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倾杯醉————林宸
林宸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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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川风浪起,芝草落柴阿。
无处觅青鸟,空吟双戚歌。
方得捧绣被,妒海又生波。
丹碧著明誓,摧节毋宁折。

官道之上,一辆厚重宽大的马车,在两匹枣红骏马并驾驱动下疾驰前行。巨大的车轮在雪地上碾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数名骑师策马紧紧跟随,四散在马车之侧,隐成护卫之势。
忽然之间,只闻"飕飕"数声,大蓬箭雨自道路东面的矮丘后疾射而至,挟着狠厉的劲风,划过长空,往那马车射去。
敌袭忽至,护卫左右的众骑师虽是猝不及防,神情之间却均丝毫不乱。众人不约而同,勒住缰绳,迅速取出兵器格挡。那几匹马均是身高膘肥的良驹,一经勒制,立时止步。
骑师中一位紫袍大汉喝道:"大家避到马车后面去!留神勿要给人伤了坐骑!"此人身材甚是魁梧健硕,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外表看来不到而立之年,但面上却已颇有风霜。双目环扫之间,冷芒如电,端的英气逼人,极有威势。
此人一声令下,众人便均立时往马车后避去,只除了一名蓝衣青年,俊秀的面上现出犹豫之色,仍旧将一柄青光流转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挡在马车之前。
那紫袍汉子见此光景,双目之中怒色一闪而过,厉声喝道:"倾杯!"
那蓝衣青年闻声一震,明白过来。一面心中暗叹,一面收剑纵马,跃了开去。他身材修长,肤作古铜,覆在上佳衣料下微微贲起的肌肉,结实却不过分夸张,恰到好处地给人以浑身蓄满力量的良好印象。他相貌清朗中透着俊雅,无论风度气质均是绝佳,虽或称不上绝代美男子,却是极为吸引人。此时他虽身在险境,但这一下拔马趋避,飘然落鞍,举止仍说不出的从容优雅。
羽箭再没了阻碍,气势汹汹地往车厢钉去。
岂料箭及车身,却均只是弹了一弹,便往地上落去,竟无一支能够穿壁而过。箭头击打在车厢之上,所发出的竟不是金木相撞的"夺夺"声,却是阵阵金鸣!
原来那马车四壁,是由厚厚一层精铁铸成。无怪乎那本应负起护卫之责的众骑师,反将车厢作为替自身遮挡箭雨之物。
那蓝衣青年名字叫做古倾杯,出身武林世家,名门正宗,且自幼得高人指点,因而虽年仅弱冠,论起武功却已是在江湖顶尖高手之列。
昔年他初出茅庐时,年轻气盛,曾立誓管尽天下不平事,竟只凭单人只剑,踏遍万里河山,身经大小战役无数,却从来未尝一败。以他年纪阅历来说,这的确是相当了不起的事。
其后,古倾杯虽因一件失意事,近两年来已渐渐半退出江湖,但一身功夫却始终不曾放下。 
古倾杯跃下马来,快步走到那紫袍大汉身旁,顺手自怀中摸出数枚寸许长的银针,扣在掌中。他眼望来敌之处,皱眉道:"按说咱们护送他......寻药一事十分隐秘。而确切路线安排,更是仅有数人方知。这些刺客却是从何处得悉?而彼人既来行刺,却不现身厮杀,只是一通羽箭乱射,实在令人不解。燕大哥可看得出对方来历?"
要知一般江湖豪客,与人动手之际,大都只是各持自家兵刃,现身近战,鲜少会用到强弓箭矢。只因江湖中人不比一般军士,接、发、躲避暗器,乃是拜师初期便要熟悉的基本技艺。故而人人身具听风辨位之能,即使并不精深,但以随身兵刃格挡来袭挡箭矢,却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因是之故,除非发箭之人内力深厚,箭术高超,否则单凭区区箭阵,在江湖杀伐之中,实难达到理想伤敌效果。
况且寻常武林中人,箭术与武功同样高强者,原本也并不甚多。像此刻这般密集的箭雨袭击,非是相当规模的弓手队绝不能做到。而能够驱策整支弓手队,伏击敌人的,若非正式朝廷军队,便只有江湖上少数几个组织严密的大帮派了。
无论来者究竟何种身份,均要令得古倾杯心中一沉,忍不住开口,向自己这位义兄发问。
那紫袍大汉却并不立刻答话,先是发出号令,命众骑师占好位置,各自手持暗器严阵以待,之后才沉吟道:"容遂为人,自恃武功家世,向来倨傲不群,昔年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可谓仇人甚众。而他手中权势又颇易惹人眼红,也是个祸端。若他重伤的消息已然泄露出去,只怕任何人皆有可能作出落井下石,趁机将他除去的打算。这来的究竟是谁,愚兄当真猜不出了。"他声音低沉,语气之中,隐含八分惯于发号施令之人所特有的威严,虽不若古倾杯嗓音一般清朗悦耳,却也极有吸引力。
古倾杯听他说猜不出,禁不住有些意外。
三年之前,他因机缘巧合,与这江北豪侠,"断鸿庄"庄主燕常棣相识,并义结金兰。自此之后,又有将近两年时间,与之携手结伴游历。其间每遇江湖上疑难之事,他便去问燕常棣,而无一次不能得到对方极为耐心、详细,而准确的解答。久而久之,古倾杯心中,不免对博闻强识,见多识广的燕常棣出极厚的崇敬钦佩之情,潜意识里更是觉得,世上似乎绝无任何事,是他这义兄所不知道的。
而今居然连燕常棣也看不出敌方来历,古倾杯心中讶然,面上便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转头便去看他。
燕常棣虽然双目一直注视前方来敌处,视线半刻未曾移到古倾杯身上,但却似已将古倾杯所有反应,尽收眼底一般,微微一笑道:"你当你大哥是神仙么?世上总有一些事,是我不知道的。"他方才喝令众人趋避迎敌时,神情不怒而威,气势十分迫人。而此刻唇角带了笑意,脸上紧绷的线条顷刻间便柔和下来,令人见之心中一暖,犹如被春风温柔地拂过。
古倾杯闻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正说话间,敌方已发现马车诡异之处,似已明白弓矢不能尽功,便纷纷自隐身处跃出,挥舞兵刃,喊打喊杀地冲将过来。
燕常棣眼神转冷,在敌人欺近到一定距离之内时,断然下令道:"放!"
"嗤嗤"连响不绝,己方八名骑师,以及古倾杯与燕常棣,齐齐发出连珠暗器。
其实此次上路,二人早防到途中不会十分安靖,因此带同前来的八名骑师,人人均是万中挑一的好手。这一阵暗器打去,只闻惨呼连声,对方冲在最前方的那批人,无不要害尽中,滚倒在地。
敌人见状,立刻大声呼喝,再放一蓬箭雨,掩护幸存之人回去。
燕、古一方所部八骑师中,以跟随燕常棣多年的游从之武艺最高,并最得燕常棣信任。此时他见一战功成,兴奋道:"庄主,咱们冲将出去,杀他们个人仰马翻!"
燕常棣微笑道:"不忙。咱们所携兵刃均不算长,流矢之中,倘若一时救护不急,给人伤了马匹,那便十分麻烦。不若再等一等,待对方箭矢告罄,再还击不迟。"
古倾杯本已拔剑在手,闻言一怔,忍不住看看马车,又看看燕常棣,欲言又止。
燕常棣瞥他一眼,敛去笑容,淡淡道:"你也不必心急,你那容教主的伤势,再多撑个三、五日,绝对没有问题。"
燕常棣既已开口,古倾杯便无话可说,只在暗中叹了口气,应道:"是。"
过不一刻,敌方射来的箭矢,果然渐渐疏了。再过些时候,便完全停住。接着远处一声厉喝,山坳后转出一群黑衣人,大声呼喝,再次杀将出来。想是对方终于按捺不住。
燕常棣大喝一声,道:"上!"擎出腰间玄铁重剑"不工",抢先一步,往来敌处杀去。那"不工"铁剑,重足有七七四十九斤,此时在燕常棣深厚的内力催动下,当真是无坚不摧,当者立毙。那些个刺客,莫说正面迎上了,即便是给无意之中轻轻擦上点皮,也免不了骨断筋摧之厄。
古倾杯清啸一声,同时跃出,一柄"华清引"剑走清灵,身法招式说不出的悠雅潇洒,翰逸神飞,然而手下却毫不留情,剑剑均刺在敌人要害,绝无虚发。
其余八骑师,除了两名仍旧守在马车之前外,亦均各挥舞兵刃,猛虎入林般杀进敌阵。
一时之间,只见血雾漫天。一场阴狠的行刺,在敌我双方悬殊的实力差距下,反倒变成了被刺者单方面的屠杀。
轻松清理掉身周所有敌人,古倾杯转目四顾,眼见黑衣人数量迅速减少,心中不由一动,急忙喝道:"留活口!需的问出他们从何处得知我方路线!"
只可惜他出声仍嫌稍晚了一些,话音刚起,便见游从之一剑挥出,砍下最后一名刺客首级。
古倾杯不住跌足,连呼"可惜",却也无法可施。
燕常棣安慰他道:"我方路线既已外泄,以容遂仇家之多,这一路上必然再安靖不了。待下次遇到刺客时,再行生擒拷问不迟。"
古倾杯闻说,迟疑一下道:"捉拿刺客乃是末节,倒不妨暂时放一放。目前当务之急,是尽快赶至未晞山。既然原定路线已不再隐秘,不若我们就此改道,避开刺客,兼程赶路。否则他......他的伤势,只怕再经不起耽搁。"
燕常棣皱了皱眉,道:"此去未晞山,仅此一条路最近。若是硬要改道,便得绕过大段河区,路途较原定远了一倍有余,不见得比仍走这条道快。况且以你我功力,即便再遇几伙毛贼,又怎需放在心上!"
他这话入情入理,古倾杯虽仍不太愿意,却也惟有点头,叹道:"既然如此,咱们这便启程罢。唔,也不知容遂现下伤势如何了,待小弟进去察看一番,迟些才出来与大哥并骑而行!"语毕,也不待燕常棣答话,身形一晃,已到了马车左近,伸手推开车厢门,跃了进去。
燕常棣一愕,随即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狠狠瞪了一眼在他面前迅速关上的车门,扬鞭喝道:"走!"紧绷着脸,拔转马头,当先驰出。
余下八骑师,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或纵马或驾车,疾驰而去。

第二章
古倾杯双足一踏进马车,便开始后悔。
这辆马车乃是燕常棣私人之物,制作得极为考究。地板上铺了数层极厚的毡毯,四壁以精铁铸成,大部分漆成清爽的白色。唯有门框等处,以细细的金丝勾勒出古朴淡雅的线纹。
特制的车厢十分宽大,顶部置一条极粗的九曲铜管用以通风,使得车中乘客,虽然身处为防备刺客而设计成封闭式的空间之中,却丝毫不觉气闷。
为阻挡暗器箭矢,车厢壁上并无窗口,只是镶嵌着一对鹅蛋大的夜明珠,平素以厚布幔遮住,需要时揭开布幔,车内便明如白昼。
如此既精巧安全,又舒适美观的马车,无论是谁坐了进去,大概都不会愿意很快离开。
古倾杯此刻却颇与众不同,有些坐立不安。
车厢内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一个安静地平卧在一堆锦被中,气息微弱的容遂。
他的不安,莫非竟是来自于这样一个奄奄一息之人?
方才外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容遂却仍未从沉重的昏迷中醒来。车中夜明珠的宝光明亮柔和,均匀地洒在他如白玉雕成般的面容上。
这是一张,纵已无数次见到,却仍令人忍不住惊艳的脸。
沉重的伤势,非但不曾丝毫损及他的俊美,相反地,那对在昏迷中仍紧蹙的轩眉,以及两靥因低烧而现出的一抹淡淡红晕,使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与平素的冷淡疏离完全不同的脆弱气质,平添三分惹人怜爱的诱惑。
若只是一般的美人,或许也就罢了。可惜他偏偏江湖第一大教"天赜教"之主,势力遍及大江南北,甚至朝堂上下,令无数豪杰闻名变色的容遂。
即使没有这一副出色外表,仅凭这样的身分,也足以让所有有特殊爱好,并生理正常的男人,无法自制地生出,将他狠狠压在身下肆意蹂躏的欲望。
古倾杯恰好正是这样一个男人。更何况此时的容遂又是这样一副毫无抵抗之力,任君采撷的诱人样儿。
只可惜,古倾杯即便再食指大动,却也不得不强自忍着。
这倒并非是因他与这出名俊美的男子二十年相知,不好意思对熟人出手。
事实上古倾杯认为,他们之间的交情,早已在两年前,容遂派人追杀他时彻底结束。
只是古倾杯虽称不上柳下惠,但却很不幸是个正人君子。
这世上岂有乘人之危的正人君子?
江湖上自称君子,或人称君子的,并不一定都人如其名。比如著名的"君子剑",便是个平素道貌岸然,实则阴狠歹毒,杀妻灭徒的卑鄙小人。
而古倾杯的名号虽与"君子"二字毫不相干,但却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君子。
因而他此刻才会救了人还心怀愧疚,为控制不住正常的生理冲动而自责。
他根本没意识到,既不是柳下惠,就绝不能自讨苦吃,去当甚么正人君子,只是在心中十分后悔,替两人制造了这样一个极为麻烦的独处机会。于是他转过身去,打算立时离开,来个眼不见心静。
他。然而,正当他懊恼地暗叹一声,右手已推在车门之上时,马车忽然晃动一下,接着便传来 "轱轱"车轮转动之声。
车马竟已开始继续它们的行程。f
古倾杯由此一怔,按在车门上的手就此顿住。
这一耽搁,他心中便犹豫起来。想到自己前脚刚刚进来,若是现在立刻就退出去,未免有些太着痕迹。
虽然大哥燕常棣即使肯定能猜出些内情,却绝不会多说甚么;而不知内情的八名断鸿庄骑师,也最多不过在心中嘀咕而已,却不会直言问了出来,惹人尴尬。
但古倾杯踌躇片刻,却仍觉厚不起这个脸皮,面对众人或诧异,或含着深意的目光,终于还是收手转身,捡了个离容遂最远的位置,盘膝坐下。
他自是不敢多看容遂那张极美的脸,于是便垂下眼帘,盯着自己十根修长的手指,勉强收拢胸中纷乱的思绪,分心去考虑眼前之事。
古倾杯的武功很是不错,早年闯荡江湖之时,也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这番成就,固然八成出自他家传绝学,却也有一、二成,归功于有"天才"之称的容遂,二十年来对他时不时的指点。
若论年纪,古倾杯甚至比容遂还要大上月余。但二人武学上的成就却相差甚大。容遂大约便是那种众人口中的"天纵奇才",他的武功只能用"高深莫测"来形容。
所以,当古倾杯在他住所左近,意外发现重伤倒地,生死一线的容遂时,心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第一个念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个念头:何人有如此手段,竟能将他伤成这样?
容遂明显身中剧毒,他身上无数形状迥异的伤痕也显示出,有份围攻他的,绝不下三十人之多,而且个个均是精于刺杀的好手。
但那策谋之人,竟能成功令得容遂,孤身离开"天赜教"势力范围千山万水之外,并失察落入他彀中,当然是十分厉害的了。即使撇开私人情感不谈,古倾杯也是真想见一见此人。
不过,正如燕常棣所说,容遂的仇人实在太多,欲要推测,却根本无入手之处。惟今看来,只有等容遂醒来,再行向他本人询问了。
古倾杯出手相救容遂,并决定亲自护送他去未晞山采药疗伤,倒是半点也不曾想过,这样做是否会令自己也惹上容遂众多死敌。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一瞬间,也似乎根本已将两年之前,容遂曾欲将他置于死地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燕常棣虽然对他"以德报怨"的决定大发雷霆,但既无法说服他改变主意,唯有退而求其次,坚持陪古倾杯一同前往。
燕常棣武功高强,"断鸿庄"威势甚大,庄众中又是好手如云。与他同行,一般的宵小掂掂自己分量,根本不敢贸然前来滋扰,这一路上,自然顺利得多。
其实此事麻烦之处在于,古倾杯不敢冒险派人通知"天赜教"容遂负伤之事,请其援手接应。一来不知追杀容遂之事,是否与他本教中叛徒有关,若等来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将重伤的容遂交到他们手中,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二来,"天赜教"距离此地路途遥远,万一音讯往来的途中出了纰漏,容遂重伤的消息泄出,以他仇家之众,只怕立时便要引起轩然大波。只可惜无论如何谨慎,此事终究泄露了出去,不知是否"断鸿庄"中出了叛徒。总之接下来这一路上,应该不会十分太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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