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不会那么做,就像他永远不会像艾勒那样往海里扔石头,歇斯底里地大叫"他妈的,他妈的,
他妈的"。所以他只是跪在床上拥抱了利奥一下,尼克觉得自己比他大一些,他觉得利奥大概只有
二十岁,或者出头一点。即使他们同龄,他也应该年长几个月。
对于这一点,他有时很确定,有时又不太确定。所以他没有认真地去获取答案,这样他就能够
保持年长这个概念,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看护他,虽然实际上大部分时间刚好相反。
尼克知道自己只能在生活上照看他,逃亡这方面他是外行。
利奥的脚比想象中要好,至少其中一只还比较好,已经不再流血,也没有化脓。另一只稍微严
重些,尼克替他把脓血弄干净,场面有点可怕,但还好利奥没有出声。尼克记得以前给一个女孩子
拔过脚上的碎玻璃,她在海滩上被一个有破口的酒瓶扎了一下,他握着她的脚还没有开始拔,她就
大声尖叫起来。
他对此有了心理障碍。
"别叫唤,亲爱的,等你好了,你照样可以在海滩上又跑又跳。"
他洗干净伤口,擦完药,仔细地把纱布裹好。尼克轻轻拍了他的病人一下,好像想试试他还痛
不痛。当他抬起头时,发现利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要感谢我么?"
"不。"利奥伸手阻止他,"千万别来抱我,你手上都是药水味。"
"你也不想想那是为什么,我生来讨厌药水,这都是因为你。"尼克用手去擦他的脸,他知道
自己手上的味道很难闻,"先生,让我检查一下你的伤口,救护车马上就来。"
他在利奥的脑袋底下垫了个柔软的枕头。利奥躲开他的手,黑眼睛充满笑意。
"好了,深呼吸。我是救生员尼克,你呢?"
"利奥。"
"很好,利奥,你需要人工呼吸。"
尼克低头吻了他一下,他觉得自己神经错乱了,正在向一个男人调情,可他就想这样。也许他
当初冷落凯西也是因为这个,他根本就是个藏头露尾的同性恋。
好吧,不要这样。他想,这感觉并不坏。他又把自己吻得喘不过气来。
"你觉得好一点了么?"
利奥说:"没有,好像更糟了,你可以再试试人工呼吸。"
尼克笑起来,双手插进他的头和枕头之间的空隙:"血压怎么样?"
"现在增高了。"
"我们来治好它。"
尼克把手抽出来又穿过他的胳膊,他们在床上闹成一团。尼克好像碰到了他的伤口,因为他的
伤口太多了,可利奥丝毫不觉得痛。后来他一翻身就把尼克压在下面。
这是他的特长,一直都是。他擅长在自己处于劣势时突然反击,对手们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
已立于不败之地。
"尼克,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他咬了他的嘴唇后问的话,尼克觉得自己出血了。这样也好,他心想,这样就不光是他一
个人受伤了,他们最好都伤痕累累,这样就平等了。
这样就找不出不同行的理由了。
"因为我是个施虐狂。"尼克想了想说,"我喜欢看你受罪。"
"那就好。"利奥认真地回答,"这一点想必不会令你失望。"
他们把床单搞得一团糟,差点把床头柜上的台灯都踢翻在地。
尼克买来的三个葡萄柚一直放在那里,时时散发着清香,其中一只滚落到地上,一直滚,直到
撞上门。
"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利奥把自己摊开在床上,这样他感觉开阔了很多,一个狭隘
的世界忽然之间宽广起来,天花板上有一个几组铃兰造型组合在一起的吊灯,白色的灯罩上镶着佛
青色的花纹。
"我说了什么?"
"不管你说了什么都是故意的。"利奥说,"因为你想帮我,因为我是个病人。"
"接着说。"
"后面的我忘了。"
尼克越过他的身体,伸长手臂从床头柜上拿来新鲜的葡萄柚。
他把其中一个塞在利奥手中,另一个拿到自己的鼻子下面闻了闻。
尼克说,"其实我是为了自己,我喜欢有人与我分享。水果、食物、阳光,还有生活。"
利奥用拇指摸了摸柚子的表皮,他说:"还有一个呢?"
他们同时去看门口,Agro用前肢把小小的葡萄柚拨到自己跟前。它像个列队的小士兵,一本正
经地站好,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们。
【30. 抹去】
"我需要一把枪。"
第二天利奥对尼克说,他的表情很认真,而且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他们马上要离开这个小镇,虽然还没来得及观光,但这毕竟不是徒步旅行。他们的准备工作已
经做得很不错,一些伪造的证件,不会引人生疑的装扮。尼克甚至还准备了一张地图,他们把旅行
袋换成背包,看起来就像两个无忧无虑的游客。
可是利奥还需要一把枪。
"你不愿意去是么?"
"也没有特别不愿意。"尼克说,"只是我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弄一把。"
当然,正规枪店是不行的,利奥也没想过要去那种地方。
但他有办法,除了生活常识,他的歪脑筋总是动得不错。于是他在傍晚时闯进了一幢小别墅,
用一根捡来的高尔夫球棒砸碎了楼下的玻璃。
别墅主人气势汹汹地带着他的枪下楼,尼克不得不庆幸他们运气不错,下来的是个男人,脾气
不好,没有报警想自己解决。他一直在外面祈祷不要出事,按照他的预想可能需要经历好几次失败
,可是利奥一次就成功了。
他们得到了一把自动手枪,不是左轮,子弹充足。
这是一次真正的犯罪。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利奥说,这是一种曲径。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必须跳过很多障碍。他的道德观念尚未完善,尼
克心想,慢慢来。
最近他陆陆续续地挖掘出了利奥的过去,在他周围有关道德和教育的废土越来越高,他知道没
办法在短期内把利奥的空洞填满,因为他失去得太多。那些从家族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坏习惯、忽然
而至的惊悸、无处不在的提防,还有永无止境的暴力解决一切。他总是不自觉地沉浸其中、跋涉其
中、深陷其中。他被错误地塑造了一次,然后又被错误地改造了一次,要纠正过来可真不容易。
但是尼克已经决定要和他在一起,只有这件事是已确定的,他想与其改变别人,不如先改变自
己。首先他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害,这样就不会拖他的后腿,不会让他犯更多错误。
尼克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部电影--《盲眼的贝蒂》。情形有些相似,但要好一些,至少
他不穿高跟鞋,跑起来也很快。
他们离开萨提小镇,又搭了一辆便车。这次是敞开式的货车。
利奥说他们必须不断转移,最好不要和熟人联络。
"连露比都不行?"
"他们知道康斯坦丝模型店,所以你一回休维特海岸,霍里斯就得到消息。要是他们发现我还
活着,我们又得回到以前那种艰难的境地。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用电话。"
一路上烟尘弥漫,"父亲"已经死了,但是家族仍然存在。这暗示着一件事,家族早已改朝换
代,雷根·锡德已经不是领头人。
"要小心领头人。"利奥说,"‘父亲'是这么说的,一个集团只能有一个领头人,决不允许
出现第二个,任何人有这样的念头都必须立刻打消。"
"打消的意思是?"
"杀了他。我干过不少这样的事。"利奥摆弄着枪,尼克希望他能把抢收起来,他可不希望被
人看见。
"二号人物的出现意味着一场政变、大屠杀,历来如此。"
"看来他隐藏得很好。"
不但隐藏得好,而且导演了一出好戏,若是拍成电影肯定卖座。
"他利用你干掉了‘父亲',这样他就名正言顺了。"
尼克不禁怀疑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骗局,从刚开始的邮船家族聚会,不,更早一些
的话,应该从那个叫"投弹手肯特"的人开始。
"你没有想过么?"他问利奥,"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罪证,那张磁盘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
"我想过,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
"有结论了?"
"是假的,但我知道有真的存在。"
他一点也不笨,如果他显得被欺骗了,那也是装出来的。那是一个曲径,他必须借助这个曲径
来达到其他目的。
利奥说:"他们以为我上了当,我就该让他们如愿不是么?他们假装一直追杀我,每次又不尽
全力。"
"这么说,我也被算计在内了?"
"你是个大意外。"利奥说,"这个计划没有固定规则,他们可以毁掉一切我关注过的东西。
所以你要留神,他们可能怀疑过我发现了整个计划,以为你是我的同伙。"
所有人都在玩一种游戏,这个游戏规则不明,重点是谁能活到最后。
"如果‘父亲'死了,家族会改头换面,但是本质并不会有变化。只是从一个领头人换成另一
个,从一种风格换成另一种。"
"如果他们知道你还活着......"
利奥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知道么?他无法确定。
他们从未放弃过对他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家族的眼线。他们可能在酝酿一个更大的
阴谋,等到一切都成熟了才把他推出去,让他暴露在空气中,让他像苹果一样氧化掉。那时他可以
是个叛徒,可以是个告密者,他还可以是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总之一切都是他的错。这样就完美
了,一个新的家族破壳而出,就像一个剥干净的煮鸡蛋,光滑洁白,毫无瑕疵。这么一来他们就可
以继续醉心于慈善事业了,可以继续暗中倒卖军火毒品。至于暗杀--穷乡僻壤的地方有的是聪明
孩子,培养一个杀手不需要多大代价,只要他能撑到长大,就会是个令人满意的杀人机器。
但是那个领头人是谁?
尼克想到了霍里斯,利奥却说不可能。
"霍里斯是个变态,他对付同类有一套,总能想出办法不让人安生,但他动别的脑子就不够好
了。"
利奥说:"他的注意广度不够。"
"你还会用这种新鲜词。"尼克意外地看着他。
"是啊,新鲜词。"利奥笑起来,"‘父亲'是这么说的,说他注意广度不够,持久性也不够
,他对什么事都三心二意。"
"看来他并不得宠。"尼克说,"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人么?那个躲在幕后的家伙,你有没有
什么印象?至少有个焦点,这样我们也好有防备。"
"防备什么?"
"他的风格,他的行为习惯,他的爱好,总有点什么吧。"
"我不知道,我又不常和他们在一起。只要‘父亲'不谈论他们,我就什么也不知道。"
雷根·锡德有时会谈论他的"孩子们",但那种时候很少,通常是有谁闯了祸。可要是真有人
闯了祸,那也最多是一个仪式。
利奥对尼克说:"仪式就是处刑,但是不会有辩解的机会,就是单纯的处刑。每人上去给他一
枪,但不能打中要害,如果把他打死了,我们也一样要受罚。这说明我们疏于练习,或是手抖了、
心软了,这些都是错误,要被狠狠纠正过来。"
尼克皱起眉,他问:"最后他会被杀?"
"不知道。"利奥把目光转开,他说,"没人知道。"
其实他们都知道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说罢了。
利奥靠着货车的挡板,仿佛在侧耳倾听。现在他们暂时安全,而且敞开了心扉。他们算是无话
不谈了。
可他为什么还那么情绪低落,还觉得如此孤寂呢?他在担心什么?
尼克拍拍Agro的脑袋,让它代替自己去安慰那个时常会陷入泥沼中的人。
Agro用后腿直立起来,前肢搭在利奥的肩膀上。它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的脸颊,舌头温热还伴
随着呼哧呼哧的鼻息。
利奥笑起来,似乎想躲开它的亲热。
"开心一点。"尼克说,"想想好的一面。"
"我在想......好了,小狗,你的口水都沾到我脸上了。"利奥一只手勾着Agro的脖子,用目光
威胁它别再乱来。
"尼克。"他一边摸着Agro的皮毛一边问,"你怕我么?"
"什么?"
"你会害怕和一个杀手朝夕相处么?"
"也许会。"尼克说,"拜托别再提这个,想得越多就越糟。"
"可又不能不想。"利奥说,"过去可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
"但我不在乎。"尼克发现自己的道德观念也不怎么样,虽然以前他总对艾勒说得头头是道的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继续挖掘,他还想知道利奥更多的事,他的真心、他的真实想法。他不知道它
们埋得有多深,但总有一天会被挖掘到的。
他们并肩坐在晃荡的卡车上,天空一片纯蓝。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谢你。"
"能帮个忙么?"尼克问。
"当然,乐意效劳。"
"教教我。"
尼克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枪,有时他也能接触到枪械,但是这类东西在利奥的生活中显然扮演了
更为重要的角色,他可能同时在和很多武器打交道。
利奥用手指擦了一下枪柄上的三支箭标志,那是枪械公司的一种暗示:易瞄准、弹道平直、命
中目标。
他又开始侧耳倾听,好像抓住了什么重点。
周围总是潜伏着很多危险,他们时刻在偷听这些谈话,想知道下一步这两个四处逃窜的人要做
些什么,他们总是在暗地里狡猾地看着这一切。
利奥忽然意识到他的敌人远不止家族和警方,如果他大胆设想,这个名单还必须包括那群收了
家族贿赂的政府要员。
想想这个消息多么让人惊慌失措,一直和他们保持友好的领头人突然遇害,紧接着罪证被一份
接一份地传真到联邦调查局和检察机关,到时候那些一说到性丑闻就会眉飞色舞的新闻播音员又会
找到新乐趣了,能公开数落站在自己头顶上的人总会让人激动莫名。
这要是真的就好了。
要是真的有那些罪证,他就有足够筹码反败为胜了。关于这一点,他连对露比也没有说真话,
不过有可能露比已经知道了,所以才表现得兴趣缺缺,不再为他提供庇护和帮助。他对报酬一向看
得很重。
"我该怎么瞄准?"尼克还在问他,用他独特的温柔。
利奥把枪举起来,然后又放下,耳边好像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鼓励他,轻声说"哦,干得不错
啊"。并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雷根·锡德。
"你不需要瞄准。"利奥说,"你只要看着目标,心里想着杀了他,子弹会遵从你的意愿。你
一定会射中的。"
他从来就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31. 三支箭】
一小时后,利奥和尼克在一条宽阔的公路边上被放下来。他们沿着公路向前走,骄阳直射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