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路玛门[下]
路玛门[下]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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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看看时间,沈思了一下,说:"真对不起,实在是有点事耽误了。要真来不及,你就先登机吧,我......过一段时间再自己过去。"
沈恪没说话,我又小心翼翼地说,"你先到那边等我几天,行吗?"
"为什麽?"沈恪冷冷的问。
"啊,也不为什麽,就是正好这边还有点事情,我过几天处理完再走。不会很久的......"
"这才是你想说的吧?"沈恪冷哼了一声,"又是因为他。"
"呵呵,不是,只不过......"我干笑,瞟了一眼晴言,他正惊异地看著我。
"你和他在一起?"
"啊,是的,我......"
"小杰,"沈恪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疲倦,"我昨晚吃完饭回家之前顺便去了你家,看见楼下停著高晴言的车。他昨晚在你家,一直到现在,是吧?"
我没说话。
"小杰你太过分了。"沈恪语气淡淡,但我能听出他的愤怒和沮丧来,"我等你长大,足足用了十年的时间,可你到现在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还是只知道考虑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有多辛苦。我没有另一个十年可以用来等你。你爱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我到底算什麽?我对你再好,也还是比不上他陪你睡一夜,是不是?事情都要有个结束,那就这样吧。你不必来找我了,以後都不要再找我。"

我静静地听著沈恪对我的指责,他的声音背後是机场一直会有的广播声,招呼著旅客登机。我始终沈默,沈恪也沈默。两个人很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也许他在等我给他一个解释,我想也许我随便找出什麽不合理的理由,他都会接受的。可能他只是期待著我开口解释而已,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僵持了许久,他终於一声不吭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合上手机的盖子,依旧丢回到床上。

"怎麽了?"晴言小声问。他有些慌,看著我的时候眼光闪烁。
"没什麽,"我对他笑笑,"不走了。"

《流年》四二

我心情很不好,三句两句打发走了晴言。
他一走,我整个人虚脱一样倒在床上,浑身无力,心里也空荡荡的。

门口倚著两个收拾好的行李箱,房子却是空的。百宝格上的东西收了起来,电视沙发桌子全都用防尘罩罩好了,看起来一片萧条,仿佛拿手摸一把就能摸出一撮灰似的沧桑。
处处都暗示著主人即将远行,或者尚未归来。而现实是,我还没走,就已经回来了。
我不愿意多想,锁了门,开车回家。

我拿钥匙打开家门的一瞬间,看见的是一个奥特曼高举著!面杖的威猛身影。

"啊!"我往後一缩,惊叫一声,"老妈你干嘛?!"
"素你啊,"我那脸上敷著海藻面膜的妈把!面杖收起来,僵硬著唇型说话,"偶听著开门嘎声音,好以为素小偷撬门。原来素你......怎麽素你?你八素......"
"我不去了。"我自顾自地换了拖鞋,绕过我妈,凌空跃到柔软宽大的沙发上,"不去了。老爸呢?"
"楼上。"我妈揭下厚厚的褐色面膜来,往楼上瞟了一眼,"老头儿,你儿子说不去法国了!快下来!"

我爸手里端著一本大大的书从楼梯上转下来,鼻梁上架著个宽宽的玳瑁眼镜,走到我对面坐下,稍稍低下头,抬眼从镜框上面看著我。整个样子像极了正在主持婚礼的老牧师。

"怎麽回事?"我爸严肃地问。
"不走了呗。"我没骨架似的往沙发上一歪,打了个呵欠,两只胳膊很豪迈地一伸展,做了个拥抱未来的姿势,大声说:"我决定留下,给我亲爱的家人做贡献!"
"嗯?"我爸稍微侧了脸,认真地看著我。d
我正了脸色,浅浅叹了口气,收回胳膊,十指交叉枕在脑袋下面,闭上眼轻声说:"我不出国了,也不回原来的单位了。以後去咱家的公司上班,怎样?"
"什麽什麽?真的?想通了?"我妈凑过来,坐在我身边,拉著我的领子把我揪起来,"儿子,真的麽?"
我看著她嘴角上方粘著的一粒海藻,心想原来媒婆和牧师是一对儿。努力憋住笑,咳嗽了两声,点点头。
"哎呀,总算没有白养这个臭小子!我就说吧,儿子像我,早晚指靠得住!"我妈把我一丢,仰天长啸,"今天包饺子。"
我望天翻了个白眼,转头看老爸,"爸,你觉得呢?"
"好好好,这样当然最好。"我爸眯著眼笑成个弥勒佛,"早就该这样啦。真不明白你,为什麽放著自己家的家业不管,巴巴的跑去给人家打工。"
我原想顶嘴说,那是你的家业,又不是我的。想了一想,到底没说出来。难得让两个老的舒坦一回,就别再图口舌之快扫他们的兴了。

我想了想,说:"不过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後再开始工作,怎样?"
我爸点头说好,过了一会儿又说:"你那辆车也别开了,过两天就换辆好的吧。天天开著辆日本车满城转,还不够给你爹我丢人的。"
我抽抽鼻子,没说话,倒是我妈插了嘴:"你倒想让他给你丢人,有几个人知道他是你儿子?咱家的这些家底儿也不是走私贩毒卖军火挣的吧?不知道这小子干嘛总躲得几千里远。"
我爸嗯嗯啊啊的赞同。
我妈又说:"早想通了就好了,穷折腾干什麽?也将近三十的人了,赶紧成家立业,娶个媳妇,给你老娘生个孙子,一家和和美美的,不比什麽强?"
我又闭了眼,无意识地听著老爸老妈讨论孙子该叫什麽名儿饺子该包什麽馅儿,很快睡著在家里温暖柔软的沙发上。
我是个挺让爹妈操心的儿子吧,以後不会了。

娶个老婆生个娃儿,听起来也不错。
和谁在一起过日子不是过?其实我是个很容易感到快乐的人。沈恪说得对,我能受得了和他一起生活。其实想想,如果真的非要在一起的话,无论是沈恪,还是岳丹,或者宝拉,以前的各个男女朋友,甚至谭波,和谁在一起生活,我都觉得能过得下去,或许还都能过得相当快乐。
虽然幸福不敢奢求,但是想要快乐,还是挺容易的。人不应该妄想太多,是麽。
我有个温暖的家,有还算慈祥的老爸老妈,有足够的钱,有很多哥们儿,老天爷已经对我很够意思了。
可是老天爷为什麽要那麽对待我的晴言呢?他什麽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挣扎在想要不能要,不敢伸手触摸幸福的恐惧里。
还好他现在有岳丹,也得到了他想要的荣华富贵。只是不知道对他来说,这些够不够。
人要知足,知足常乐。对我和晴言来说,都一样。

埋头大睡了整两天之後,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衣服,订了张机票。
不需要再三追问自己的内心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想和晴言再有任何关系,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愿意再想。但我还是想去那里看看。我跟自己说,最後一次。这是我因为他而做决定的最後一次。这次过後,这个人就算是完全脱离我的生活了。

刚出机场,就感觉到透骨的寒气。我拉高了领子,扣上羽绒服的帽子,还是觉得干冷的风直往衣服里钻。
飞机飞行了三个小时,途中因为气流不稳颠簸得很。从机场出来,先坐机场大巴到市里,然後到汽车站再换车。等了很久,才等来了一辆公共汽车。车很旧,从里到外都是脏脏的,座位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铁皮翘起来,门也关不严,开起来的时候叮当作响,让人忍不住怀疑它会不会随时报废在路上。我在震天响的发动机声音和钢铁碰撞声中上路了。
沿途道路两边全都是积雪。田野里是一片白,一望无际,我知道现在种著的应该是过冬的麦苗。间或有几个白色的塑料大棚,我只能形容它们如同巨型的菠萝包,搭著浅褐色的草席。有时出现几个微小的村庄,低矮的砖房在我看来,如同孩子积木里的玩具,如此简陋。
仰视惯了城市的高楼大厦,我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空旷和渺小。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的地平线。田地与天相接出一条灰色的线,落寞地种著寥寥几棵秃树。
荒凉的原野,毫不吝啬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示著它的一切,贫瘠,直接又凌厉。
嗖嗖地寒风从关不紧的车门里一直一直吹进来。让外面的温度和我融为一体。我的腿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

破旧的车颠簸了很久,终於不负我的期望,坏在了半路上。真正令我惊讶的是,司机和售票员一点都不慌。
"车坏了,那就走过去吧。"
"还有多远?"我看看笔直的路,并不像能看到目的地的样子。
"没多远,五六里地,沿著这路一直走就到了。"
我点点头,这个距离倒是还可以接受。把背包背在身上,刚走了两步,就明白了为什麽车会颠簸成这样。
路面并不是柏油马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在新修,竟然是土路,路上深深浅浅的轮胎压过的沟壑。最深得能到十几二十厘米。我能猜的到,一定是雪後出太阳,雪化了和路面混出了泥,轮胎轧过泥巴塑了型留了坑,然後温度又降低,就把沟壑冻得死死的。
我抬脚使劲踩了几下,硬得就像混凝土。
我叹了口气,踩著硌脚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心想不知道沈恪是怎麽在这种地方过的。

走了很久,才觉得到了大路。来来往往的汽车不多,看不见taxi,多的倒是农用机动三轮,如同看过的电影里一样,车子很响地呼啸著,在寒风里驶过,载货的後车厢里坐著裹著大棉袄大围巾的男男女女,包裹的只露出一双双眼睛。
另外还有小三轮,就是载客的了。我抬手拦了一辆,一边哈著手往车子里钻,一边打著哆嗦说:"到......安元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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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到了,写点高兴的


《流年》四三

可能那天是个赶集的日子,进了城就觉得街上人很多,吵杂得很,三轮车开得很慢。我从脏兮兮的玻璃看出去,能看到外面的景象。接踵摩肩的人群,一大车一大车的苹果,剥好的整只的羊,悬挂著的猪,很大的冰块里冻著密密麻麻的鱼,还有一排一排的衣服,布匹,蔬菜,水果。好大的糖寿桃摆了一排,尖儿上点著些红。
来的往的,吆喝的很响,讨价还价声也很响。
三轮车开了大概半个小时,停了。我付了车费,两块钱。给钱的时候我看见开三轮的人的手,全都是冻裂的口子,放肆地张开著,让人毛骨悚然。
我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但如今看来,确实还是不知道什麽叫做吃苦。
......说起吃苦的话,也许晴言确实比我有发言权。

我站定,抬眼看看,终於看见一个比较像样的院落,门口挂著牌子,安元两个字,让我心里挺温暖。我是多麽的想念空调和暖气啊。
正要抬脚要进门,想想又退了回来。走到厂门旁边一个卖粥的地摊,找了个极矮小的马扎坐下,笑道:"老板。有什麽吃的?"
我是真饿了。又冷又饿。
"胡辣汤?"老板敲打著旁边一个圆滚滚的泵,脸冻得黑红,一笑显得牙齿特别白。
"成,您快点。"
我捧著热腾腾的汤碗,一边慢慢喝著汤,一边和老板搭话:"您在这儿摆摊很久了吧?"
"可不是,十几年了。你是外地来的?"
"是。"我笑笑,"老板,您跟我说说安元呗。"

几天之後,我回到了北京。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脱光了洗个热水澡。

泡在热水里,我开始觉得好笑,好几天没洗澡了。
我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非要自虐地住在县城车站里开的国营小旅馆里,没有热水,没有空调。我裹著羽绒服抱著被子,想象晴言小时候穿著破旧的棉鞋走在雪地里的感受。
我无法否认,安元那件事,晴言是对的。安元确实必须要活下去,可他为什麽不能跟我直说呢?
大概他觉得直说也没用吧,当时我想的也不过是无过便是功,只想著快刀斩乱麻地了事,不知人间疾苦地忽略了企业的社会责任。我只记得他那时候说过,你不懂。

期间我到乡下去过了一天,住在一个农户家,他们家里有三个孩子。白天,刚上二年级的小儿子坐著小凳趴在椅子上在院子里猪圈旁写周末的家庭作业,我在旁边看。
刺眼的阳光底下,小孩子把作业本正面写完了又写反面,捏著铅笔头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是作业本不够吗?"我问,"为什麽正面写完了要写反面呢?"
"够了,"他说,"就是这样写,不浪费。以前本子不够的时候,要用橡皮把写过的田字格擦干净,再用一遍。"
我无语,呆呆地看著。
"对了,"他抬起冻得通红的脸看我,抽抽鼻涕,"你是从北京来的对吗?"
我点点头。
"你认识一个叫高晴言的叔叔吗?"
我一惊,反问道:"这个人怎麽了?"
"就是他总是给我们学校寄买练习本的钱,所以现在才都够用了,学校发的很多......以前都不发。"他又抽抽鼻子,呵呵笑著含糊地说,"我们全班一起给他写过信,可是我都没见过他......我们都没见过。你认识他吗?"
我怔了一怔,摇摇头,笑著说:"不认识,北京是很大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实。梦里见到小小的晴言,裹著棉袄,圆球一样,坐在像这样的院子里,用冻得红肿的小手拿著橡皮头,小心地在擦掉田字格里的每一个铅笔字。因为用了一次又一次,老师批改的红笔每一页上已经有好几个,作业本的纸张也已经薄得轻轻一擦就会破,小晴言手忙脚乱,终於急得哭起来。
我在梦里站在一旁看著,泪流满面。
在冰凉的床上翻个身,黑暗里似乎又看见长大的晴言,风流倜傥地站在阳光里,把农户家的小儿子抱在怀里,温柔地笑著递给他崭新的写字本。他远远地看见我,微微皱著眉,摇头跟我说,你懂什麽,你根本就不懂。

我深深的後悔了。我根本就不应该去那里。

浴霸暖暖地照著,雾汽蒸腾,硕大的莲蓬头哗啦啦往洁白的大浴缸里淋著温水。
我躺在浴缸里,想起来那几天,就又觉得眼睛发热。我往下缩了缩,把头也沈进水里。
不懂得贫穷,就不会珍视富贵。不懂得缺失,就不懂得得到,也就不懂得诱惑的无法抗拒。
晴言从小缺失得太多,心里孤独冰冷地空出那麽大一个洞来,以至於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只能拼命追求物质给他的一点温暖和安全感。

在热水里泡了很久,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犹豫了很久,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他。

很久晴言才接电话,接起来也没吭声。
"晴言,前几天......我去安元了。"我迟疑地说。
"你去那里做什麽。"他淡淡道。
"去看看,"我期期艾艾地说,有些语无伦次,"我想跟你说,我现在不恨你了......我现在能理解为什麽你会娶岳丹,我想通了,不怪你了......还有就是,祝你幸福。"
"你现在理解了?"他惨淡的笑了一声,"可是我现在却不理解了。为什麽我会做那麽傻的事情。"
"人都希望能丰衣足食,有个美好的前途,你没错。"我叹了一声。
"我当然错了!"他坚持说,忽然烦躁起来,"我後悔死了!我宁愿什麽都没有,只要可以自由自在的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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