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说谁呢......
「我管不了这些。」尹桓扫开陆尘风的手,「我只要他好,你放了他,我随你便。」
「你!之前是谁跟我说无论如何就算是下狠手也要把人牢牢绑在身边的!」
「我错得离谱了行不行,别再废话了行不!」瞥见陆尘风腰间挂得几把锁匙,尹桓急得直抢。
陆尘风懒得跟他打也不想继续吵下去,他真的该静下来好好想想。「烦!」一把推开尹桓弄开了扣环,没理会尹桓冲上去抱人的速度是有多惊人,顾自拉了长鍊又是将温月一手铐住,然後将人赶去门口旁的角落。
抱著人没来得急反应,眼睁睁看著铁铐锢住温月,尹桓又是一阵怒,只是陆尘风理也不理他,只得顺陆尘风说的,把温月抱到较乾燥乾净的一角。
移动时,见温月因他的动作而疼得紧缩,心揪得连安慰都变得断断续续。放下後,看著温月全身的伤,却不知何处能置手,最後,勉强让温月侧坐在脚上。他一手揽著温月肩头,另一手小心顺开温月的发,让发不与伤黏在一块。
专心顺著,尹桓也专心看著温月的脸。从那低垂的眼,到那颤抖的惨白唇瓣,最後定在颊上未乾的泪迹。「月儿......」手拂著白透了底的面颊,尹桓语气柔得不能再柔。
尹桓从未见温月哭过,小时候也罢,相处的一两个月中也罢,他一直知道温月虽然看似柔弱,却坚毅地令人难以想像,虽然常想看温月露出除了笑、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却从没想过要看温月哭。
这张漂亮的容颜,哭了会是多麽让人心疼。他是真的这麽认为的。
时间逝的快,仆人匆促的来清理後又匆促的走了,末冷送来清水、药膏与热腾腾的白粥後也走了。其间,两人都未再发过一语。
尹桓默默地以布轻拭温月的躯体,默默地以口含著温食香喂,因为温月仍轻颤著难以含汤匙。温月静想著这两个月来所有人的话,静想著这两个月来做过的所有梦,空望著尹桓溺死人的温柔,挣扎。
「月儿......」什麽事都做完了,尹桓轻拍著温月的头,看著温月清渺的眼,笑语:「歇会吧,醒著多受罪......」低头,亲吻了温月的睫。
「为......何......」为何要为他这麽做?为何听了他伤人的话後却不愿逃?为何......执著他?
温月的声极低极轻,见尹桓没回,以为是没听到,却也没打算再问一次,於是阖眼。之後,却发觉眼皮盖上了什麽,眼微睁,发现是尹桓的手,不知尹桓想做什麽,便又将眼闭起。
「或许,是因为你给了我这一命吧......」尹桓像是想催眠温月般,声音极其低缓,「那时,你把我藏在草棚中我还不知道是为什麽,反正没什麽大不了,不过一夜而已,我就藏在那睡了也无妨......」
温月听著尹桓叙述的一字一句,包括尹桓对那时的叙述,还有许多心情,回忆渐渐被翻起。
那时的他,已看得出琮眼中的恨,只是还少看了许多东西。但他就是这麽为了琮,甘愿用身体迷惑尹翔──尹府那时的当家,也是他後来才知道的,血缘上真正的父亲。就算总是被弄得浑身不对,他仍坚持。反正,那时知道的仍少,心中只单纯想著这样琮便会开心,这样便会得到琮的夸赞,想著再不久,再过不久,让琮没了挂念以後,就可以和琮和云一起,快乐的过著。所以他将琮教的一切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快便抓紧了尹翔,还有府中多数人的心思。
直到有个少年偷偷摸摸从门缝,偷偷摸摸跑进来被他发现,然後不知所措的退後,笑得腼腆。
从此,少年常常来找他,常常带些小玩意儿给他,或是拉著他到处晃。他从别人口中知道少年比他大两岁,是尹翔众多妻妾其中一个的不被关注的儿子,还常常被其他人欺负。
他一时觉得很喜欢这跟云年纪相似,对他态度也相似的少年,所以就常常让少年牵著他跑,有时还出府晃荡。时间久了,很喜欢变成非常喜欢,也知道少年其实不是软柿子,会武会文,就是不想表现,因为少年的母亲说,这样才能活得久。
可时间过得很快,半年就这麽过了,琮也捎信来,定了某日深夜的计画。
他不知怎麽地,偷偷将小孩藏了起来,还叮咛,不到早上不可以出来,不然就绝交。
少年笑著点头,说好,说你说得我都听,只要别再说什麽绝交。
「当时我还在想你在闹脾气,气我早上不顾你意愿拉你出去玩,所以想欺负我呢......结果原来不是这麽回事,早上出去看见遍府的尸首,才知道,你是要救我......」尹桓轻叹,见温月似乎睡了,沉默了会儿,还是继续到:「街坊都不知是怎麽回事,这麽大的血案居然没惊动什麽人,直说我侥幸,还说我可怜。我知道我侥幸,侥幸让你愿意救我,可我知道我不可怜,喏大的府里虽有不少平时待我好的人,但我只遗憾,遗憾再也见不著你......」
「就像著了魔一样,对於你,我总是忘不了,本以为就只能这麽一辈子空想,後来却遇到......遇到那个姓陆的。他说,他有可能可以找到你,他说,他对你不是我这番心思,只是想为弟妹们报仇。我想,也好,你大概不会记得我,对於不相干的人,你应该不会是以前那副模样。我可能穷极一生也无法让你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甚至根本不可能让你再喜欢我,所以我想,至少获得你的身体,那也好。」
「不过想也没想到,口头说不在乎你被弄成怎样,只要我能拥抱你拥有你就好,实际上,却根本办不到......也许一开始可以吧,但见了你痛苦的那刻我便发觉很难,见你像以前那样对我笑著就什麽都乱了套。心越来越收不住,也越来越不想收......实在......呵呵......」
亲吻温月的额,亲吻温月的唇,尹桓小心翼翼不惊动到已睡的人儿,脱下外衣垫在地上,让温月侧躺著,背对著墙壁,然後又去拿了不知谁扔在桌上的衣袍,给温月盖上。「我还是先回房待著了,免得陆尘风故意大作文章,月儿......我......」眉头皱了,迟疑许久,只轻轻又印下一吻。「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的......」
尹桓刚离开,温月便睁开了眼,眼神不若阖上前清亮,满是不知所措。可是不待他思考,木门又发出了声音,并传来脚步声,温月想都没想就再度闭上眼,闭了之後还觉得自己莫名。
开门的是陆尘风,他站在门口朝里外都望了望,见温月睡著、没人看见,才蹑步进入。
此时外头星灿空朗,与多数人的心情不是完全不搭就是恰恰相反。
陆尘风停在温月对著的那面,随性地坐下。
望著温月平静的睡容,陆尘风嘴角微微上扬,却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表情後,怔忪。
良久,陆尘风才愣道:「魅儿......」然後,又是许久的静默,才又有了动作。
他轻手拉下尹桓替温月盖著的衣裳,凌空触摸那一道道的伤,看著一道道外翻的肉痕,表情很是复杂。「对不起......」口张了又阖、阖了又张,最後,陆尘风只黯哑地说了这三字,便将衣服重新盖好,继续望著温月发楞。
陆尘风没多说什麽,可是温月想得却更多。
魅儿魅儿,不是没人这麽叫过,但他就是将这声音,这词,与很久以前的某个身影搭了上线。回忆排山倒海地涌来,一幕幕、一句句,彷佛才刚说完刚发生。
......
稍长的少年皱眉喃喃:「姓夜名魅?真是怪异。不过怪异的还是那个养父,居然说要让你进来学些东西......他到底是想让你再歌舞团里学什麽啊......」碎碎念完,少年突然意识到不小心将人晾著了,赔罪般地露出万分灿烂的笑,「魅儿,啊,我这麽叫你不会在意吧?往後有什麽问题问我就是了,我会尽力回答的。」
......
「魅儿你会弹筝啊,那就和我这个吹笛的和一曲吧。」
......
「快跑!班主同意那大老爷让你陪睡啊!别管我快跑啊!别让人抓到!」
......
「混帐!禽兽!你居然天天对魅儿......滚开!你别想再叫人带走他!滚......啊啊──!」
......
「不准对我弟妹们动粗!想找人打找我便是!」少年挡在瑟缩的男孩女孩前,尽管连连痛呼,仍一动也不动承受鞭打。「不,魅儿你别过来!不要!你、你这个笨蛋!」
......
「你居然、你居然自己跑去让那禽兽......见著小九受苦受打也不管......你──」少年高举著掌,却迟迟没落下。
......
「滚。」少年抱著浑身是伤、低啜著的小男孩柔声安慰,可是换了个角度却万分冷漠。「反正你就跟那些大人一样喜欢附和那混帐不是?那就快滚回去暖床好维持你的受宠,不用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
......
「不......回话啊......说你们没事啊......不要吓我......不要吓我......璟妹......蓝儿......小九......明弟......小紫......」
......
「你......我记著了......我不会忘记是你杀了他们......我不会忘记是你让他们痛苦......我会报复的,你等著,我会让你後悔曾做过这些!」
......
他不後悔,但当时,他便已经为许多不可告知少年的事,感到愧疚、自责、抱歉,甚至,差点要因为承受不住那对视线而奔逃。
想著,温月低沉的心绪沉到了更深处。
那充满恨意的眼神,他一直记著,直到琮命他不要再记得这段事,专心做吩咐要他做的事後,才硬生生将那段曾经开心、曾经痛苦,并让他直接感受到憎恨的冲击的回忆埋葬。埋得很深很深,深得在这十年中,无论是多麽无聊地在缅怀过去,都不曾挖起。
感觉到陆尘风走了,温月又张眼。这次,眼中已不只是不知所措。
一夜无眠。
□□□自□由□自□在□□□
寒露落土,蜂舞花丛,焰日略隐於云後,清风吹拂,格外舒适。
只是天好气氛好人却没心思跟著好,反倒爱起了吵吵闹闹。
「我要去看月儿。」被陆尘风拦下的尹桓万分不悦,语气硬地像是马上就要跟陆尘风打起来。
「我只是要你稍等,何必凶成这副德性,算了算了,要走请便,反正我也不会损失什麽......」陆尘风惯例地讽刺到,见尹桓憋骂的样子,心情好了一些。
尹桓狠瞪陆尘风,本想甩袖迳自离去,却突然想到陆尘风平时没这麽容易放过这找吵的机会,心下顿时不怎麽踏实,只得压下急切,道:「快说。」
「最先见著你家美人的可不是你哪。」
「这不是废话!我当初就是听你说紫祈先见过月儿的!」
「嗯哼,所以你还不懂?」陆尘风鄙视尹桓,招泡好茶近厅的末冷一起坐著,顾自喝茶。
尹桓快怒炸了,却又拿陆尘风没法儿。现下这种心不平气不静的状态要想东西根本是空谈,他只得转望除去陆尘风、末冷之外的另两人。
「看什麽,我根本没见过师傅。」凌的语气就是不满,他特不满的就是凭什麽尹桓能见他就不行。「为什麽这家伙和紫祈都能见而我还是不行!明明一个背叛了师傅,一个师傅根本没放在心上!」
「笨凌你真吵。」紫祈难得说话特平静,只是心情明显不好,「还有你,别再走来走去,很碍眼。」
「你!」两人同时对著紫祈瞪眼,只是凌听见尹桓声音,顿时缩著生闷气,只剩尹桓一人道:「好歹月儿照顾你这麽些年,你没回报也罢,居然叛他叛得这麽心无愧咎!你到底知不知道月儿他......」他声音越提越高,可是说到这里却又不想再说下去,只得咬牙禁声。
「你又知道我不在乎月月了!」紫祈拍桌跳起,指著尹桓大骂:「你要害死月月就去啊!我早就知道你不怀好意想让月月受苦!混帐混帐混帐!」
「臭小鬼你欠教训!」
「你这混帐家伙才欠杀!」
「虚伪。」凌愤怒一瞥一念,马上惹来两道火气高涨的视线。「闭嘴!」这是尹桓说的。「谁像这混帐家伙!你这个没路用的笨蛋小不点!」
「你们!」「你这小鬼!」
陆尘风一开始听还觉得没什麽,越听越觉得烦燥,最後忍无可忍,大吼:「给我安静一点!」
顿时,大厅安静得让陆尘风浑身不对劲。
「风哥。」
「怎?」
「让他们去吧。」
陆尘风沉默,迟疑地望向末冷,却见末冷清澈的眼中透出坚决。「随你吧。」叹道,不甘不脆地吞茶,叩的一声放下瓷杯而起。
三人见末冷跟著陆尘风走了,又想想方才末冷和陆尘风的对话,恍然大悟地跟上。果然,绕了几个弯廊,陆尘风停在中庭尽处的破旧木门前,回头瞪了他们好几眼,推门而入。
「月儿......」「月月!」「师......师傅!」
甫进入,三人便以不同的口气不同的叫法唤到,并同时快速地跨步到温月面前。
靠墙坐著的温月见几人奔来,仅眸微阖微张地一一望过一轮,便没再有什麽反应。三人见温月如此,更是紧张得询问东询问西,可是询问许久依然得不到半句回应,三人的慌乱更上了一级。
「笨蛋。」陆尘风低骂,但三人压根没听见。
末冷悄悄退出石室,在外头轻招。「风哥。」陆尘风疑惑,瞥了里面几眼,迟缓地跟著步出。「冷,怎麽了?」
「放了他吧。」末冷仰视与他站得十分接近的陆尘风。
闻言,陆尘风不明所以地呆愣几会儿。「怎麽突然......这麽说?是为了他们三个?」
末冷摇头。
皱眉。「难不成是对那夜魅感到不忍?冷,别对他太仁──」
「风哥......你不开心。」末冷拉起陆尘风的手,纤白的指头一一掰开那不自觉紧握到手心留下深深指甲痕迹的手指。
陆尘风佯装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揉了揉末冷的头。「冷,你想太多了,能够将夜魅曾经加诸於你们的一切都奉还在他身上,我能有什麽不开心的。只是觉得那三个家伙太烦人而已。」
「风哥......」
「别想这些了,你呀,总是想些有的没的,才总是这麽一副忧愁样子。你风哥我可是很想常常看你跟小时候一样笑得没烦没脑哪。」陆尘风压下末冷的头,拍了拍。「给他们的时间也够了,我得叫他们滚回大厅去,如果他们能滚回房去就更好了。」说著,逃跑似的快速转身踏回石室与三人「沟通」。
末冷站在原地看著,心下暗自有了计较。
突然背後发凉的陆尘风转头,却只见末冷与平常无贰地走到他身边陪著,不禁暗笑自己最近神经太过紧绷,然後继续赶人。
温月听身旁的三人起身、迈步,才略睁开眼以馀光瞄视。先是凌离开,再来紫祈,然後是尹桓,接著是末冷。而最後,陆尘风踏出了一半的瞬间,他不晓怎麽的,脑袋突然发热,低声道:「六六......」
陆尘风脚步明显一顿,没有转头,温月却能感受到传递而来的震惊。当人终於都走了,门也关上了,室内恢复空寂的漆黑後,温月才完全睁了眼,头仰靠墙壁,曲腿抱膝,并拉紧了覆盖在身上的好几件长衣。
他著实不知他自己到底想确认些什麽,陆尘风之於他,与尹桓之於他的意义完全不同,且他对於两者的矛盾,也是完全的不一样。
「琮......」低喃,温月将头埋进了双膝。
尽管以前和琮、和云在一起时,有诸多不甘、为难,或其他负面的情绪。但是,都远比现在轻松快乐。有能倚仗的人,有惑难解时有人能求助,畏惧难过也有人陪伴安慰,并且,不需思考这麽多。他的一切都让琮安排得完好,只要照著走,不横生枝节,便是顺利平稳。
而现在,好乱,乱得心慌,乱得心寒。
温月紧缩著,无视了叫嚣的疼痛,只感觉到绵延周身的冷意。那是躲也躲不掉,更无法驱逐的梦魇。他感觉像是飘在了无边无际的夜空,周边的星明灭闪烁,可感觉再近,却仍然搆不到。
恍惚之间,耳际似乎有什麽嘈杂,温月侧耳,可是没一个听得清。吃力地睁眼,眼前却是人影模糊,晃动地令他头疼。晕眩之下,眼无论如何都难以再睁开。
昏昏沉沉地,温月感觉那嘈杂声不怎麽连续,总是退了又现、现了又退,而且,常伴著不同感觉而来。多数时候,都是冻骨的寒和上刺髓的痛,否则,便是时寒偶热交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