的人大概不到三千四百人。全国的人口有三千五百万,也就是说华族在一万个人中不到一个,是极端稀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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