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们姐弟四人都不知晓,这个新房子的落成也是我们四个孩子辛苦日子的开始。在我刚刚升入小学,母亲就重操旧业,拖着毛病多多的身体去跑船。唯一知道缘由的是大姐,她一直瞒着我们其他三人。我还在上大班教育开始改革,学校收取借读赞助费,每人每年50元,对于月收入加起来不超过40元的父母来说简直是个晴天霹雳。父母盖房子也是希望他们不在我们身边时,我们能够过的好点,不再呆在那个破木屋里受苦。
母亲开船的那天,我们姐弟四人沿着分洪河岸边一边追赶一边哭。二姐哭的最为伤心:“妈呀,不要丢下燕燕!妈呀,不要丢下燕燕!燕燕也要上船,燕燕不要上学,燕燕要跟妈妈在一起!”
母亲在缓缓移动的船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交待大姐:“梅丫头阿,照顾好弟弟妹妹!梅丫头阿,带弟弟妹妹回去吧。梅丫头阿。。。。。。”最后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不忍心见着四个子女幼小的身子沿着坑坑洼洼到处是碎石块的岸边苦苦追行,一个狠心转身下了船舱。
我们姐弟四个仍然哭着追,三姐一个不小心被石头拌了一跤,跌破了膝盖。大姐将她扶起,我们姐弟四个就拢在一起,抱头痛哭。我抬起头,泪眼迷蒙的看着母亲的船越开越快,渐渐的驶出了分洪河,渐渐的消失在长江的一头。
每每提到此事,母亲都会老泪纵横:“你们以为我愿意呀,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一个个都还那么小,难道我就放心的下?我这是没办法呀,家里穷阿。。。。。。”
二姐会眼泪淌淌的给母亲茶眼泪,笑着说:“妈,这不都过去了,我们都没怪您阿。”
注1 直泷(shuang) 直淌
注2 入了梅 进入梅雨季节
五
父母都去跑船,我们姐弟四人开始独立的生活。
柴米油盐,父母每次船靠在镇江的时候都会帮我们弄好,顺带还买了一箩筐的黄芽菜(注1)。早上吃黄芽菜做的咸菜,中午吃水煮黄芽菜,到了晚上还是吃黄芽菜。一天两天吃也就罢了,天天吃,顿顿吃,吃到最后我们见了黄芽菜就吐。如今我们家的菜谱从来不敢有这种东西,简直比催吐药还要神奇,只要往桌子上一放,姐弟四人肯定捂住个嘴往卫生间里奔。春夏还好,不时的我们姐弟还到田埂野地或是芦苇滩里面挖野菜来调剂调剂,冬天就惨了,只能就着黄牙菜度日,后来母亲知道我们对黄牙菜过敏就用冬瓜来代替。
每月的开支是30元,由大姐来支配。早饭一般是烫饭,将昨晚剩下的米饭倒上开水煮上十分钟就可以了。中午的菜一般是昨晚做好的,米饭一般由二姐来做,因为她回家比大姐早。我们吃的是杂优稻,一年两季的那种米。米粒瘦长,没有油,做出来的米饭硬硬的,吃到嘴里一颗颗的,很有嚼头。小学五年级有一回到姜盛家里去玩,他父母盛情的留下我吃中饭。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真正的大米饭,软软的,酥酥的,然而我却吃不惯。长大了反而喜欢上了大米饭,特别是大米之乡兴化的无污染绿色大米,感觉油特别多,滑滑的不需嚼就滑进了肚子里。
平时各人的事情各人做,比如折被子,洗衣服。至于打扫房子,洗锅抹碗,拾柴火等等则由大家共同分担。煮饭,挑水之类的大事情只能靠大姐二姐来完成。木船社是突在长江上的袖珍型半岛,因而排除在长江大堤之外。越过挨着木船社的长江大堤是一片很大很茂密的柳树林,一到礼拜天,我们姐弟四人就开开心心的到柳树林里拾柴火。三个姐姐都会一边拾一边唱歌,惊起一群群的麻雀,呼啦一下全都飞出了林子,然后她们唱的更欢了。
高资镇的小学颇多,在我的印象中大大小小的小学总共有十六所。镇上还有两家中学,一所律属于高资镇,称为镇中;一所律属于丹徒县,称为县中。我和二姐三姐在马桥小学上学,大姐在县中上初中。县中离木船社有六里路,中间穿过沪宁铁路。马桥小学在马桥村的农田里,离木船社有四里路。
上了小学,扎着红艳艳的红领巾是多么的威风。上幼儿园那会,我就期盼着自己能是个少先队员。入队宣誓的时候,我激动无比,喊出来的声音大的连校外种田的农民伯伯都听得见。
老校长特别开心,走到我的跟前和蔼的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校长,”我做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挺着胸脯,“我叫邵雪峰。”
校长微笑着给我整了整胸前的红领巾,摸着我的脑袋,点点头,“真是个好孩子。”
我那时特别的神气,校长亲自给我整红领巾啊,然后用骄傲的眼神睥睨着从前在幼儿园里不理睬我的同学们。
上了小学多好,是我新生活的开始。然而,没过多长时间,我才知道上了小学却是噩梦的刚刚开始,也是深埋在内心的种子开始发芽的时间。
卞迎军和郭月兵两人的父亲在上班时间打架导致气割瓦斯爆炸,然后被木船社开除。他俩人的父母后来也在我家附近盖了房子。卞迎军的父亲开除后在高资港承包了两个码头,家里就变得非常的有钱;郭月兵的父亲后来开了豆腐店,小日子过的也算说的过去。
卞迎军比我大三岁,在家排行老三,人称“小卞三”。他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姐姐,可算是集千般宠爱于一身。别看他那时年纪小小才十一岁,打架、逃学、赌博、抽烟、喝酒、掀女孩子的裙子,偷看女孩子洗澡,样样会,是个五毒俱全的主。
除了晚上值日,平时放学我都跟二姐三姐一起回家。开学后的第一天值日,我很认真。打扫完的同学都回家了,我又把整个教室打扫了一便才回去。回家的路一般有三条,一条是沿着分洪河的石子马路,一条是农田间的小路,一条是分洪河的岸堤。
我走在到家时间最短的乡间小路上浑然不觉危险的降临,突然在柳树林里蹦出两个人,卞迎军和他的同班同学高宝。
“这不是大便王嘛?”高宝笑嘻嘻的。他不是木船社的人,当时我也不知道他家住哪,以前也很少见过。
我没理他,想绕过去继续往家赶。
高宝一把将我拎到了跟前,我就踢他,“你放手!你放手!”
高宝和卞迎军都属于那种营养过剩发育过早的孩子,我瘦瘦小小的,头顶才到他俩的下巴颏子。高宝将我的双手一举,再向后一拐,我就疼的冷汗直流,停止了踢脚。
“我们逗他玩玩吧,反正他父母都不在家。”小卞三的这个提议导致了往后无休止的纠缠。
“好”高宝将我挎的书包丢给卞迎军,小卞三将我的书本一本本的向外扔。
看着小卞三到处乱扔我的书本,我也管不了胳膊的疼痛,将双腿踢的飞快。高宝被我踢中了几下,一阵恼火,将我往地下一按,对小卞三说:“干脆把他的书给撕了!”
我的身子动不了,可嘴可以活动阿。我就开骂:“你们两个小狗日的,别以为我爸妈不在就欺负我!你们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高宝一听就火了,甩了我两巴掌:“小B养的,看我不打烂你的狗嘴!”
他越是打我,我就越骂的起劲:“狗日的就是狗日的,干出来的事情跟他妈疯狗一样。你妈狗B,只配跟狗干!生出你这个狗鸡巴。”
小卞三仍完书本再将书包往柳树上抛去,直到挂到高高的树枝上,才走了过来。他将我的双脚一扯,“高宝,不要扇了,来个人肉丢沙包。”
高宝感觉特别兴奋,将我的双手拎着,然后两人分别抓着我的双手双脚晃悠起来。晃了几下,将我用力往柳树树干上一抛。
撞上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死了,五脏六腑到处移位,滚到地下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小卞三过来踢了踢我的头:“闭紧你的狗嘴,下次别再被我碰到!”
我当时想骂:“狗日的小B养的,吃大便长大的小狗东西。”可是嘴啊啊的张了几下连声音都没出来。
他两神气活现的拍拍屁股走人,临走时还不忘在我的新书上踩上两脚。
我躺在地上好一会才喘过气来,当时竟然没有哭,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如今我特别怕疼,除非我愿意,就算掐死我也不做0。
默默的捡起散乱一地的书本,幸好林子里没有水塘,不然他们肯定会将整个书包丢进水塘里。我爬到树上,将书包挑了下来,将书本往里面一放,什么事也没有的转身回家。
曾经我问过小卞三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卞三竟然想了半天才吐出两字:“好玩。”
好玩?当时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几乎想杀了他。为何没有杀他?因为怕自己会坐牢。
回到家,大姐看到我脸上红印子和一身的土,关心的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甩甩头:“跟人打架了。”
大姐吓了一跳,“跟谁?”
我怪异的看着她:“没事,我打不起还躲不起嘛。”
大姐给我换衣服:“小峰,不要再跟人家打架,爸妈不在家,你出了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爸妈交待。”
就是因为这个,为了少让大姐操心,后来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再跟大姐说了。
注1 黄芽菜 大白菜的一种
六
从小我就觉得母亲的教育思想有问题,小的时候被木船社里的小孩欺负,我哭着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除了给我揩揩眼泪,就只会说上一句:“肯定是惹人家了,人家才会欺负你,你不惹人家,人家怎么会欺负你呢?我坐在家里怎么没有人来欺负我呢?”久而久之,就算在外面被别的小孩欺负了,我也不回来告诉母亲。
母亲是有苦衷的,家里穷,父亲在外跑船,目前又寄住在木船社,如果成天为了我跟其他小孩的父母发生争执,往后的日子更加的不好过。
现在我被人欺负,如果告诉姐姐,姐姐怎么跟别人的家长理论?索性闭嘴,三十六计,这走为上计以后我一直贯彻的很好。
然而有些事情却是你想躲也躲不过的,自从上次被小卞三和高宝欺负了以后,他俩就像吸血鬼一样看上了盛满鲜血的血罐子。在学校毕竟不是同一年级,他俩还不敢太张狂。放了学出了校门,可就不一样了。放学的时候我就跟他们玩起了游击战,三条回家的路我经常从这条岔到那条,岔来岔去的走,被他们堵截的次数就很少。如果远远的发现了他们,我就立即掉头就走。这种情况全是发生在我落单的时候,如果我跟二姐三姐一起回家,从来没有发现过他们的踪迹。
最终导致了我从此不跟姐姐们一起放学回家的事发生在小学一年级上学期快结束的一个晚上。
冬天,天光短,放了学没走多长时间天就快黑了,那晚只有我和三姐俩人一起回家。走在藕塘边的田埂上,远远的就看到小卞三的身影。
“姐,我们回头走大马路吧。”我有点害怕。
“干吗?会绕很远的。”三姐不同意,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姐,”我拖着姐,不让她往前走,转身却看到高宝就在身后,逐渐靠近。
三姐也发觉不对劲,停了下来,此时小卞三也从前面走了过来。
“大便王,以为跟你姐姐一起走我们就怕了。”小卞三吊儿郎当一点也不象十一岁的孩子。
“小卞三,我弟弟又没惹你,你凭什么跟他过不去?”三姐护着我,她跟小卞三还有高宝是同班同学。
“没有啊,我们只是逗他玩玩而已。”高宝在后面出声,然后开始拽三姐怀中的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想用力掰开高宝抓住我的手指,可是怎么用力都丝毫不管用,他的手就像老虎钳一样夹得紧紧。
三姐捶打高宝,“放开我弟弟!”
小卞三乘机将我从三姐的怀里拖了出来,我一急,一口就咬住小卞三的手腕。小卞三疼的直喊,“狗东西,松口!”
任凭小卞三镐头发,抠下巴,我就是不松口,整口牙都深深的陷到他的肉里。
那头三姐跑过来要帮我,被高宝揪住马尾辫,哭着打着骂着:“你们这群疯狗,不的好死!”
小卞三疼的不行,真跟疯狗一样,将我的身子往藕塘里推。我双手紧紧的猴住他的身子不想让他得逞,可毕竟人小力薄,还是被他一脚揣进了藕塘。藕塘不深,但已经没到了我的胸口。
三姐一声尖叫,高宝也吓住了停了手。三姐跑过来疯狂的揪打小卞三,我在藕塘里冻得直发抖,努力的想往岸上爬。
小卞三真的疯了,没几下也将三姐推到了藕塘里。
等我跟三姐湿淋淋的回到家,大姐二姐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搞的?”然后赶紧脱掉我们的衣服,用被子将我们裹了起来。
“大姐,小卞三欺负人,欺负我们爸妈不在家。”三姐眼泪汪汪的,颤抖着哭诉。
“太欺负人了!”大姐听了气的喘着大气,然后拎着我跟三姐俩人的湿衣服跑了出去。二姐看着,也跟了上去。
大概一个多小时,大姐和二姐俩人披头散发的回到家中,脸上和嘴角也有些破皮。我问两个姐姐怎么了,她们两都不肯说话,然后就抱着我和三姐放声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跑去跟小卞三的父母卞癞子和龙英子理论,卞癞子在码头卸货没有回来,他老婆龙英子特别护头(注1),说我将他儿子手膀子上的肉给咬掉了,她看着我们父母不在家,没人管教就没有找上我们,没想到大姐和二姐不知好歹,竟然跑上门来。
那时,龙英子是第一个在我家附近盖房子的,整整盖了五间大瓦房,周围根本没有住户,她就越发的跋扈。大姐和二姐气不过,就跟她吵了起来,谁知龙英子的大儿子和姑娘跑出来没吵两句就开始动手。
龙英子的大儿子卞迎刚,生性残暴,身子又戆(注2);女儿卞迎俊火爆泼辣,身形高大。大姐二姐一下子就吃了大亏,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个晚上我们姐弟四个哭哭啼啼中越发的想父母,如果父亲在身边,至少还有个庇护的人,如果母亲在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可以诉苦的去处。现在呢?姐弟四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人欺负而毫无反抗之力。
注1 护头 包庇自己的子女
注2 戆(zhuang 第三声) 又粗又壮
七
自打姐弟四人同时都被人欺负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后来不管二姐三姐怎样劝说和叮嘱,我都想办法或找理由不跟她们一起走,毕竟小卞三和高宝是冲着我来的,没必要拖累姐姐们跟我一起受罪。
小卞三和高宝欺负我的方法千篇一律,要么撕我书本,要么打我两下,要么踹我两脚,反正就是不想让我顺顺当当的放学回家,两三年来下来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一开始我还反抗回骂,后来发现只要我越反抗他们俩就越起劲,最后我就随他们怎么戏弄,打不还手骂不回口,他们俩也就逐渐失去了兴趣。
农田和马路边长着一种植物,叫虎刺,结出的果实有点像狼牙棒的棒头。到了虎刺长熟的时候小卞三和高宝就喜欢摘下来缠到我的头发上。小学二年级有一次他们缠的太多太紧,我没办法一个个解下来,回到家中就用剪子一个个剪掉,后来看到镜子中的脑袋坑坑洼洼极其丑陋,索性跑到理发店黄阿姨那里剃了个光头了事。
为了这个光头,我还被班主任狠狠的刮了一顿,班长的职务也随之解聘。当时年纪小,并没有争辩什么,默默的听班主任的训话:“学生规则你白学了!衣冠整齐!什么叫衣冠整齐?小小年纪就学小流氓剃光头!要么叫你家长过来,要么你就别当班长了!丢人现眼,尽给我添乱!”
那个夜里,我偷偷的躲在被子里哭泣。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挺傻的,一心想成为一个三好学生。如今看来,班长?顶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