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睡下没多久,眼睛根本睁不开来,拉过被子将脸捂得死紧,咕哝道:「大小姐,我见光死。」
「Brian,你真没趣。」
「对,我就是没趣,还有万年保用证明书,想看的话去找我妈拿。」
润亚嘻嘻笑,倒是没再勉强我。
她陪过Fany後,又要忙著跟女朋友们逛街玩乐,我乐得清静,舒舒服服的窝在家看了几天小说。
母亲在早餐桌上问我:「放假你为甚麽不上街玩?」
「没事上街跟路人挤?我干嘛自虐。」我皱眉。
哥赶著出门会女朋友,嘴巴塞满吐司鸡蛋,还不忙插口:「你到底是不是有忧郁症或者自闭症?」
我连回嘴都懒,继续沉迷在艾勒理昆恩的世界里。
假期结束後,润亚在下课的回家路上满足不已地对我说:「你看你看,这是Fany送我的圣诞礼物。」
她手上的电话眼熟到让我失神。
「他上次临时爽约,害我在街上呆等了一个多小时,被我抱怨到耳朵快长茧了。」
「你不是说能体谅他的不得以?」我掀起唇角。
润亚吐了吐舌头,「一次是体谅,两次也是体谅,但第三次还能不发火的,应该不是地球人吧?」
也对,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甘心一辈子体贴忍让?我不禁暗暗祈祷Fany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能有所改善。
可惜事与愿违,新年过後,公司大幅减少他的伴舞工作,但又安排了新的乐理课和歌唱课给他。
夜栏人静的时候,Fany也跟我抱怨过:「那个永远板著脸的唱歌老师总是在嫌我,感情不够投入,技巧不够纯熟,说好听点是为我好,但连个承诺都没有,谁晓得他们不是变个新花招在迫我走。」
我很想说那麽残酷的世界不待也罢,但知道这不是他想听的话,只能拍一拍他的肩膊,做个沉默的聆听者。
他无奈地笑,「每年进来的新人不少,但捱不下去离开的人更多,心寒到後来,竟然就麻木了,只会想,谁走都没所谓,但绝对不能是我。」
我也很想她【16】
润亚虽然没怨言,但有时为了把握相处机会,下课後索性陪他一起去公司,然後再独个儿回家。
她说:「光是在门外看已教人大开眼界,那地方彷佛容不下平凡人存在,个个明眸皓齿,有个化妆精致到像洋娃娃的女孩跟Fany打招呼,我以为她至少比我大三岁,但Fany说她只得十四岁。」
我骇笑。
润亚静了半晌,忽问:「我会不会太粗枝大叶?小筱她们也说女孩子到我这年纪已该开始保养皮肤。」
那时候的我还不晓得这是一种警号,只答:「这才是真实的你,Fany喜欢的,也是这样的你。」
「可是人会随著眼界开拓而改变,我也该开始学习长大了吧?」
我不以为然地说:「如果化妆等於长大,大学的存在价值是甚麽?」
「我没忘记你已进化成书呆子,请不要时时刻刻提醒我。」润亚用力拍我的头。
後来Fany在小公园里问我:「你有没有发现润亚最近变漂亮了?」
我呆了呆,「她一向不丑。」
「我不是这意思。」Fany皱眉,「我是说她现在很注重打扮和化妆。」
我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懂,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乐意跟我分享心底话,正是因为我不爱当传声筒,於是我只能说:「女孩子爱漂亮是天性,而且对你来说这不是好事吗?」
「我比较喜欢穿著T侐牛仔裤乐起来会笑得打跌的她,」他沉默良久,低声道:「现在的她,根本不像原来的她。」
我无言以对,惟有点起烟用力地抽了一口又一口。
偏偏就像Fany一头陷入音乐与舞蹈的国度无法回头那样,润亚似乎也在新世界里玩得不亦乐乎。
她手边老是翻著时装杂志,假日即使Fany或小筱她们没空,也死拖活拉的迫著我陪她去游shopping mall,常常走到我两条腿又麻又痛,她还活力十足地一家店一家店的逛,买过自己的和Fany的,最後连我的衣服她都要买。
「Brian,你说这裙子好看吗?」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我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是否还存在,也顾不得身在何方,乾脆瘫在时装店的毛茸茸的粉红色小沙发上。
「你真没趣。」
「我觉得你穿甚麽都好看。」
润亚马上化嗔为笑,过来拉我起来,说:「我们去喝咖啡。」
我吃过蛋糕又连喝两杯牛奶咖啡,才勉强有点活过来的感觉,忍不住问:「你看的多买的少,真有必要逛得那麽仔细吗?」
「你懂甚麽?光是看看别人的打扮也好,看多了才晓得甚麽是好甚麽是坏,知道有些衣服设计得再漂亮,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穿。」
我啧啧称奇,「你几时开始会说火星语言的?」
她白我一眼,笑道:「简单来说,就是品味需靠时间来浸淫。」
「我觉得衣服唯一的功能就是蔽体。」
「是吗?」她挑起眉从头到脚扫视我一遍,「你穿的牛仔裤是烫金限量版设计,强调立体感以及每条的烫金图案独一无二,鞋子则是真皮配绢料的经典复刻版网球鞋,可我从来不曾听说你对网球有兴趣,请问你穿这些单纯是因不想赤身露体吗?」
我只好笑了,「对不起,是我不该假装清高。」
「因为你穿得好看,我勉强可以原谅你。」
「大师,你认同我的品味?」r
润亚静了好一会儿,答:「简单才是真的美,T恤牛仔裤永远不会退潮流。」
这样的痛苦折磨,我甘心情愿地忍耐了一次又一次,是因为基於有限的能力与私心,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罢了。
那一年的大考,Fany虽然还是跟著润亚来我房间温书,但对学业已无心恋战的他,懒洋洋地背下几页我再三强调特别重要的笔记後,转头已昏睡过去。
他成熟不少的面容有太多太多的倦意,眉头纠著太深太深的结,润亚不说,我也不想吵醒他。
又不禁啼笑皆非的想,这人竟然还敢说自己有失眠的毛病,难道猪真的会爬树吗?
考试周最後那天早上,润亚唤他起来时,Fany还赖起床来,被子被掀开,竟咕哝著用枕头盖住头脸。
我急忙凑前把枕头夺回来放归原位盖住手机,却见润亚呆呆地看著他的脸,良久,只听她低声说:「他的人明明离我这麽近,为甚麽我却总觉得他远在我触手不及的地方?」
语气太过平静,鼻音却又太过浓重,我不自觉握紧她的手。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知道Fany会飞得这麽高,翱翔在离自己这麽远的地方,那一年的夏天,润亚还能真心诚意地鼓励他追寻梦想吗?
可惜现实是,「如果」这东西根本不曾存在。
Fany的公司决定让他以个人歌手身份出道。
对我们甚至Fany来说都是非常突然的消息,但他的公司向来以歌唱组合为主,今次决定让他作个人发展,应已筹划多时。
接获通知当日,Fany先出席高层饭局聆听教诲,再被其他练习生拖去喝酒大肆庆祝,回来向我跟润亚报告喜讯时,已是午夜过後,半醉的他抱著大包啤酒等在公园里,不由分说便让我们陪他继续狂欢。
事情太值得高兴,我们三人一时都忘了忧愁,第二次醉倒在秋千架子底下。
Fany在满是沙尘的地上表演break dance,又拉著润亚跳舞,等到两个人都喘得没力再动後,便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她最爱的《She's The One》。
那沉厚中略带沙哑的歌声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绕住我的胸腔,令我醉得更深。
喝乾最後一罐啤酒後,Fany身子一歪,忽地抱住我放声痛哭,在糊成一片的视线间,彷佛连润亚都在旁边陪著落泪,我分不清这是否现实,只是轻轻拍著他的肩膀,然後,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来时,不知怎地,我竟已身在自己的睡床上。
母亲在早餐桌上放下一杯极苦的蔘茶,对我说:「通通喝掉。」语气是无奈多於生气。
我捧住两边额角一突一突地跳的头,咕哝道:「好痛。」
「这回没给你兜头泼凉水已经很客气了。」母亲瞪我一眼,没好气地说:「真痛得受不了,就再去睡一觉。」
我也很想她【17】
睡到午後醒来,我接到了润亚母亲的电话,她开门见山的说:「我需要可靠的暑期工。」
我想都没想便答:「好。」
Fany正式进录音室前有一个星期的假期,这麽难得,与其被迫看著润亚的脸色说不,我宁愿逃到海边舒舒服服地乘著晚风抽烟。
她放不下我,我很感激,但在我们的铁三角中,还有一个我不愿插足的二人世界。
母亲并不惊讶,还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材袋子强迫我收入行李中,说:「我仍旧是那句老话,别玩得太疯。」
「我?」我挂在她身上笑问:「你甚麽时候见我疯过?」
「你好意思说这话?是不是醉到现在还没醒?要不要我再灌你喝一杯蔘茶?」母亲也笑。
「饶命,我现在很清醒,我收回前言。」
看著不必试提都晓得很重的旅行袋,我又忍不住嘀咕:「你觉得姨真的会用这些东西熬汤?」
「把她的冰箱塞到爆,我就不信她忍得下去。」母亲轻哼,静了一会,问:「她定下来了吧?」
我想,姨隐在眉梢眼角的愁大概一辈子都去不掉的了,又有甚麽差别呢!於是点了点头,「嗯。」
到达海边那天,姨在火车站甫见我走出来便笑,将一张卡片放入我手中,「你朋友真可爱。」
我一头雾水,呆呆地回头张望,「谁?」
「旧朋友可爱,新朋友更加可爱。」
卡片原来是Eru写的,说父母安排他到国外参加暑期进修班,很遗憾这个夏天无法与我共度,又说希望他送我的礼物,能让我不必一个人孤单地散步。
我有点想笑,如果只是偶然跟我说说话便是共度,他的要求还真是低到不能再低了。
然後在民宿里看到他送的所谓「礼物」,更是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
那是一只刚到我小腿一半高的宠物犬,毛茸茸白白胖胖的身体,我忍不住蹲下身来摸它的头,问:「你能为我做甚麽呢?如果我散步时遇上贼人,你能用你无辜的眼睛感动他,让他放我一条生路吗?」
姨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Eru两天前送它过来的,赶快给它取个名字。」
我有点困扰,又有点感动,「他还好吧?」
姨不置可否的摆一摆手,「坐了片刻便赶著离开,我不知道。」
Chester爱撒娇,而且十分黏人,总是跟在我脚边走来走去,好几次散步时因我没留心踢到它,它都只是轻叫一声,然後满脸无辜地看著我。
还好姨不介意它在小食店出入,我也渐渐习惯身边老是响著踢躂踢躂的小跑步声。
润亚虽然人没到,倒是不时来电话,跟我聊天的时候多,但偶然还是会与姨谈上一会儿。
提起醉到在秋千架下那天的事,她只是笑了笑,说:「Fany黎明前最早酒醒过来,但你怎麽摇怎麽叫都唤不醒,我还弹了你额头,结果你搔一搔脸又继续睡,他只好背你回家,还跟你妈道歉兼解释了好久才离开。」
我懊恼不已,「真丢脸。」
「你是乖宝宝嘛!这样才像你。」
「去死。」
润亚静了半晌,「今天我去逛街时,在唱片店看到了Fany的专辑海报。」
「帅吗?」
「照片很帅,不知是不是因帽子盖住了半张脸,我觉得他好像是我不认识的人。」她声音低沉,随即又振作起来,「网上已经有主打歌的试听版流传,CD下星期正式发售。」
我只能问:「怎麽样的歌?好听吗?」
她笑嘻嘻的答:「非常能震撼人心的舞曲,我当然觉得好听。」
两个星期後,Fany第一次踏上了电视音乐节目的台板,看著他在主持人的访问下一脸腼腆温驯地介绍自己,姨忍不住笑到打跌,说:「受不了,好像在看搞笑电影。」
我跳起身来,「我去顾店。」
姨诧异地看我一眼,但很快又别开脸,「也好,让Chester把卖剩的鱼丸子都吃掉好了。」
「那些东西有味精,小狗吃了会得病的。」
「小时候我家也养过狗,我妈每天都是把吃剩的饭菜给它吃,一样肥胖可爱,哪来这许多考究。」姨不以为然。
听到音乐声响起,我无意再辩,急步往店面走去。
店里连半个客人都没有,帮佣的大婶一见我现身,马上躲回厨房去听她的戏曲。
我趴在柜台上,侧过脸对蹲在我脚边的Chester说:「真的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Fany。」
它大概以为我在跟它玩,一脸讨好地回望著我。
「跟你说这个有甚麽用呢?」摸了摸它的头,我叹一口气,「你又不认识原来的他。」
半夜坐在店外抽烟时,姨平静地说:「没想到他的歌声这麽有感染力,舞也跳得炫丽,第一次表演却连半点出错都没有,付不过不少努力吧?」
「付出的代价那麽高,如果还出错,他就只剩切腹自杀这条路了。」我放任嘴角下垂。
「Brian,我一直不明白,你在害怕甚麽呢?」
Chester窝我膝上撒娇,我轻轻顺著它的毛发,想了好久,才低声答:「我不知道,开头就是单纯地害怕,後来又发现身边有多太的顾虑,多到让我觉得......我所害怕的,似乎一点都不重要了。」
「你连自己怕甚麽都不愿面对,只是一味逃避,所谓顾虑,会不会只是借口?」姨缓缓吐出一口烟,静了半晌,又自嘲地说:「润亚如果知道我跟你说这些,大概会想手刃亲娘。」
姨关心我,我当然懂,但也晓得这当中还有别的理由。
掸开烟头燃起另一根烟,我问:「那个每天都来的男人,听说是大学教授?」
「你听谁说?」姨没好气地瞥我一眼。
我笑了笑,「Chester。」
「他只是喜欢跟我聊歌剧。」
「可我听说近半年来,他每个星期一放假便来报到,能聊的歌剧应该每一出都聊过了吧?」
姨沉默多时,「他希望我跟他回自己生活的城市,可我好不容易才学会独立,不想放下这里的一切。」
但会苦恼,可见是动心了。
姨闭上眼睛,嘀咕道:「要不是现在是旺季,明天我就把那个多嘴的大婶开除。」
我安静地微笑。
我也很想她【18】
暑假结束後,本来我打算把Chester留在民宿,但姨总是偷偷喂它吃鱼丸,我只好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将小狗一道带回家。
还好小家伙没甚节操可言,一进门便扑到母亲身上撒娇,很快便赢得她的欢心,叹道:「真像你们兄弟俩小时候的模样,到哪里都要死黏在我身上才安心,眼睛每秒都在发射『我爱你,你也要好好爱我』的讯号,好久没享受到这种被需要的感觉了。」
我颇感委屈,「我还不够爱你吗?」
母亲失笑,摸摸我的头,「是是是,不过你长这麽大,如果还一直黏在我身上,我也受不了。」
父亲见母亲同意,也没多说甚麽。
可惜母亲得上班,没看到第二天Fany和润亚上门时,Chester狂摇尾巴的激动模样,不然她对这「小孙子」的热情大概会冷却不少。
润亚儿时顽皮,跟野狗打过架,被咬得极惨,一见Chester蠢蠢欲动的姿态,脱口便说:「别过来,过来我会失控踹你。」
她躲Fany身後,小狗也急步躲到我身侧。
我低下头教育Chester:「离这个姐姐远一点,她是犬界母夜叉。」
「喂,」润亚嚷道:「是它们先惹我,逗一逗就生气,身上还老是带著难闻的异味。」
「不管从前跟现在,我都觉得会跟狗打架的你比较奇怪。」我笑。
她轻哼一声,「那里来的蠢货?」
听到这称呼,我又忍不住笑起来,「朋友送的。」
没想到她与Fany同时怔住,对看一眼,才听得润亚呐呐地问:「不会是那个奇怪的人吧?」
我也愣了愣,「谁?」
「Fany去年在沙滩上发现有个男生老是盯著你,而且眼神非常......」她想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补上一个形容词,「露骨。」
看著润亚担心的表情和Fany紧皱的眉头,我自然不过地撒起谎来:「你们想太多了,他只是我朋友,家里添了一窝小狗,我看著可爱,就要了一只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