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常棣方待坚持不许,古倾杯笑着拍拍他肩,宽慰道:"大哥无需担心,想小弟当年学艺之时,连比这细滑数倍的天蚕丝,也不知走了几千个来回。区区一道石梁,可难不倒我。"
燕常棣无奈,唯有暂且由他。只是双腿运足劲力,紧紧盯着古倾杯负着容遂的背影,只待一见他遇险,便立即飞身去救。至于到时,是否会变成他三人一同堕下深渊,反倒不在他念中了。
幸亏古倾杯轻功的确十分出色。尽管负了一人,掠过这既长且滑的石梁时,足下一直甚是稳当。燕常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直至见到他双足均稳稳踏上对面山峰间平坦的实地,方才松了口气。紧握的铁拳微微放松,山风吹过,只觉凉飕飕的,原来已出了一手心的汗。
古倾杯将容遂解下,轻轻放在避风处,然后自腰囊中取出早预备好的细绳索,执住其中一端,手运内劲,将另一端远远抛与燕常棣。
燕常棣的轻功,比起古倾杯固然有所不如,其实本也差不了多少。但此时性命攸关,他倒也不敢托大,伸手将绳索接在手中,同时提气轻身,一举掠过石梁。
两人安全会合,均松了口气,不由伸手互握,相视一笑。
当即也不多话,燕常棣抢前一步,先行负起容遂,领先往峰顶攀去。
古倾杯跟在后面,心中充满大功即将告成的喜悦。
这最后一段路,较先前之险,已好走得多。不一刻,三人便已抵达峰顶。
第五章
自北峰攀援而上,来到峰顶,一行人眼前均是豁然开朗。
此处竟是出人意料地旷阔。地势既缓且平,直似巨斧削成一般。
山顶正中乃是一片碧潭,方圆约二亩,泛着幽幽寒光,将一座占了大半个湖,露出水面十丈高的怪石,映衬得更是鬼气森森。
古倾杯一见此景,便即大喜道:"是这里了!"
燕常棣圆睁的虎目之中,也充满震惊之色,半晌方才叹道:"传闻远古天地崩裂之时,一枚星辰落在此处,砸去半座山峰,砸出一座凝霜湖,这才有了神农氏在湖心陨星之上,结鼎炼药之事。我以往向来将这等传闻当作无稽之谈,今日一见,才知原来真有此事。"
古倾杯睹物思人,想到容素冠生前待他视如己出,临终更曾殷殷交代他与容遂要互相扶持,不离不弃,心中不由一痛,忍不住转头去看容遂。
容遂面上也露出怅然魂伤之色,却并不回应古倾杯目光。
古倾杯知他怀念先父,心中难过,走上前去,轻轻将他自燕常棣背上扶下来,温言问道:"我扶你去湖边看看,如何?"
容遂正自心潮起伏,一时也无暇他顾,便微微点了点头,费力地"嗯"了一声。
这是自此次二人重逢以来,容遂首次对古倾杯的问话做出反应。古倾杯激动之下,心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赶忙忍住,在心底暗骂自己软弱,一面将容遂左臂架在自己颈后,伸手揽住他腰。
但他几乎立时便感到,怀中这副虚弱的身体,在他的碰触下抑制不住地轻轻一颤。
古倾杯没想到容遂对他的碰触,反感竟如此大,心中一沉。但他却不能在此刻放手,否则便着了痕迹,只怕会使两人更为尴尬。于是唯有一咬牙,尽量忽略心中不快,装作一无所知,扶着容遂便走。他早瞧见湖边一堆大石,正可暂避山风,可作休息之所。只需尽快将容遂扶到那处,便不必再勉强他与自己肢体接触了。
可惜事与愿违。容遂本已伤势不轻,来到这高山之上,体力更是不支。仅走得两步,双腿便是一软。若非旁有古倾杯相扶,早一跤倒地。
古倾杯情急之下,不及细想,身体自然而然做出反应,一弯腰便将容遂打横抱起。
容遂低低抽了口气,转过脸去。晶莹雪白的耳上迅速染上一层嫣红,身体微微颤抖,显见是气得狠了。古倾杯见到他虽腮边泛红,却仍闭目抿唇,不发一言的倔强模样,虽明知不该,心中却也忍不住一荡。一时有些恍惚,双臂不由自主渐渐收紧,几乎便要禁不住诱惑,往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薄唇上吻去。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耳边有人重重一哼。古倾杯打个机灵,清醒过来,既惭愧又感激地看了板着脸瞪他的燕常棣一眼。
毫厘之差,便差点做了乘人之危的小人呢!古倾杯不住后怕,一面快步走到湖边,将容遂轻轻放在地下,令他舒服地倚在大石边,从怀中取出一丸丹药,递在他手上。
此时容遂的神色也已恢复正常,缓缓将那丹药送到口边服下,接着便低垂着眼帘,一动不动地盯着湖面,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古倾杯略一犹豫,将自己狐裘解下来,盖在容遂身上。见他对此并无排斥反应,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燕常棣笑道:"咱们这便去找那仙果罢!"
燕常棣看着他举动,伸手解开自己肩头披风,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便将古倾杯裹在其中,道:"你内力远逊于我,比我更需要它。不许推辞,否则便是不将我当大哥了!"
古倾杯心中一暖,笑道:"小弟不敢。"乖乖将那件仍带着燕常棣体温的披风系好了。
燕常棣这才满意,微微笑了笑。e
两人一同运起目力,在那怪石上搜索,一面缓缓绕湖而行。过了有一炷香时间,才在一处十分隐蔽的角落,寻到一小丛生机勃勃的绿色。绿叶之下,一点诱人的鲜红若隐若现。
二人同时大喜道:"是了!"燕常棣双膝微弯,便欲跃出。古倾杯忙伸手将他拉住,道:"大哥且慢!"
燕常棣愕然回望,道:"怎么了?"
古倾杯犹豫片刻,道:"那石面溜滑无比,小弟轻功较好,还是由我去罢。大哥请留在此处相候!"
燕常棣狐疑地看看古倾杯,再回头看看那石壁,目光最后落在面前幽蓝的湖水上。他缓缓道:"此湖并不大,那石壁离岸也不太远,为兄轻功虽不如贤弟,跃过去摘药却无困难。即便不慎堕湖,为兄也非不通水性,便是游了回来,虽难免受些冻,那也不算是甚大事。却为何贤弟如此紧张?莫非......是这湖水中,有甚么古怪?"
古倾杯叹了口气,苦笑道:"大哥料事如神,小弟佩服。不错,这湖水的确与别处不同。大哥请看,这峰上处处冰雪,寒气逼人,若是普通湖水,此刻早已冻结成冰。而这凝霜湖却依旧流动自如,清澈无比。大哥难道不觉甚是奇怪么?"
燕常棣心中凛然,点头道:"怪不得我方才一见此湖,便觉说不出的怪异。贤弟定是知道此间道理了?"
古倾杯点头叹道:"这湖水的确非同一般,据说与九天之上玉霄寒泉生生相通,奇寒无比。血肉之躯若不慎堕入其中,只消瞬息之间,便会冻结成既硬且脆的一块,再无生还之理。"
燕常棣一震,眼中异芒大炽。过了片刻,沉声问道:"此事江湖上并无相关传言,为兄今日尚是首次听见。贤弟却似早对此间熟悉已极,非但识得路途,且对这些事如数家珍,知之甚详,却不知是何道理?"
古倾杯怔了怔,为难道:"大哥问起,小弟本不该再隐瞒。但小弟曾答应过故人,绝不将此事来龙去脉说给任何人听,故而......唉,总之还请大哥恕罪!"说罢深深作了一揖,心下忐忑,生怕燕常棣会为此心生不悦。
哪知燕常棣听他拒绝得如此干脆,非但不恼,面上神色倒反而缓和下来,微笑道:"江湖中人,原便该以信义为先。贤弟胸怀侠义,重守信诺,为兄与有荣焉,高兴尚且不及,又怎会怪罪于你。"
古倾杯闻言大喜,唤了一声:"大哥!"
燕常棣笑着摸了摸他头,道:"好了。为兄这便去了。"
古倾杯一愣,暗忖我方才那些话,莫非他并未听进去?忙扯着他道:"大哥,还是让我去罢!"
燕常棣微笑道:"贤弟,若为兄不慎在那石上失足,以你的轻功,可有把握立时援手,将为兄救回?"
古倾杯挺了挺胸膛,傲然道:"那是自然!"
燕常棣拍了拍他肩道:"这便是了!若换了为兄,那可万万无此把握了。"
古倾杯怔了怔,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大哥深谋远虑,小弟佩服!"伸手自腰囊之中,将方才使用过的细绳索取出,交给燕常棣一端,两人便各自在腰上系了个结。燕常棣便不多话,足尖一点,身形如大鹏一般,猛地冲天飞起,往湖心扑去,无惊无险地落在石壁上。
燕常棣一伸手,将那株仙果摘下,回转身,笑着向古倾杯招了招。
古倾杯放下心来,抬手按住腰间细绳,欲将燕常棣扯回来。
便在此刻,异变突起。
燕常棣扶在石上的左手略略一松,双足用力稍猛,竟然在结了厚厚冰霜的石壁上一个打滑,整个人往湖中堕去。
古倾杯大吃一惊,急忙一个飞龙在天,拔地而起,高高跃在空中。同时潜运内劲,手中绳索一带,以毫厘之差,将燕常棣堪堪从湖面上拉起,接在手中。随即一招鹞子翻身,带着燕常棣落回岸边。
至二人均踏足平地,古倾杯方自松了口气,迭声问道:"大哥,你还好罢!"
燕常棣脸上闪过羞愧之色,黯然道:"愚兄无碍。只可惜......"说着转身,眼望湖心。
古倾杯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由"啊"地一声。原来湖面上一点殷红,正迅速沉没着的,正是方才那株"扶摇仙果"!
两人早已探查过整座湖心石,均心知此乃唯一一株仙果。若失去了它,容遂非但终生无望恢复武功,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古倾杯一见此景,立时毫不犹豫,追着那"扶摇仙果",纵身跃入水中。
在这一刻,他全然忘了容遂曾狠狠伤害过他,也忘了自己很可能在摸到仙果之前,便给这凶险的湖水要了性命。
然而,即便他清楚地记得这些事,此刻的举动,难道便会有丝毫不同么?
容遂所坐之地离得并不远,一直默默地看着这边,对他二人间的对答也听得十分清楚。此时见古倾杯奋不顾身,跃回水中,不由"啊"地一声,勉强扶着身旁大石,站了起来。他毕竟伤势过重,这一下使力过猛,立时抵受不住,"哇"地吐出大口鲜血。
燕常棣难以置信地看着古倾杯飞身跃出,巨大的错愕,使得他直到眼睁睁望着古倾杯整个人没入水中,才陡然反应过来,急急伸手,扯住两人腰间细绳,将他倒拉回来。
这一连串动作,说来十分啰嗦,但做出来却仅在弹指之间。事实上,古倾杯甫一跃入水中,立时便给拉了上来。
燕常棣一把抱住他冻僵了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怒吼道:"你作死!"
古倾杯冻得发抖,却仍自勉强笑道:"我没事......入、入水之前,我,我已运功......抵御......"
燕常棣低喝道:"闭嘴!"动手飞快地脱他已结了冰霜的湿衣。
古倾杯挣扎着推开他,踉跄地往容遂走去,喃喃道:"不!先、先给他......药......" 颤抖着抬起右手,掌中握着的,赫然便是那株"扶摇仙果"。他奋不顾身没入致命寒潭,好在早有准备,先以浑厚的内力运便全身,燕常棣又是立时便将他拉了上来,这才保得性命。但所受寒伤已然不轻,行动间便很是不便。但他此时一心一意,只想赶在"扶摇仙果"枯萎失效之前,将它送予容遂服下,故而竟能强撑着走这几步路。
容遂扶着大石勉强站立,身形已是摇摇欲坠。他一眼也不去看那株可以治好自己伤势的仙果,只是脸色惨白,定定地看着古倾杯。忽然再喷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古倾杯一见更急。好在两人间相隔并不远,古倾杯终于来到容遂面前。
但他十指僵硬,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将仙果自枝干上摘下来。惟有苦笑一声,道:"我没力气......只好,只好请你自己......"话未说完,容遂一伸手,将他紧紧抱住。
古倾杯未及反应,唇上便已覆上一片温暖。
第六章
古倾杯登时只觉脑中"轰隆"巨响,接着只余一片空白。
他虽大睁着眼,却一时间甚么也看不到。耳边"嗡嗡"乱响,似乎传来甚么人的怒吼,但很快便也甚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凭着肢体相接的感觉,隐隐知道正与自己紧紧相贴的这人,似乎抖得比他还要厉害。迷茫之中,心中怜意大生,不由自主地伸臂回抱,并下意识地加深这个吻。唇齿间,是醉人的柔软,是思寐已久的幽香,只可惜混了些可疑的咸湿,以及丝丝血腥......血腥?!
古倾杯终于想到容遂伤势,身子一震,清醒过来,迅速将他推开。
容遂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双睫一垂,昏迷过去,向后倒在雪地之上。他伤势本重,心情又剧烈起伏,能撑到现在才失去知觉,已是相当不易。
古倾杯大惊,暗怪自己粗鲁,忙挣扎过去,奋力将他抱在怀中。转头欲寻燕常棣,请他帮手替容遂治伤时,才突然发现,这顶峰之上,不知何时,竟已只剩下他二人。燕常棣早不见踪影。
古倾杯一呆。突然想到方才他情难自禁,竟然旁若无人,与容遂相拥亲吻。燕大哥为人严谨自律,见他两个男子如此孟浪无状,必然心中不喜。若因此一怒,避下山去,那也是有的。
脸上免不了有些讪讪。不过此刻却并非担心这个的时候。
古倾杯勉力伸手,以掌缘将方才被他慌乱中跌落在地的"扶摇仙果"拨到身边,试图拾起喂与容遂。但他十指实在僵硬得厉害,一时捡之不起,无奈之下,只好俯身,张口将那枚圆润可爱的小红果,从枝干上咬了下来,哺入容遂口中。
容遂的唇柔软湿润,轻易勾起他对不久之前,方在其中享受到的消魂滋味的回忆,小腹骤然一热。古倾杯大惊,心知要糟,再不敢多作停留,立即抬头避开。
然而容遂神智已失,口中虽含着那颗仙果,却无法自行吞咽。古倾杯见状,唯有暗道一声罢了,左右亲也亲过,多此一遍,想来无甚区别。一面强烈鄙视自己雀跃的心情,一面深吸了口气,再次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将那红果在容遂口中抵碎,再将汁水吹入他喉中。
这一番唇舌绞缠,免不了火气大盛。古倾杯不由自主将容遂越抱越紧,原先只是单纯喂药的举动,直到两人口中连半丝药味也不剩时,仍停不下来。
总算古倾杯一向律己甚严,自制过人,即便在溃败边缘,仍记得要苦苦挣扎忍耐,勉力屈起手指,用指甲在自己掌心狠狠掐了一下,同时暗骂道:乘人之危的小人!难道你不记得,容遂有多么厌恶你了么?!
这样一想,便如给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古倾杯欲火顿消,平复下来。
低头看看怀中容遂,见他虽仍昏迷不醒,脸上却已有了血色,呼吸也渐趋平稳,于是放下心来,暗赞"扶摇仙果"当真名不虚传。
古倾杯方才情不自禁与容遂亲吻时,无意中也吞下些许"扶摇仙果"汁液。此时只觉身子渐暖,僵硬的十指也已重新恢复灵动。试着运转内力,不到一刻,被浸湿的衣衫便已蒸干。
他初时大为惊奇,但略一思索便猜出缘由,不禁甚是高兴,心道我只是沾了一点,便已有如此功效,他服下整枚,伤势自是无碍的了。
见容遂暂时不醒,想到山上风大,便寻了个可供三、数人容身的洞穴,将容遂抱了进去,然后盘膝坐下,将双掌抵在他背后。古倾杯本想运功替容遂疗伤化药,但脑中思绪纷杂,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
无法抱神守一,乃是行功大忌。古倾杯试了片刻,知道不妥,只好罢手。
他轻手轻脚地将容遂裹在两件狐裘之上,自己则走到洞口,倚壁坐下,怔怔望着不远处清澈的湖水。
今日意外委实太多,他脑中一直无比纷乱。总算待到此刻,容遂情势渐好,再无紧要之务,他终可暂时喘口气,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最令他心神不宁的,自然是容遂那个意味不明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