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你有否考虑找个具专业资格的心理医生?对你的帮助应该比较大。」
他只是笑。
从单纯的被挑选者,变成可以作挑选的人後,又老是带著Demo带子和剧本来烦我。
「你对专业人士有甚麽偏见吗?」
他还是笑,「就是要你这种门外汉都喜欢的东西,才会受欢迎。」
我除了无奈,也只能无奈,「谢谢你看得起我。」
「别客气,我是给Chester和Jersey面子。」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我花在功课上的时间明明比平常还多,但空閒却怎麽也填不满,於是又接下了两份家教工作。
是两个有趣的孩子,一个是系主任的儿子,另一个是他的邻居。
应该分开各上一小时的课,他们却宁愿合在一起在书桌前呆两个小时。
其实不是不讽刺的,父亲都是教授,儿子却得另雇他人来指导。
小宇老是找我的麻烦,常常以为找著我的错误,便得意洋洋地加以谴责,听我平静地解释後,会戏剧化地双肩一垮,撅著嘴半天不说话。
成绩比较好的小宙反而不爱多言。
一次趁著小宇上洗手间时,小宙说:「老师,你别怪小宇,其实他喜欢你。」
我看著眼前的初中生愣了好久。
「你知道,就像幼稚园生爱欺负喜欢的女孩子那样。」
「我是男的。」
小宙耸一耸肩,「我舅舅也是同性恋者,没甚麽好大惊小怪的。」
我失笑,「我对小毛头没兴趣。」
「这话你不必对小宇说,反正他也没胆子跟你表白。」
是吗?那最好。
我乾脆把这事抛诸脑後,连圣诞夜教授邀我出席他在教职员宿舍办的派对,我都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
小希望已经会爬,满屋子乱逛,光是看管著他别把抓到手的每一样东西往嘴里送,已经够我打发时间。
母亲说:「这个年纪的儿子还愿意陪我度佳节,真不晓得是否该感到高兴。」
「请你单纯地高兴就好。」
後来一家人坐下来看过倒数活动的报道,她又说:「你不怕没交通工具回宿舍吗?」
「母亲」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彷佛一生都在忧心,却又甘之如饴。
「我今晚不回去。」
母亲与父亲对看一眼,倒没再言语。
隔天回到宿舍,只见门上贴了张纸条,写道:「把Chester和Jersey孤伶伶地留下来,你於心何忍?」
门把上还挂著一个纸袋,都是给它们的零食和玩具,下面压著一条没有包装的颈巾,是我平常绝对不会浪费钱去买的品牌。
我一边应付著飞扑而来的小狗,一边咕哝:「财大气粗又没常识,怎会有人把他当神般崇拜?」
看著被摸头後满足地趴开纸袋翻玩具的它们,又忍不住说:「你们有彼此作伴,哪能说孤伶伶。」
明明是我想要的结果,但围上那轻暖柔软的毛线颈巾後,不知怎地,又觉得胸口似被人掏空了一样。
我也很想她【33】
好不容易等到夏天来临,母亲却被长麻疹的小希望绊住脚步,只得我一人出发到海边。
姨独自驾车到火车站来,端详我半天,说:「还真被润亚说中了。」
「她又怎样践踏我了?」
「你眼神还是一般忧郁。」
我一口气哽在喉头,良久,才挤得出声音问:「她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我不把自己当平常人,谁会愿意把我当平常人?」姨答得理所当然。
有时候我会想,所以会喜欢姨,也许正是因为她总有办法迫著我面对真实的自己。
虽然少了Eru,小食店却多了个高大男生驻守,他架著黑色胶框眼镜,总穿一件简单衬衫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光是打扮就与润亚有七分相像。
更有趣的是,只要有他在,润亚便乐意待在店面。
看著我脸上玩味的笑,润亚仍然没一丝羞涩,「他是我同学,十分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他。」
我当然欢喜,但又难免寂寥,只问:「他喜欢歌剧?」
「乐意学著欣赏。」说完,她皱眉吐了吐舌头,「老实说,我学到现在,还是不懂欣赏。」
我伸手揉她头发,她伸手捏我面颊。
「别告诉我妈。」
「你要怎麽收买我?」
润亚翻出一件纯黑暗花的衬衫出来,「我亲手做的。」
「能穿吗?」
她骄傲地抑起头,「照著你尺寸缝的,不合身我就把头扭下来,让你两只跟屁虫当球玩。」
「请别侮辱Chester和Jersey,它们对玩具可是非常有要求的。」
静了好一会儿,润亚忽问:「Jersey是Fany送的吧?」
我已经没必要再对她说谎,但也无意说真话,惟有保持沉默。
「他那时候老抱怨Eru送Chester给你不怀好意。」她低笑一声,嘴角多少仍带著一丝寒意。
「说到Eru,」我不忍卒睹,轻轻地别开脸,「他後来怎麽了?」
「那个人等到第十天,终於独自走了。」
「是吗?」
「Eru有来过电话,说在家人安排下决定出国留学。」
我掏出烟来点上,却被润亚挟手夺去掷在地上。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那人在他需要时就留,在他不要时就乾脆地走,仁至义尽,他有甚麽好抱怨的?」
「太爱自己,就容易伤春悲秋。」我苦笑,「其实都是自作孽。」
润亚轻哼一声,「若不是看在他乐意收取低廉酬劳的份上,我真想暴打他一顿。」
我不禁瑟缩了一下。
「放心,我再冲动都不会打你。」
因无事可做,我便不时陪姨散步权充运动。
润亚给她订下的路程并不短,连我都会走到气喘不已,Chester和Jersey更是吃不消,回程时通常我跟姨得一人手抱一只,不然它们会索性赖在地上吐舌头光喷气。
「姨,那个大学教授还有来吗?」
「我让他不要再来了。」
「为甚麽?」
「又不是条件特别好,何必拖累人。」
偷偷瞥她一眼,我低声说:「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
姨静了片刻,「润亚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不喜欢他。」
我愣住。
「世上除了男人和女人,还有另一种生物叫母亲,只要孩子快乐,就会跟著快乐,这是本能。」
「真的吗?」
姨微微一笑,「难免有寂寞的时候,但快乐比较多。」
润亚却有另一套说白。
「我是不喜欢那个人,但我从没反对他们在一起。」
「............」
「再说妈始终没下定决心跟他走,可见并没十分在意。」
「............」
「而且我爸一直没忘记她。」说到这句,高昂的语气终於低了下来。
但姨眉间的愁,与其说是为了叔,不如说是哀悼那份无声消逝的情感。
润亚收回投向远处的视线,叹一口气,在我身旁坐下,将头枕在我肩上,「Fany最近在忙甚麽?」
难得她主动问起,我没有不说的理由。
「新片杀青後,又要回归小萤幕拍电视剧去了。」
「不是连续拍了三出卖座电影吗?干吗走回头路?」
「说酬劳比较高。」
「他没忘记自己的最爱是在台上唱歌和跳舞吧?」
「再过两个月就会开始筹备新唱片了。」
润亚看著我微笑,「你真像他的经理人。」
我脸上充血,「是他自己大嘴巴。」
低下头静默半晌,她说:「他说不想让我担心,後来根本不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我无言以对。
「不过现在我可以真心地说一句,我很感谢他间接让我找到了自己的路向,而且有信心若年薪不比他为大型跨年晚会唱三首歌的酬劳低,可以爱自己的职业一辈子。」
「......那就好。」
「所以Brian,」润亚的声音越说越低,「我已经没事了吧?」
我苦笑,「我怎麽会知道。」
夏天完结回到家,母亲对我说:「Fany昨天送了一堆小狗的零食和玩具来,其中有个皮球小希望很喜欢,你不介意割爱吧?」
我看一眼把皮球放嘴边咬得起劲的小侄儿,摇头道:「绝对不。」
晚饭後我给Fany拨电话,讯号却直接连到留言信箱,轻轻地吁口气,我说:「别再买玩具给Chester和Jersey,东西多到我收拾不了,也不要再荼毒它们,零食吃多了会影响胃口,你如果有空逛宠物店,不如陪我们散步。」
隔天一大早,我便被电话铃声吵醒。
Fany说:「其实我都在网络上先选,然後让助手去把看中的东西买回来。」
我呻吟著抹了把脸,「你昨夜应该工作到很晚吧?」
他低笑一声,「嗯,赶在阳光出来前拍完最後一幕戏,进度还算顺利。」
「恭喜,可是我很累。」
「Brian,」不知是否熬夜的关系,Fany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只是想说,如果Chester和Jersey想我,我随时可以陪你们走遍大江南北。」
「大江南北就不必了,它们不是做旅行家的料,学校附近就有健行径。」
「今晚我会来。」
「宵夜自备。」
「好。」
放下话筒,我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半天,终於忍不住低骂出声:「祸害。」
不过我们的散步之旅,进行了三次就被迫中止。
应该是我太笨,其实平常我一个人带著两只小白犬已经够瞩目的了,只没想到多了Fany,不但让平日鲜少有人踏青的健行径热闹起来,还有「热心人士」偷拍了照片寄给报社。
报道出来那天,他不到中午就冲到我宿舍来。
其实那照片也没甚麽,我俩各自站在小路的两端,中间还隔著两只兴高采烈的小狗,连文章内容也不敢胡乱忆测,只说有消息指Fany不时会在大学里出没。
但Fany脸色苍白如雪,因跑得太急,一时还喘得说不出话来。
看他怕成那样,我不禁冷笑起来,也不晓得笑的是自己还是他。
拍一拍他的肩,我说:「这没甚麽,大家只会以为你看上了哪个女学生。」
他抬眼直直地看著我。
「或者哪个女教授。」
「我只是担心......」
「我要上课了。」我无意听任何解释,马上下了逐客令。
他迟疑半晌,终於咬一咬牙,转身大步离开,脚步声大到好像怕没人发现他一样。
我紧紧地皱起眉头。
□□□自□由□自□在□□□
我也很想她【34】
小宇上课时却兴奋不已地问我:「原来你认识Fany?可以帮我拿他的签名吗?」
连向来爱装小大人的小宙都涨红了脸,「我也要。」
我淡淡地说:「有机会的话就帮你们拿,但不要抱太大期望。」
两个小孩齐齐发出不满的声音,我低下头收拾好随身物品,站起来说:「既然你们的心不在这儿,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比较好。」
他们呆坐当场,没有人阻止,我走得十分轻松。
隔天早上系主任打电话来问:「你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多休息几天?」
别人乐意给你下台阶,我当然没坚持跳下台摔死自己的理由,便答:「昨日睡半天好多了,明天应该可以照常上课。」
「那就好。」
喂过Chester和Jersey它们,我只觉浑身乏力,乾脆又躺回床上休息,躺著躺著,竟就真的睡著了。
醒过来时,我忍不住讪笑起自己来。
睡得著,应该也算是一种长进吧!
小狗们见我睁开眼睛,将前肢搭在床侧一脸期待地看著我,叹一口气,我乖乖爬起床为它们梳理毛发去。
时间虽然流得特别慢,但也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两个月不见Fany,也不见它们有特别想念这个叔叔。
他的新剧上映前夕,报章杂志上又铺天盖地出现关於他的新闻,但都跟剧集宣传没多大关系。
我忙著考期中试,几次错过来电,他忽然又於半夜戴著巨大墨黑的太阳眼镜现了身,造型夸张到让我忍不住拍腿大笑。
他蹲下身逗凑过去摇头摆尾的小狗,等我笑够了,才站起身来脱下眼镜和帽子。
我擦掉挂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点起烟闲闲地问:「今天吹甚麽风了?」
「别把我说成稀客,你也知道我新唱片赶在同一时段推出,宣传期刚开始,总会特别忙,而且又得兼顾洽谈中的成衣生意。」
「成衣?」
「对,自行设计、生产,然後在网络上发售,如果成绩理想,还会尝试发展成连锁店。」
「你想钱想疯了?」
他伸手要拿我唇边的烟,被我避了开去,倒也不在意,随便往地上一坐,说:「不知道甚麽时候又会沉下去,当然赚越多越好。」
「你少乱来就好。」
「公司最近又准备推出一队新组合,硬是抢走了我两首新歌,宣传费预算也减了三分之一,我一声没吭,应该比Chester和Jersey还要听话吧?」
缓缓地吐一口烟,我问:「那成衣生意是甚麽回事?你自资的吗?」
「其实是经理人的朋友找我合作,用我的名字作招牌,股份各占一半。」
「嗯。」
「我跟有经营时装店的人谈过,这事可为。」
「哦?」我勾起唇角,「那位女主角?」
Fany僵硬地点了点头。
「但在酒店烛光晚餐,你们一定顺道上床了吧?」
「差一点,」他并没移开视线,「但没有。」
「真没趣。」
「Brian,我坦白告诉你,是因为......」
我不待他说完,便淡声道:「你爱说我便听,不说我也没所谓,反正我跟所有阅报人士一样,少看你这一宗新闻绝不会有所损失。」
Fany霍地跳起身来,转身拂袖而去。
我狠狠地抽一口烟,用力吐出窗外,再一口,再吐,胸中闷气却似乎怎麽吐也吐不完。
这世上没有能永远伏小的人,再多的耐性,也有被磨尽的一天,而我,我却迷失在那修罗场上,进退无据,只有满怀恐惧。
没想到刚点上第三枝烟,门忽然又开了,Fany握住一个全新的烟包走进来,凝视我半晌,吸一口气低下头拆开封包燃起烟,轻描淡写地说:「这儿的便利店真不好找。」
我缓缓松开紧抓著窗框的手,声音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你别四处乱跑,给自己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他拿过梳子坐下来给Jersey整理毛发,「你也知道那个她是我新剧的女主角,现在全世界的焦点都放在她身上,只会以为我避嫌来找朋友聊天。」
出神半天,我问:「那我们要聊天吗?」
「不聊也可以,我会乖乖待著。」
我鼻尖酸酸涩涩地痛,「不累吗?」
「嗯,有一点。」他飞快地抬头看我一眼,「可是除了这儿,我没别的地方好去了。」
鼻音有点浓,声线有点哑,我急忙低下头咬住唇。
第二天把签了名的CD送到小宇和小宙手上时,他俩兴奋得跳起来击掌。
我托住头问:「你们的名字是父母刻意安排的吗?」
小宇笑嘻嘻的答:「很妙吧?不过不是,我们是分别搬进来後,才认识对方的。」
「证明我们注定要成为好友。」小宙微笑。
小宇在一旁猛点头。
我抱住肚子笑出眼泪来。
傍晚准备离开时,教授正好回家,把我拉进书房问:「你今年毕业後有何打算?」
我坦白地摇头。
教授提起一所国外名校的名字,然後说:「两所大学一向有联系,系上每年都会推荐两名毕业生过去念研究所,虽然没硬性规定,但希望同学完成课程後,可以返校继续进修博士学位,并且担任助教的工作。」
「我是候选人之一?」
「我对你有很大期望,好好考虑一下。」
「好。」
周末回家跟母亲提起这事,她端详我多时,说:「你好像没特别开心,你想去吗?」
「学费应该不便宜。」
「这点钱我跟你爸还付得起,但你真的想去吗?」
「能继续进修当然好。」我微笑。
总不能告诉她,我对前途从没梦想,向来只是见步行步,如今有人为我铺好康庄大道,我似乎没有不走的道理。
「妈妈当然高兴有个这麽出色的儿子,」她迟疑地往茶几上的报纸瞄了一眼,「但希望这是你真心想走的路。」
我压下心跳用力摇头,「你别乱想。」
她抿了抿唇,终於说:「那麽,想去就去吧!」
小宇和小宙知道我准备出国後,皱起眉头问:「我们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