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挤出来的声音问:「你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怎麽会?你别想太多。」她拍一拍我的肩。
「我也不是幼稚园学生,」我苦笑,「拜托不要用这种骗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
润亚怔了怔,缓缓地别开脸,「我也以为我可以,但,至少现在不行。」
静了半晌,她又靠过来挽住我的手,「幸好我还有你。」
我打起精神问:「小筱她们呢?」
她耸一耸肩,「大家都忙著拍拖,听说连小筱都有了新男朋友。」
「这麽快?」
「都说忘怀旧恋情的最好方法是投入新恋情,我大概也该赶快找个新对象。」
我忍不住反起白眼来,「乱讲。」
润亚低笑,「也对,好男人打著灯笼没处找,随便跟个次货凑合,糟蹋自己也糟蹋别人,划不来。」
想到她老是恐吓热情地迎过去讨抱的小狗,说要把它们的毛发剃光光,我说:「也别糟蹋我家Chester和Jersey。」
「真有那麽一天也不能怪我狠,是感受不到善意还扑过来的它们太笨。」润亚咕咕笑。
她就是这种脾气,嘴巴虽坏,其实心肠最软。
我低笑,「别太看轻小狗的灵性。」
拉长双臂放肆地伸了个懒腰,润亚似认真又似玩笑地说:「可惜我不能像电视剧演的那样,行李收一收便甚麽都不管不理,一个人跑到国外去寻找新生活。」
这话渐渐变成了她的口头禅,每回在电视上瞥到Fany的演出或在家门口遇上他,都要念上一遍。
当她彷佛说到第九百次时,我忍不住说:「每次听你这麽说,我都觉得胆战心惊,你还要折磨我多久?」
她垂下眼静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还是笑了,「对不起,我从小被师奶剧场荼毒,只是觉得受骗很不甘心。」
「你不是还有我吗?」
润亚眨了眨眼,「你会亲吻我,并且像要把我揉进自己的血肉里般紧紧拥抱我吗?」
我张大嘴不能成言。
她指著我的脸哈哈大笑,「你敢我还会喊非礼呢!」
其实Fany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被那个乘人之危的形象设计师缠上,对方一副非要他负起责任不可的架势,而且人前人後端起眷属的架子,就差没公开宣告自己是Fany的人。
他正在拍摄新的连续剧,自称没日没夜被软禁在片场内,只能在电话里对牢我脏话连篇的骂。
我知道他明白我目前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脸,他也分明晓得我知道,只是我们都不想说破而己。
後来听母亲说起,我才得知他最近上电视节目和演出时经常心不在焉。
以前这些事,润亚不讲,Fany自己也会跟我说。
那天我麻木地在电视机前坐下来,看著Fany为一年一度的选美节目演唱,歌声还是动人,没有走音也没有忘词,但分明看得出他没有尽力。
那一刻,我终於被迫著承认,我们三个曾经密不可分的关系,真的已经成为曾经了。
回房间拨通Fany的电话,我劈头便问:「你唱成那种鬼样子,是不是打算回家吃自己?」
他静了好久,只问:「你有看我的表演?」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不要让润亚觉得亏欠了你。」
Fany轻轻笑起来,那声音异常地空洞,听得我心都凉了,「你向来偏心润亚,明明一块儿长大,甚麽时候你才会像关心她般关心我?」
我被这话哽得半天无法成言,身体渐渐佝偻起来,鼻尖又酸又涩。
Chester和Jersey扑上来舔我的脸,见我没反应,大概觉得没趣,轻吠一声,又结伴跑去追著皮球玩。
「Brian,你还在吗?」
「嗯。」
「我买了新的玩具和零食给Chester它们,今晚我可以上来吗?」语气平静得彷佛刚刚的对话不曾存在。
我出神地看著窗外的街灯,再三问自己,你想见他吗?真的想吗?眼前却不断浮现润亚倔强的笑脸。
「Brian?」
「零食就不必带来了,别宠坏它们的胃口,玩具倒是没所谓。」
我也很想她【26】
凌晨过後,Fany果然带著几件小玩意现身,还在我书桌上放下数张自己的CD。
托住头坐一旁看著他轮流抱起Chester和Jersey又亲又蹭,我点起烟低问:「又有甚麽香艳事要炫耀了?」
「没有,最近公司管得严,我动弹不得。」
「怎麽回事?」
「早就跟你说过要揍我也别打脸,经理人大骂我没专业操守,这种事当然有等著看好戏的人乐得向老板汇报。」他耸一耸肩。
「去死,」明知是谎话,我还是配合地笑了,「是你活该。」
「那天我敷完热毛巾又敷冷毛巾,反反覆覆,敷到後来整张脸已没有知觉。」
我拿起一根胶骨头逗小狗,它们却赖在Fany身边动都不愿动,气得我大骂:「没节操。」
Fany放肆地大笑出声。
「怎麽又拍起剧集来了?上次拍完不是说至少要休息两年回气吗?」
「反正公司决定延迟进出新唱片,」他一脸无所谓,「刚好又有新剧本送过来,我没道理不赚这钱。」
我嘴巴张了又闭,犹豫多时,终於只说:「付出这许多代价才走到今天,别到现在才来放弃自己的梦想。」
「他们把我当成会生金蛋的母鸡,只是想唬吓我罢了。」
「骄兵必败听过没?」
「Brian,我只是单纯喜欢唱歌而已,偏偏这圈子最容不得的就是这种人,」Fany燃起烟,深深地吸一口,「有时候站在台上我会想,这里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吗?」
「............」e
「但现在要我放弃,我还真的舍不得。」
他低下头用梳子轻轻梳理著Jersey的毛发,我放心地凝视著他,良久,低叹一声,问:「那个男人的事解决了没?」
「嗯。」
「真的?」
「我吐苦水都来不及,何必骗你。」
「怎麽解决?」
他吟哦半天,终於在我瞪视下不情愿地说:「经理人知道这事後气得拍桌子,当夜就找人揍了他一顿,隔天相约谈判时,声明若想在这行混下去,他最好乖乖闭上嘴安份守己的做,别再痴心妄想。」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讽刺地说:「真有本事。」
Fany脸色一变,但表情马上又回复平板,「他现在跟著队垂涎已久的五人组合,个个都是他喜欢的美男子,薪水还翻了两倍,每次在公司碰到我都把鼻子翘得比天高,你若敢可怜他,他肯定还觉得你侮蔑了他呢!」
待到快天亮送Fany出门时,Jersey咬住他裤子不肯放人,连Chester都跟著撒起娇来,黏在他脚边哀哀低鸣。
看著他蹲在地上摸完这只又抱那只,纠缠半天还舍不得离开,我抹了把脸,说:「小时候老是帮著润亚打野狗,现在倒是把它们当宝贝了。」
他没有抬头,恍如挤出来的沙哑声音小到不能再小,「你明知我只是爱屋及乌,还要假装不懂到甚麽时候?」
我胸口悸动到隐隐生痛,在心里低骂一声祸害,才勉强勾起嘴角道:「我没有把Jersey还你的意思,你不必紧张。」
Fany沉默。
趋前抱起两只小狗,我又说:「快走,我十时有堂必修课,再不睡我就死定了。」
他「嗯」了一声,便低著头走出我家大门。
这些窝囊事,说给润亚听,也不见得能令她快乐一点,我乾脆继续闭紧自己的嘴巴。
那一年的夏天,哥因为同居女友意外怀孕而闹起失踪来,女孩三天两头便到我家安静地坐著落泪,母亲的脸一天比一天绷紧,我惟有乖乖留在家里。
母亲总是愣愣地问我:「你们年轻人到底在想甚麽?」
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跟你爸同意付她做手术的钱,还有往後生活的费用,但她说舍不得小孩,」母亲叹息,「说实话,我比她更舍不得,但看你哥那个鬼样子,孩子生下来能幸福吗?」
润亚知道这事後,惊讶地说:「没想到你妈这麽开明理智。」
我苦笑,「她只是被迫著接受现实。」
她犹豫半晌,「我留下来陪你吧!」
「你早就答应姨会过去度假,别教她失望。」我挥手做出赶人的动作,「走走走,我嫌你碍事,我不需要你。」
「Brian,你真没趣。」她扁起嘴。
我没有让步,「万一我哥回家时,你忍不住揍他,事情只会更难收拾,我不需要你帮倒忙。」
「没想到你把我当野蛮人看待。」她抱胸作痛心疾首状。
後来在我再三催促下,润亚才终於拖著脚步出发到海边。
她离开後没多久,Fany一家也风风光光地搬走。
他在昂贵地段斥资买下一幢独立屋送给父母,老人家笑得高兴,他却抱怨连连。
「还是这儿的邻居好,从小看著我长大,不会瞪大眼把我当怪物般看。」
我没好气地说:「证明你还没过气,这是好事。」
「而且我变穷光蛋了,存款数字说不定比你还少,你剩下的宵夜可以给我吃吗?」说完,还作状要抢小狗的零食,马上引来Chester和Jersey一阵不满的吠叫。
「你肚子饿就回家,买了新房子干嘛不好好享受?」我把母亲睡前端来的三文治推到他面前。
他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吃起来,「想要买房子的是我妈,买了房子她又一副愧疚的模样,每次见我回家就黏在我身後嘘寒问暖,半夜三更还不嫌麻烦给我煮三菜一汤。」
「回馈父母也是应该。」
「我知道,所以才觉得不自在,而且吃她的宵夜我怕自己会胖死,到时候谁要找我工作?」他顿了顿,又笑道:「想想还真可悲,每天做得似条狗,却只有吃你家冷饭菜汁的命。」
我再沮丧,还是被逗笑了,用力推他的头,「嫌就不要吃。」
「没看到我吃得很香吗?我哪敢嫌。」
点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说:「小时候看哥只觉得他非常壮大,也似乎永远比我聪明,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笨蛋,而且是这种没责任心的笨蛋。」
「也不能说笨,就是比较没礼貌。」
「甚麽意思?」
「戴安全套是基本礼仪。」虽然是有心安慰我,但Fany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去死。」我不客气地踹他一脚。
他拉住我的腿不放,却没有用力,咕哝道:「老叫我去死,我真死了,你难道不会伤心麽?」
我愣了半晌,一条腿僵成木棍般,抽回来突兀,不抽又胸闷,只好说:「你该回家了。」
「明天下午才有通告,多坐一会儿没关系。」
「我有关系,我要睡觉。」
他放开手捡起颗皮球逗Chester玩,低声道:「你放暑假没课要上,多陪我聊聊天又不会让你少块肉。」
我在心底叹一口气。
作陪的人明明是他,又何必把自己说得这般委屈。
「你有空不用背剧本吗?」
「Brian,」他半抬起眼看著我,「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跟我说话时,越来越像个训导主任?」语气有点苦涩,又有点宽慰。
我轻哼一声,「我看到你这浪荡儿就无明火起,敢嫌我你便滚回家。」
他只是笑,静了好一会儿,忽问:「昨天的连续剧首播你有看吗?」
「我陪妈妈看,怎麽了?」我侧过头吐出一口白雾,不著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我表现如何?」
「妈妈说你演技有进步。」
「真的?」
「因为剧中的你跟现实的你根本是两个极端,演那种深情男子还骗得了人,除了说你演技好,还真的没别的话好说了。」
他咕咕笑,「你是夸我还是踩我?」
「你就当是夸你好了。」
待到凌晨四时多,Fany见我眼皮快要黏起来,才总算愿意离开。
他老说只是下班顺道来看我,又老说自己驾车回家很方便,我也不想深究太多。
我也很想她【27】
足足一个多月後,哥才满身狼狈地回到家来。
父亲沉默地坐在一旁,母亲也只是两手抱著胸,静静地问:「你有何打算?」
哥面如死灰的说:「如果她肯原谅我,我想负起责任。」
於是大夥儿又密锣紧鼓的办起喜事来,大嫂的肚子已经微突,会对母亲抱怨说无法穿婚纱难免遗憾,但已不再垂泪。
母亲总是安慰她说:「反正只是先注册,等孩子生下来补办喜宴时,再一并拍结婚照也不迟。」
我问Fany:「他们这样,会幸福吗?」
他认真的想了想,「如果很爱很爱,应该甚麽都可以包容。」
但心里总会有一根怎麽拔都拔不掉的刺吧?就像潜藏的病毒一样,专等机会爆发出来,有一天感情淡了,这事就会变成互相攻讦的利刃,将两人的关系凌迟到体无完肤为止。
Fany将一根燃著的烟塞入我口中,说:「以後的事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因此更珍惜对方,从此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彷佛他知道我在想甚麽一样。
我深深地吸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也许』这样的说法,一点都不实际。」
像是为了证明我杞人忧天般,搬进我家来安胎的大嫂,整日与哥恩爱地黏在一起,脸上神彩也一天比一天亮丽动人。
难得的是,她与我的父母相处得极好,说是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父亲又长年为了工作忙碌,所以特别享受这一家团圆的感觉。
母亲对她十分怜惜,说:「看她总是对我跟你爸一副小心翼翼、礼貌周到的模样,真是让人心酸,年纪也不过比你大一点点,根本还是个孩子,遇上你哥只能说是冤孽。」
然後她又咕哝道:「女孩子果然比较贴心,昨天我才咳嗽两声,今天她就炖了鸡汤给我补身。」说完,还不忙斜睨我一眼。
我抱住她笑,「我也可以给你炖,只要你敢喝。」
这些事,我都会在电话里说给润亚听。
她笑一笑,「不是很好吗?她们现在是各得其所,就是便宜了你哥。」
「他自称失踪期间每天被内疚所折磨,食不下咽,夜不能寝,想到或会从此失去大嫂,更是比死还难受。」
静了片刻,她提出跟我一样的疑问,「他们这样,会幸福吗?」
我坦白地答:「我不知道。」
她在海边玩得乐不思蜀,暑假结束後还没回来。
「跟姨相处得好吗?」我始终担心。
「嗯,我们聊了很多,她说我的选择是对的,与其紧抓住一段不稳定的关系互相折磨,不如独善其身。」
还真像姨会说的话,我不禁苦笑。
我每回通电话都叫她别玩得荒废了学业,说到後来连我都觉得自己似老古板,难得她却不嫌我罗嗦,只是笑嘻嘻的说感谢关心。
待到开课後快一个月,润亚才终於打道回府,还一下火车便到学校来找我喝茶。
这麽贴心,我却被她一身白皙的皮肤与紧缠成死结的双手惊得心头乱跳。
「怎麽了?」
她掀起唇角看著我,倒是不含糊,直截了当的说:「我要搬去跟妈妈住。」
愣了一下,我强笑问:「海边有白马王子等著你?」
「但愿真的有。」她表情平静,说出口的话却让我有被五雷轰顶的感觉,「妈妈得了肺癌,需要有个人陪在身边,爸也同意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全身血液似瞬间往头颅涌去,又转眼被抽空一般,脸孔红完又白,呆坐半天无法成言。
她握住我的手,反过来安慰我说:「别担心,已经在接受化疗,医生说有六成机会痊愈。」
我紧紧握住她也颤抖不已的手。
Fany说得对,这双手,真的很小,很软。
我为它所承受的重担而泪盈於睫。
「学校那边怎麽办?」
润亚见我极力振作精神,於是又掀起了唇角,「妈妈住的那个城市有所著名的技术学院,我已经入纸申请转学,如果被拒绝,就乾脆重考一遍公开试。」
晚上回到家,我在电话里对Fany说:「润亚告诉我,姨说谁敢同情她,就是在侮辱她的生命力。」
他跟我一样笑不出来,「也只有她会说这种话。」
「所以可怜的,其实是执著的我们吗?」
「Brian,我不知道。」
隔天在母亲同意下,我逃课陪润亚去办停学手续,其实不告诉她也没关系,但我不想欺瞒她。
润亚跟她的老师谈了很久,拿著推荐信出来时,她疲惫地对我说:「其实你不必这麽做。」
我搂住她的肩,「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