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拍照存证,」润亚没好气的说:「这才是真正堕落。」
我一手挟住烟,一手拿著酒,无所谓地笑:「感谢你俩共襄善举成全我。」
不知恁地,没有人跟著笑,也没有人推我的头。
我自顾不暇,更无意深究,又深深地吸一口烟。
那滋味是真的苦,似含了大口黄莲,嘴巴又晦又涩,我却如著迷般贪婪地一口接著一口的自虐。
要吸多少口,才能让那苦味压过心里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
半夜散去时,Fany回过头来拉住我问:「你失眠还没好?」
「嗯。」
「找医生看一下比较好。」
「现在这样也没甚麽不好,一天抵人家两天用。」
他终於用力敲了我的头,低吼:「你有病哦?」
我只是笑。
其实也不是完全无法入睡,只是睡得少也睡得浅,一点点风吹草动便惊醒过来。
年轻的好处这时候便显露出来,也或许是我平日便不太爱动,即使长期睡眠不足,精神仍不算太差,至少没妨碍学业。
母亲却一天比一天担心,後来还真的把我抓到医院去。
医生听母亲细细讲解了半天,又低下头吟哦了半天,才下结论说:「应该是内分泌失调。」
母亲大惊失色,「怎麽办?」
「青春期的孩子有这状况也不算奇怪,多吃一点有营养的食物,多做些运动,调理好身子便可以了。」
但在母亲墨黑的面色下,他仍开出了好几种药丸让我们满载而归。
可是吃了那药我会心跳心震,看书还会觉得沿字在跃动,所以偷偷把药丸丢掉。
母亲嫌西医没用,又拉我去看中医。
扰攘到後来,我只好定时定刻关起房门来装睡。
我特地跑到隔壁班对打著瞌睡的Fany抱怨:「晚上只能开一盏小桌灯看书,总有一天会熬出近视眼来。」
他却站到母亲的阵线上,说:「睡不著也躺床上闭起眼休息,别让自己太累。」
换跟润亚说,没想到连她都阵前倒戈,连声问:「不如试试吃安眠药吧!你是不是课业压力太大?老师已说过你只要维持现在的成绩,升读大学绝对没问题,你到底有甚麽伟大的梦想,非要这麽用功不可?」
隔天还真的偷了一把她父亲的安眠药给我。
我能有甚麽梦想呢?说实话,我连作文写「我的理想」都嫌麻烦。
到这地步,我惟有把怨言通通往肚子里吞,每夜沉默地与桌灯作伴。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Fany开始被派去为公司的歌手伴舞。
润亚每回在电视上瞥到他的身影,总不忘在第二天送上赞美:「舞步很帅。」然後再补上一句揶揄:「就是笑脸超傻气。」
Fany老是言若有憾的问:「你是夸我还是踩我?」
我则是问:「你真的看到他?我怎麽看不到?」
换来的答案,通常是Fany无奈的一句:「我应该打昏你,让你好好睡上觉才对。」
那年的复活节,他凌晨一时多下了节目,回到家还特地打电话把我们唤出来。
润亚跟女朋友们狂欢过後已经睡下,到公园时大衣底下只穿著睡衣,一站稳便说:「爸脸色似锅底般黑,我五分钟後就得回去交人。」
Fany将一个礼物盒送到她脸前,笑道:「送你。」
润亚欢呼,伸手接过便马上把包装纸撕破,只见盒子里放著一只保温杯子,杯身上绘有穿礼服骷髅男与长发稻草女牵手载歌载舞的画像,是她很喜欢的一出人偶电影主角。
她一手将礼物抱在怀中,一手用力拍打Fany的肩,嚷道:「没想到复活节也有惊喜,我好幸福。」
Fany喜孜孜的答:「我今天收到伴舞的第一份薪水。」
「Brian的礼物呢?他不会没有吧?」润亚又问。
我配合地摊开手掌放到Fany面前。m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颗鸽蛋般大的石子放在我手中,颜色墨黑,虽然透著一圈莹光,但模样极不起眼。
润亚笑出来,「没想到你居然相信晶石能力这一套,是黑曜石吗?」
我扬起眉看著他俩。
Fany被润亚揶揄得有点窘,嘀咕道:「公司里那些女孩说,把这个放在床头柜上可以帮助睡眠。」
我有点感动,又有点难受,抿了抿唇,只说:「你连包花纸都懒?」
这人,真是个祸害。
每次聚头都听得他炫耀有女练习生对他青睐有加,空穴来风,必定有因。
我也很想她【09】
隔天在只有两个人的回家路上,润亚问我:「Brian,你会爱上一个你爱他更多的人,还是爱一个他爱你更多的人?」
「当然是後者。」我答得理所当然。
「为甚麽?」
我只是笑。
因为现实根本不容我们有所选择,感情自有他无法左右的归依,所以在虚幻的妄想中,何不挑条轻松的路走?
这话说出来,她怕又要嚷「Brian,你真没趣」了吧!
润亚见我不肯作声,扁了扁嘴,说:「我选前者,因为他只要给我一个微笑,我就有无比的成就感与喜悦。」
我轻轻揉著她的发,满心怜惜,「没想到你是牺牲奉献型的。」
「才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快乐。」
「我有点被吓到,原来你真的是女生。」
润亚眯起眼笑出声来,静了半晌,她忽地说:「我喜欢Fany。」
我并不意外,但霎时间,仍被这突如其来的开诚公布所震慑住。
她脸上没有一丝羞怯,大方自然地迎著我的目光。
「听说他今年情人节被塞了一抽屉的巧克力,著急了吧?」我平静地开口。
「那些连署名都不敢的小点心,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润亚耸耸肩,「只是单纯的情感,最近已经升华成肉体的渴求了。」
我掏了掏耳朵,瞪大眼问:「升华成甚麽?」
她哈哈大笑,用力捏我的脸,说:「我想紧紧地抱住他,也想被他拥抱。」
「十个男生有九个会是我这种反应,我敢用项上人头保证,Fany绝对不会是那例外的一个。」我装出一副狰狞面孔。
「据说性生活不协调是做成离婚的主要成因之一,我也不希望有个不举的伴侣。」润亚仰起脸哼道。
「呵,已经幻想成为他的妻了。」
她终於露出一丝腼腆神色,咕哝道:「举例,我只是举例。」
我忍不住问:「你喜欢Fany甚麽?」
「体贴吧!」润亚想了想,「他总是无条件站在我身旁,在我想哭的时候故意装睡。」
「我以为女孩子都渴望有个可靠的肩膀,还有一双温柔地为自己拭泪的手。」
润亚微笑,低声说:「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搂住她的肩,「你太好强,让人心疼。」
「是吗?为甚麽爸老说我活该吃苦?」
「因为他老是为你担惊受怕,受尽折磨,非得把这口闷气骂出来不可。」
「Brian,你真没趣。」
我有点想问,如果我比较有趣,她选择的人会否就变成我,又觉得这样问实在没意思,只得沉默下来。
那天晚上我终於受够了小桌灯那昏黄的光线,乾脆阖上书本,偷偷溜到公园去抽烟。
天气又渐渐闷热起来,我告诉自己,这才是令人烦躁不安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一大早,我洗过澡才坐到早餐桌旁。
母亲疑惑地问:「你为甚麽忽然著重起仪容来了?」
「据说早上淋浴可以令人精神更集中,对学习有帮助。」我答得面不改容。
哥却轰声大笑起来,「放屁,一定是有喜欢的女孩了。」
「真的吗?」母亲马上紧张起来。
我失笑,「真的,我极爱历史课本里的维多利亚女王,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母亲吥了一声,悻悻地说:「崇洋媚外。」
我忍不住逗她,「是否觉得生块叉烧比生我好?」
「肯定是,你该庆幸我不缺这买菜钱。」
在公园坐到第三天晚上,居然让我遇上了Fany。
他远远看到我,眉头马上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过来,质问道:「不是说失眠已经治好了吗?」
「我没失眠,就是想抽烟。」我露出一个无懈无击的微笑,「你又去伴舞?」
「累死人,坐两小时的车去演出场地,苦等半天上场表演十来分钟,然後又坐两小时的车回来。」
「甚麽时候才轮到别人来为你伴舞?」
他忽然沉默下来,挟手夺过我指间香烟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後缓缓地吐出,良久,才闷声答:「谁知道,公司里有人挨了五年多,也不是爱躲懒的人,练舞练到脚踝骨裂,至今还是练习生。」
那是个我一无所知的世界,只能说:「他收到的电话号码条子一定比你少吧?」
Fany瞪我一眼,倒是笑了,「当然。」
「你有跟她们约会过吗?」
「嗄?」
「单独约会?」
他有点别扭的说:「被设计过,说是大夥儿的聚会,结果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别的人现身。」
「好玩吗?」
「你问这个干嘛?」他把烟头掸开,在我身旁的秋千坐下。
我燃起另一根烟,继续问:「好玩吗?」
他顿了顿,「被人喜爱,总不至於觉得难过。」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真好。」
「Brian,」他侧过头来盯著我,「你有喜欢的人了?」
「嗯。」
「谁?」
「秘密。」
没想到Fany马上警觉起来,「我认识的人吗?润亚?」
我低笑起来,有点苦涩,但这回并没作假,「是她倒好,轻松多了。」
他沉静半晌,迟疑地问:「不会是姨吧?」
我一口气没转过来,几乎想用烟头灼他的脸,大骂:「去死。」
Fany还试图动之以情,「我以为我们是无分彼此、坦诚相对的好兄弟。」
那表情真摰而急切,不知是真是假,我心虚地别开脸,叹道:「Fany,我累了,再不睡怕熬过头又得失眠。」
他当场僵住,好一会儿才勉强说道:「我们回去吧!」
我拖磨著脚步跟在他後头走,心中暗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大概是掩掩藏藏的东西太多了,当谎言成为习惯,就连对他人的基本信任都会失去吧!
小小的睡房那夜变得异常局促,我怕看清困住自己的四面笼牢,连桌灯都不敢打开,只是趴在窗台上继续抽烟。
两星期後,不知是谁先坦白,Fany和润亚终於走在一起。
我既没妒忌,也不难过,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润亚说:「像做梦般,谁晓得他想的跟我想的是一样的事。」言下之意,是Fany先开的口。
後来Fany却说:「我像是那种没骨气的男人吗?」
我笑弯了腰,「请问这跟骨气有甚麽关系?」
他冷哼一声,口气极硬,「反正我不是。」
这种小情小趣的罗生门,老实说我也无意深究。
我也很想她【10】
Fany忽然又空閒起来,日日陪润亚坐咖啡店,隔天便看电影,放假时还童心爆发,牵著手去逛游乐场。
润亚怕我落单,老是想拉我一道出门。
十次邀约我也只敢拒绝六次,还是看尽她的脸色。
「大小姐,你的甜蜜有必要每次每次都得有个大灯泡作见证吗?」
她学著我的语气反问:「你每天每天一下课便躲回家,真的是见光死吗?陪我们吃个茶会灰飞烟灭?」
「难得Fany抽空陪你,你就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润亚用力拍了拍胸部,一副豪情盖天的模样,「我们是铁三角,本人绝不干这种有异性没人性的事。」
Fany照例站在她那一方,附和说:「时间这种东西,只要有心总挤得出来。」
我晦气嚷道:「是是是,没人性的其实是我,好了没?」
本来以为他俩在一起会让我们自然地疏远,但情况却刚好相反,我彷佛真的成了这段感情的见证人。
每回情感的增长,我都得听两个版本的证言。
第一次牵手,Fany说:「捶起人来痛得要命的手,原来握起来竟然这麽小这麽软。」
润亚捧住脸出神地说:「那温暖好像从掌间沿著脉动流入心中。」顿了顿,又笑起来,「他手掌的皮肤好粗糙,奇怪,练舞的人都这样吗?」
第一次亲吻,Fany仍然言词乏味的说:「女孩子的唇好小好软。」
润亚却呐喊说:「少女漫画都是骗人的,又说初吻会有柠檬的滋味,我只尝到香烟的臭味。」但唇边始终孕著一朵甜腻的微笑。
我开头只是沉默地聆听,到後来终於忍不住哀求他们放我一条生路。
我在咖啡店里垂死挣扎,「肉麻,肉麻到我想揍你们。」
他们装模作样的捧起杯子啜一口花果茶,笑得洋洋得意。
稍後Fany赶去上舞蹈课,润亚继续在回家路上对我透露他们的周末拍拖计划,「已经看到没有新电影可看,Fany提议逛shopping mall,我比较想去KTV唱歌。」
她脸上光采四溢,模样似一只快乐的小云雀,我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说:「去唱歌,女孩子该被宠。」
更奇怪的变化是,我与Fany独处的时间也跟著变多了。
有些事他不能再肆无忌惮地在润亚面前炫耀,我便成了他专属的驴耳朵。
像是他帮忙伴舞的女歌手对他嘘寒问暖,又或者因对告白女生坦言已有所爱,对方当下露出绝望的神色之类的鬼话。
我渐渐听到麻木,因此也不在意这里头有几分真,又有几多心猿意马的成份。
我只问:「你那些练习课没懈怠下来吧?」
Fany沉默地摇头,良久,低声问:「Brian,我当初的选择会太冲动吗?」
「你已付出那麽多,还有回头的路吗?」我凝视著他的脸。
他抿了抿唇,「大概没有了。」
不知道是没考虑过这回事,还是他们真的不在意,双方家长很快便察觉Fany与润亚已不是单纯的朋友。
於是又爆发了另一波家庭革命,我家就夹在他们俩之间,足足一个多星期,东墙吵完西墙吵,闹到我连书都看不下去,人也跟著心烦意乱起来。
母亲问我:「你早已知道他们的事?」面带不豫之色。
「嗯。」
「学生谈甚麽恋爱。」
我微弱地反抗,「哥不也有女朋友?」
哥马上说:「你哥我都快大学毕业了,还是小孩子吗?」
「大学生不是学生?」
母亲说:「反正你也得考上大学後才能交女朋友。」
其实我很想问念大学是否真有那麽重要,是否就找得到人生的意义,但终於还是选择沉默。
一场无妄之灾的训话,最後因父亲淡淡一句「别人家事你们别管」,得以画下句号。
跟我们家不一样,这一回,退让的仍然是Fany和润亚的家人。
润亚还在嘀咕:「小时候管几点钟上床睡觉,几点钟洗澡,大一点要求考一百分,学弹琴跳舞,现在不许拍拖,还想设门限,到底爸甚麽时候才能明白我不是他的扯线木偶,我也需要自由?」
Fany只是笑了笑。
我却忍不住说:「想想叔一退再退的底线,他还不够爱你吗?」
润亚缩一缩脖子,静了半晌,嘟起嘴说:「Brian,你真没趣。」
如果这样就是没趣,我宁愿一辈子当个没趣的木头人。
她靠过来拉住我衣袖,「爸说成绩绝对不可以再退步了,你这佛脚还会让我抱吧?」
我只坚持了三秒,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期末考试前夕,他们如常窝在我小小睡房里念念有词地死背笔记,一个在床上打滚,一个不断踱著步绕圈子。
母亲开头并不放心,送了宵夜又送饮料,确认我们三人真的在用功後,才松一口气回房间关灯睡觉。
「大人真有趣。」润亚偷偷笑,「难道我跟Fany会在你面前上演情欲真人骚吗?即使要干那回事,我们也......」
「停!」我急忙打断她。
她睁大眼看著我。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声线仍旧微弱,「不要污染我装满圣贤事迹与名训的脑袋。」
润亚反了反白眼,「我开始怀疑你已经念书念坏脑。」
Fany滚到半夜,便撑不住滚到梦乡里去。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推醒他,润亚已道:「随他睡吧!他这星期跑了十多场表演,太累了。」
「可是......」
她强硬地说:「进修甚麽时候都可以,他的梦想却非得在这阶段付出全力不可。」
不知是否我思想太于腐,总觉得这是歪理,但霎时间又提不出驳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