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著笑脸出来迎他:"原来是安大人,您看小人这眼睛──少爷正在府里,您请。"
安季言这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走到了这,想著既然来了,就去看看他也好。进了大门却听得一阵笛声,他在音律上从未下过工夫,听不出是什麽曲子,只觉得笛声清扬婉转,却让他想起了江南烟雨,湖面上大片的白色莲花,笼著铺天盖地的水气,一点一滴仍是化不开的哀愁
一瞬间他什麽都忘了,只是顺著笛声绕进长廊,向另一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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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的尽头是一处精巧的水榭,延伸至池面上,待安季言走得近了,笛声戛然而止,石远洲并未回头,却知道是他来了:"安世兄来得这麽早?"
安季言并不回答,而是看著他若有所思,突然开口问:"贤弟可有表字?"
石远洲把笛子放在石桌上,闻言不禁露出诧异的眼神:"不才年方十七,尚无表字,怎麽?"
"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依我说,‘净莲'二字甚好。"
石远洲微微一愣,末了指著栏外的水面佯怒道:"你这是借著它们笑话我?"
眼下已是深秋时节,石远洲所指之处早已是一池枯败的残莲,安季言语塞,半晌才磕磕巴巴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石远洲竟咯咯笑起来:"你紧张甚麽?逗你呢。"安季言这才知道自己被他摆了一道,却一点也不气恼。二人相识以来,石远洲对他要麽就是冷冷地爱理不理,要麽出口便是冷嘲热讽,自从那次送他回来养病,每日抽空来这边端药送水地伺候,石远洲的态度总算是缓和了许多,却也从未对他笑过
这时侯石远洲靠坐在临水的围栏边,眼角眉梢满是笑意地看著他。安季言也算是风月场中久混的人,什麽没见过,竟也失了神,只觉得若能换得他一笑,别说是被戏弄,便是把刚得的五品乌纱摘给他也值了,忽地一句不经大脑的蠢话脱口而出,说完让他悔得直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
"博贤弟一笑,安某一死亦足矣。"e
时间像是静止了。石远洲止了笑,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反倒是安季言窘迫起来,平日里轻佻惯了,可这些天不知怎麽,到了石远洲面前就有些不对了。虽然心里真的是这样想,可当面说出来,却觉得是亵渎他,可话已出口还能如何?干脆就近跳池子算了也好以死明志──心里正七上八下间,石远洲复又爆发出比之前更为放肆的笑声,直笑到前仰後合,眼角笑出了泪,在笑声中被不著痕迹地抬手拭去。
安季言只听到他的笑声,心里更不好受,就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心仪之人表白心迹,却遭对方看笑话般对待,他焉能不沮丧
正当这时,怀砚带著方孰过来:"少爷,舅老爷来了。"
方孰老远就看外甥俯倒在栏边笑得不成人形,把兄弟安子扬灰头土脸地站在一边,心里奇道他这外甥好生厉害,竟把这个难缠鬼给收拾得服服帖贴
过去就问:"远洲,什麽事这麽好笑?"
安季言大窘,面上故作镇定,抢著对方孰道:"没什麽,我在给他讲笑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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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孰心道讲笑话能讲得一脸沮丧的也就你安季言了,嘿嘿笑著,又问石远洲:"一吊钱打赌,定是他刚才闹了笑话,你告诉我,我绝不说出去。"
石远洲不答话,拿眼觑著安季言只是笑,笑得安季言心都虚了,他掩饰著咳嗽一声,问方孰:"庾卿兄来这里,应该不是只为听笑话吧。"
"我来看看远洲,顺便来找你!"
"找我做甚?"
"别以为咱不知道,你小子要升官了,连升三级啊,还一声不吭的,就想这麽蒙过去?门都没有!"
哪壶不开提哪壶,安季言烦的正是这事:"好端端的你提它干什麽......"
石远洲还不知道,插口问:"怎麽,世兄要升五品大员?"方孰便把事情跟他说了。石远洲听了倒像是真的高兴,淡然笑道:"恭喜,看来我也要沾一沾世兄的喜气。"
安季言那张漂亮的脸顿时比苦瓜还苦,想找个理由告辞了事,却被方孰一把抓住
"说得是,这是喜事,得热闹热闹,人在淮香楼那都聚上了,就等著敲你一杠子──别想跑,我今晚就押你过去──远洲身子好些了没?一起去,多走动走动也好。"
*
刚交了酉时,外边的天早已黑沈沈一片了,石远洲下了轿,跟方孰和安季言进了淮香楼。店里跑堂的小厮认得方孰,忙不叠迎上来道:"小阁老您请,大人们都侯著了。"接了方孰的赏银,引著三人进了二楼的一个大包间
里面坐著的一些官员都是平常和方安二人多有来往的同年老乡,都是一干子死党混得极熟了的,起身各自道了礼,石远洲平日里不太上这些场合应酬,这时候一眼看过去,竟是多半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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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认识别人,别人倒认识他,刚入了坐,对面一名蓝衣青年便奇道:"今天刮的是什麽风?竟把石小公子也请来了,子扬兄面子不小。"
安季言嘿嘿笑了两声,看了石远洲一眼没接话。方孰打了个哈哈:"当然了,我外甥麽──再怎麽著也得给我面子。远洲,这位兄弟是吏部考功司的郎官,姓王,叫他王二达子就行。"
哄堂大笑,石远洲嘴角抽搐,理都懒得理他,转身对青年施礼:"见过王...王兄,晚生石远洲,字净莲。"後边两字正是安季言刚刚替他起的,这时听他用出来竟有受宠若惊之感,诧异地看他一眼
"方孰你这人怎麽这样,小时候的诨名搬出来作什麽,"青年很是不满,点名道姓地抗议,好歹也是个四品京官留点面子成不,转而对石远洲一笑,回礼,"在下王悦,字仲光。"
接著又道:"久闻足下‘江南第一才子'美誉,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虽然听多了这种客套话,石远洲却仍是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都是谬传,王兄过誉。"
王悦道:"你的名声我是仰慕已久的,工书法通音律,若有机会登门造访,还打算讨你一幅墨宝呢。"
"王兄客气了,我的字有什麽好,"石远洲一指著坐在身边的安季言,笑道,"状元在这里呢,若拿他的字做帖,临个一年半载,保管三岁小儿都能写得一手极正规的翰林字。"
包间内又是一阵大笑,在场人大多和安季言熟识,知道他提笔就是正楷──字如其人这话到了安季言这就有些说不通,那麽个人,写起字来却是一笔一划规矩得跟印书的模子似的,工整则矣却缺了特色,全无风骨神韵,石远洲与他共事时便笑他这才是最为标准的翰林体
这时听石远洲又提这个来揶揄他,安季言全不在意,夹了一片冬菇进口慢慢嚼著,看著身边人笑道:"我笔拙自是不用说,怎敢人前献丑?不过,若是你开了口,我就算陪上这张老脸,写多少幅给你都使得。"
石远洲不说话了,闷闷地不知在想什麽,眼见著就要冷场,方孰起身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玩笑道:"我这外甥就是一张利嘴,呆在翰林院编书是屈才了──赶快求王老弟替你活动活动,调你去都察院当个御使,子扬若是再惹你,你就上折子参他,治不了他还参不倒他麽?"又是一阵哄笑,安季言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好啊,敢情你这是合了谋要整我?"笑罢却去瞧身边人的反应
石远洲却没笑,刚才调侃他的话像是没听到似的,方孰便叫人斟了酒递过去:"你嘴上不饶人,我得替兄弟罚你这杯。"石远洲淡淡的眉眼一抬,竟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喝了
众人叫了一声好,这群人中倒有那麽几位是真心慕他才名的,马上又上来给他敬酒,石远洲被酒呛了几声,说什麽也不肯喝了,推辞道:"晚生量浅,诸位好意心领,这酒断然是不能再喝的。"众人哪里肯依,起身劝酒的更多了,方孰乐得在一边看热闹,也作样子劝他:"出来当官哪有不能喝酒的,怕什麽,醉了我叫人抬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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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远洲被逼无奈,正准备起身接杯子,左手却在桌下被安季言稳稳握住,看著他示意不要动,起身替他挡了酒:"诸位年兄,净莲还小,还请放过他这一遭,这酒我替他喝。"
方孰道:"你跟他抢什麽?今天你才是主角儿,有大份的等著你。"
安季言端过杯子一饮而尽,嘴角一勾,笑起来竟是明豔秀逸不可方物:"连著他的份,我两份一起喝还不成麽?"
"好,你够爷们,你有种,要当好汉咱成全你,"方孰面上虽有愠色,目光中却透出一丝赞许,转头对身後的小厮道,"愣著干吗?给安大人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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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席从楼里出来,已是打过一更的天,京城的街面上却仍是灯火通明一片繁华景象。安季言这趟是被灌得很了,摇摇晃晃被扶下楼,平日里勾魂夺魄的一双桃花眼这时候没了神采,那眼神不知道要往哪飘,迷迷糊糊地只是痴笑,方孰摇摇头,说了句"他这可是为的你"把人丢给石远洲,竟自己先登轿子走了
没奈何,所幸安府的管家早得到消息,在门口备轿接他家主人回去。安季言靠在石远洲肩上,眼皮子耷拉著谁都不瞧,竟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安府管家江九几时见过他这个光景,惊道:"我的爷,今天这是怎麽了?"
石远洲垂著眼叹口气,也不好说什麽,和江九一道把人往轿子里扶,安季言却不知哪里来了精神,眼睛一睁,盯著二人,竟是不怒自威:"住手!退後!"
这二人先是被唬住,还真个退了两步,再去看他又耷拉著眼皮不说话了,无奈地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把人架起就往轿子里塞,安季言却是说什麽也不肯上去,死命挣扎起来,他原本力气就不小,一挣之下把二人甩开,江九竟原地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著石远洲,忽地笑出声来:"好好,我认得你,我跟你走。"话是这麽说,却是他反过来拉上人家的手跑远了
"老爷!老爷!......我的佛祖,这是什麽事儿,"眼见著二人往前边去了,拉都拉不住,江九急得直跺脚,朝後边一干人斥道,"杵在这干吗?还不快跟上去?"一众人赶忙抬起空轿朝二人追过去。怀砚本来是在一旁等少爷回去,见石远洲被安季言拉走,也只得带上轿夫紧紧跟上
安季言这日是一身素色方巾襴衫出门,典型的书生打扮,这时侯在旁人看来,便是一个漂亮的醉秀才拉著一个少年贵公子满街窜,偏偏後边还有两顶官轿不远不近地跟著他们绕弯子,越发引得路人侧目起来
石远洲被他拉著,叫他又不听,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想醉後的安季言竟有些人来疯,见别人都看著他,反而更来劲,石远洲却不喜欢被众人注视,一路尴尬非常,好不容易等他松开手,石远洲劈头就是一句怒喝:"安季言!你借酒装什麽疯?"
安季言歪著头看他,又是吃吃地一笑,映著街边灯笼淡红的光晕,灿若桃李,美则美矣,却让石远洲头皮一麻,说不上是什麽心情,心乱之下竟也口不择言了:"笑什麽?再笑就让顺天府衙的人把你锁了去,酗酒扰民,真该拿板子打死你才好。"
对方伸出手朝周围一指:"不会,他们又不认识我......"
"强词夺理。"c
那位又笑开了:"就算死了也好,死了还有你来陪我。"说著也不拉他了,继续往前走。
这都什麽跟什麽──算了,跟醉汉斗嘴是全无意义的事,石远洲心里恼恨,身子却不自主地跟了他过去,穿过闹市,亏得安季言还认得回家的路,这时已是朝安府所在的那条巷子来了
月光清清冷冷扫进巷子里,借著高墙投下一片淡影
"人......生在世,所、所求不过一醉......"安季言踉踉跄跄走在前边,还不闲著,嘴里念经,脑子里冒词,"醉山宜远,醉水宜春,嗝......醉、醉风宜云舞,醉雪宜霜飞......醉月宜其影动,醉花宜其香浮......"
这什麽乱七八糟的,诗不诗赋不赋,石远洲在後边真真是笑也不是骂也不是,眼见他要跌倒,赶紧上去一把扶住,皱了眉道:"收了你那文章,回去了写多少都没人管你,这会儿怎麽不看著点路?"
安季言却就势靠过来,伸手去触他紧皱的眉心,嬉笑著继续念念有词:"嘿嘿......醉佳人......宜薄嗔微颦......"
"胡说!"只觉得眉心被指尖触碰如遭电击,引得整个脸都烧起来。一把将他推开,安季言咚地一声仰天倒地,这一倒下去竟不见他起来,石远洲吓了一跳,上前看了看,这人竟是就地睡著了。只得招呼後边人过来,七手八脚将人抬回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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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又是一阵忙,江九打发丫鬟仆役们把安季言送至後院,又叫厨娘去做醒酒汤。把石远洲迎至正厅,奉了茶,向他道谢。石远洲跟江管家客套了两句便要告辞,但毕竟人家是因他而醉倒,就这麽走了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走前瞧瞧他
石远洲进了房,一抬头看见壁上挂著几副字画,其中一副立轴竟有些眼熟,再一看:这不是前阵子自己写的麽?当时方孰到了他家,死皮白赖地央他写副字,磨不过这位小舅舅,便临时填了首词写上,还没来得及落款盖印,方孰抓起纸就跑,还丢了块碎银在桌上,说是二两银留给他作润笔费,让他哭笑不得
原来是给他的──石远洲这样想,嘴角不由得生了笑意
再走得近了,床上这位睡得正熟,脸上没了平日故作的轻佻浪荡,倒是安静得很。想到才听说他要升迁的事不免有些黯然,翰林院与东宫相去甚远,以後见面的机会便不多了。石远洲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我竟会舍不得他。悲哀地发现这个事实,他疲惫地合上眼,复又睁开,静静地看著他的睡颜
安季言确实很漂亮,精致的五官让人直想伸手抚上去──他也正这样做,颤抖著伸出指尖滑过他的眉,顺著脸,移至腮边描绘出纤细的轮廓
动作被迫停止,露在袖口的一截手腕被安季言一把抓住,本该睡著的人坐起了身,带著笑意,眼里桃花朵朵,正盈盈地注视他
石远洲不知该如何反应,来不及羞愧,即被安季言抓著手用力一带,一个回身跌上床,让他只觉得天地翻了个转儿
温热压上嘴唇,伴著浓浓的酒气,石远洲气息一窒,本想推开身上人,却软了下来。安季言轻啄了他一口,复又含住他两片唇瓣,两人身子紧贴,唇口连作一处
这算什麽?石远洲脑海轰然一片混乱,他不著边际地想:或许明天可以去上折子,参他一个轻薄无行不敬同僚。安季言对他存的什麽心思他一早就知道,对方会对他做出这种举动也在意料之中,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应在身上了又是另一回事,对於这种事他全无经验,此时是茫然多於羞愤,睁著眼愣愣地看著面前人放大的脸
安季言却没心思去探究他在想什麽,只是吻他,伸手遮了他的眼,不安分地把舌滑进他口中,撬开牙关继续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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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模糊糊听得灯台上的芯子啪地炸出个火花,胸口微凉,随即是对方火热的手掌抚了上去,原来衣带不知什麽时候被解掉,大片胸膛暴露在外,石远洲猛然一惊,清醒过来。照这样下去安季言会对他做什麽,他没单纯到傻瓜,自然是知道
没想到他真敢对自己动手──虽然感觉并不讨厌,但从小受到的理学教育让他对这种行为产生本能的排斥,别过脸避开他的唇,死命地推他
安季言本是借著酒劲才敢与他亲热,并非存心迫他就范,见他挣扎,便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