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红尘————流水[上]
流水[上]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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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哥哥......"
林子骢跺脚道:"咳,那等无情无义之人,你还想他做什么?"
"别想了,别想了!你哥哥被我关在柴房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你们怎么说的?"小九边说边跑进来。
林子骢道:"阿端答应跟我走了。"
"那敢情好!"小九喜得一拍巴掌,又道,"你们还是要快走,‘老爹'也不是省油的灯,被他发现了,大家都要倒大霉!前头人多眼杂,咱们从后门走,我去给你们准备马车,你们收拾停当了就赶紧出来。"
他是来也匆匆,去也如风,一眨眼的功夫,人又走了。从头到尾,林子骢和阿端连插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林子骢叹道:"这位小九哥虽然出身市井,道不失为一个古道热肠的性情中人。阿端,倘若他是你哥哥,你可该幸运多了。"
阿端默然不语,在他心里,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可是青珞毕竟是他的嫡亲兄长,血浓于水,怨恨不得,割舍不下,他低声道:"我想给我哥哥留一封书信,让他知道我离去的平安,不要再挂念我。"
林子骢心想你哥哥的眼里只有银子,哪里会挂念于你?但他终究不肯伤了阿端的心,道:"你写吧。"
这封信也许会泄漏了他们的行踪,但林子骢自恃手中财势,也全然不在乎。
写好了信,两人相偕来到后门,那小九早已等候多时。阿端上了马车,少不得拉着小九的手说几句感激的话,道一道离别的伤感,洒泪而别。
临走,他把一封信塞到小九手上:"请你交给我哥哥。"
小九心想:你哥哥正在柴房里关着呢,我要敢去,定被他大卸八块不可。他为人这般可恶,不如让他多吃些苦头,反正这两天之内,伙房定会出门买柴火,到时候再将他放出来不迟。这封信,我就先放进他屋里好了。
打定了主意,回去把信放在青珞桌上。他自觉办了一件好事,心中欢喜,哼着小曲出了门。猛地一抬头,忽然看见远远的一个身影走来,月光下依稀是青珞的模样。
他怎么自己出来了?小九只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心想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出去躲个十天八天再回来吧。


青珞推开自家房门,见屋里黑着灯,先是一愣。四下里寻人,不见阿端的身影,心想这孩子素来老实,多半出恭去了吧。
他并没有多想,只是焦急地把自己的床从墙边推开,整个人钻到了两者的夹缝之中。
那墙是用白粉刷的,经年日久,破损在所难免。可是有一处,墙皮竟完全脱落,黑乎乎地露出里面的方砖来。只因有木床挡着,平时也看不出。
青珞就把手在那里面一抠,不多时就卸下四块砖来,原来那砖是活动的。
他往里一探,拿出一个黑布包,打开,那里面有几锭元宝,两张印票,还有一些散碎银子。一串明珠枕在其中,闪闪发光,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这是青珞这些年来的积蓄。"老爹"对钱财把持甚紧,小官们的接客所得全都进了他的腰包。只有一些大方的恩客,在嫖资之外,还会私下里送给小官们一些财物。只是这样的恩客能有多少?想要躲过"老爹"的眼睛却又千难万难。
青珞拿出几锭银子来,又拿了一张银票,统统揣进怀里。他把布包送回去,可是手都放到墙洞里,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犹豫,一咬牙,扯开包袱又将那串明珠也塞进了怀里。
他快手快脚地收拾停当,坐等阿端回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阿端的身影。他越等越心虚,难道说,"老爹"先下手为强了?
想到这里,青珞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将出房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目光转到桌上--那上面是阿端留下的信。
白纸黑字,在黝黑的桌面上很醒目,青珞早该看见了。只是因为他不识字,所以对这类东西格外的不在意。
他拿起信来,不能辨认那上面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是不是阿端写的,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只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跟阿端有关。
平生第一次,青珞怨恨自己没读过书。他愣了愣,忽然拿起那封信,往外就跑。
他记得白大爹以前是读过两年书的。
白大爹看到他的模样,显然吃了一惊:"青珞,你怎么......"
"莫说别的,你先给我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青珞喘着气说道。
白大爹拿起那信纸看看,念道:"哥哥,我走了,我死也不会进曹家的门。我要跟林公子一起进京城。林公子对我很好,他说要一辈子照顾我,你不用为我担心......
念到这里,白大爹疑惑地抬起头:"青珞,这是阿端写的么?他去京城做什么?又哪里冒出一个林公子来?你脸色怎么这般苍白......哎!青珞,你去哪里?"
青珞一阵风似地飞奔暖音阁,信上的话让他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院子里,没有!
推开门,客厅里,没有!
卧房里,还没有!
到处都没有!
青珞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可是很快的,他就像被打了一鞭子,激灵一下跳起来,冲出门去。
花厅依旧是轻歌曼盏,纸醉金迷,青珞逢人就问:"你看到阿端了么?你看到暖音阁住的林公子了么?""你看到阿端了么?看到林子骢了么?"
路过的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可是青珞却只注意到他们的嘴,看那嘴里吐出"没有"两个字,就失望的将人推开。
他从一双又一双人影跟前走过,询问渐渐变得盲目而机械,他已经分辨不清这些人的脸,只看到一张张相似的嘴唇做出同样的翕动,脑中一片木然。
忽然,眼前一个人惊声尖叫起来:"青珞,你这是......"话未说完,他已经笑了起来,指着青珞,笑得弯了腰。
青珞一震,这人,是锦心!
锦心还在笑:"哈哈,你看看你的样子!哈哈,你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是不是?你居然这样也敢出来!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青珞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失措地摸摸自己的头脸,可摸能摸出什么来呢?
那锦心又已转到了他的身侧,这一下笑得更大声:"你那后面......那后面破了,屁股都露出来了,你也不遮掩遮掩!"说着,他伸手去抓青珞后面的衣摆。
青珞吓得慌忙跳起,双手掩住臀部。他向周围看看,才发现,原来身边已经聚集了那么多人。
这些人中,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们都在看着他笑。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笑声,笑他的傻,笑他的笨,笑他的痴心妄想。
青珞失措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笑声淹没了。

原来林子骢当初找到我,是为了阿端。
原来他惩治谢掌柜,不是为了给我出气,而是替阿端抱不平。
原来他不肯碰我,不是面嫩,也不是重视我,而是他根本对我无意。
原来他为我治病,只因为我是阿端的哥哥。
原来......
原来自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是阿端!
原来我不过是他接近阿端的一座桥,过了河,这桥就可以拆了。
我真是傻子啊!
用了好久,青珞才能将这些个前因后果想明白。他坐在暖音阁的地上,看着四周熟悉的门窗家具,却总有种隔着一层烟雾的茫然之感。与林子骢相处的日子一点一滴在心里淌过,只笑自己傻得彻底。其实自始至终,林子骢都没对他有多好,只是他自己编织了一个梦,一头扎进去,不愿醒来。
这么说,林子骢是带阿端回京城了,他看来身份不低,想来阿端跟着他定能过上好日子。
可阿端是怎么知道曹员外的事呢?
对了,小九最是机灵,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小九为何要把我关起来?嗯,他以为我也要害阿端呢,谁让我口上答应了"老爹"。
呵呵,你们都是好人,只有我是狼心狗肺的哥哥、不折不扣的坏蛋!
想到这里,青珞居然自顾自地笑了。
"砰"的一声,门被大力的推开。"老爹"满面怒容的闯进来,一把抓住青珞的衣领,将他提将起来。"我问你,阿端呢?他是不是跟人跑了?"
显然,风声也传到了他的耳里。
青珞把那封信给他:"这是他留下的话,你自己去看。我不识字,你总识的。"
"老爹"看了信,反手一记耳光抽在青珞脸上,怒道:"不是让你看好他么?你让我怎么跟曹员外交待?"
青珞被打得上半身倒在地上,淡淡地道:"大不了,老爹把我充数送过去给他赔罪。"
"老爹"看了他一眼,一脸蔑然:"你?人家曹员外要的是清清白白的阿端,你这种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白送还嫌费粮食呢!"
青珞惨然一笑,爬将起来:"原来我就是这种货色,白送都没人要。怪不得,怪不得!"
"老爹"怔了怔,低声道:"青珞,你在哭么?"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青珞哭了。
青珞用力地眨眼睛:"没有。"
"别告诉我说是沙子迷了眼,多少年前的谎话不管用了。"
青珞抬起头:"我在看月亮,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月亮,所以我快活得哭了。"
"老爹"也跟着他向窗外看去,那月亮果然又美又圆。"老爹"忽然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你看着月亮哭,月亮看你又如何?无论这人世间有多少痛苦烦忧,月亮始终高高挂在天上,该圆的时候圆,该缺的时候缺。就因为如此,它才能千载不变。做人也是这样,想过的快活些,就不要总想着别人,要为自己多想一想。"
他顿了顿:"曹员外那边,明天我去跟他说,看在这些年的份上,这是老爹最后一次教你,也是最后一次帮你。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门开了又关,"老爹"走了。
暖音阁里又是一片寂然。
青珞抬头看看天上的月,那明月也仿佛看他,静静的,一言不发。

二十
当落霞庵的桃树上结出青青桃实的时候,夏天也就来了。
其实,无论春也好,夏也好,秋冬也好,锦春园里却永远只有春天。旧的客人走了,新的客人又来了,只要那门口两盏大红灯笼挂着,那车水马龙就不会断,那轻歌曼舞就不会停,那衣摆轻袖也依然飞舞得如同彩蝶一般。
一曲舞毕,锦心把那水袖向前一挥,长长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两道白虹,落在大红镶金的地毯上。红的耀眼,白的醒目,相得益彰。锦心拖着袖子,扭动腰肢向后退了几步,双手一抖,那水袖就好似变戏法一般回到了他的手上。他双手向后一背,站立不动,用一双顾盼流波的眼睛环视四座--
那台下,顿时轰天价的叫起好来。
锦心这才露出一丝迷人的笑意,躬身致谢。
"锦心的舞真是跳得越发的好了!"
"就是,柳腰纤细,舞步轻盈,就这升平街里,无人能出其右!"
"何止是升平街,我敢担保,便是整个淞阳府论到舞技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锦心的。"
一片赞誉声中,夹杂着一声不协调的轻嗤,有个带着浓浓酸味的声音说道:"哼,你一句我一句,都要把他夸到天上去了。"
声音很轻,所以大厅里的锦心和众嫖客都没有听到,只有站在窗边向里张望的青珞听得很清楚。他转过身,发现说话的人就在身边不远处。
青珞认得那也是锦春园的一名小官,名叫蔚璃的。只因相貌平庸,又没什么特别的技艺,一直是个三流的角色。
那蔚璃发现青珞看他,仿佛找到了一个诉说的对象,斜眼瞟着厅里的锦心,冷哼一声,道:"他也风光不了多久了。前两天我才看见‘老爹'领回一个孩子来,也就十来岁的年纪,生得好聪明清秀的模样,交给范大娘调教去了。这锦心,早晚被蹬下来。"
青珞淡淡地道:"就算他被蹬下来,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开心个什么劲儿。"
蔚璃脸色一变:"你跟锦心不是死对头么?怎么帮他说话?"他本以为,青珞跟一定会跟着自己一同诅咒锦心一番,以偿心中怨气。
青珞把那凤眼一挑,眼角眉梢透着蔑意,似笑非笑地道:"我的确看不惯锦心那张扬拓跋的嘴脸。可是呀,我更讨厌自己没本事,只会看着别人眼红、暗中踩踏的人。有种的,就明刀明枪地斗!这种人呀,别是让男人干多了,自己落得一身娘们儿气。"
这青珞的一张嘴的确是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三言两语气得蔚璃浑身发抖:"你......"
"怎么着?"青珞把胸脯一挺,兵来将挡,全然不怕。
倘若换了旁人,蔚璃这时早就扑上去厮打了。可是青珞在这一带"泼名远扬",蔚璃暗自掂量了一番,终于还是没敢动手。但他不甘受辱,眼珠一转,冷笑道:"你也就在我们面前忙着撒野,你近来都没什么客人,‘老爹'早就惦着把你轰出去了。"
"是吗?"青珞微微一笑,"你有工夫在这里闲磕牙,今晚也没有客人吧?咱们到不如比一比,看谁先被轰出去!"
一句话噎得蔚璃脸都白了:"你、你这泼货!怪不得人家林公子带走了阿端,却不肯要你,你这泼劲儿,哪个受得了才怪!"
人人都知道这是青珞的心头痛,摸碰不得。前些时候锦心拿这个奚落他,被他当众踹了一脚,若不是"老爹"及时出面,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蔚璃这时气急败坏的说出了口,立刻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见青珞脸上阴晴不定,吓得一溜烟的跑了。不时回过头来看看,生怕青珞追将过来。
青珞哪有闲情理他?冷笑道:"就这点胆量,也敢来撩拨我?"
明明打赢了这一仗,他心里却无聊得很,懒懒散散,提不起半点精神来。
他应该去前门招揽客人的,这时虽然很晚了,仍有一些散客在门口游荡,比如说还没娶亲的酒店伙计、卖烧饼的老光棍,在堵坊那边转了一圈,就该往这里来了。他们大都不挑人,只要价钱合适,人再加意温存点儿就成。白日里挣了一天的命,只能在炕头上找一点温柔的慰藉。
青珞虽然嫌这些人粗糙,他们手上的银子却是货真价实。搂着他们的时候,脑海中有时也会闪现林子骢的模样,可青珞赶忙把头一甩,把这些美丽虚幻的影像甩掉。
但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蔚璃的话,青珞却连找客人的心思也没了。他慢慢走到中庭,难得看到这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明澈的月光把四下里照得空明一片。
青珞站在那里,愣了半晌,忽然双袖一挥,舞动起来。
曾经,他一舞动四方,淞阳府里的达官贵人无不争相来看。
曾经,他的彩袖逐流云,引得不少才子赠诗赞叹。
曾经,他只是轻轻挥手投足,便抓住了所有人歆羡的目光。
他慢慢地舞动着,本已疏失的舞步转为流畅圆转,本来生涩的动作也开始协调如意。渐渐的,心、眼、手和舞步仿佛连为一线,遗失了许多年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练舞的空庭,那里花香四溢,韶华无限;他好像回到了锦春园大厅的台上,那里高朋满座,掌声雷动。
他忽然记起,原来自己也曾年轻过、灿烂过、风光过,像花儿一样,盛放过!
他越舞越快,越舞越急,忽然脚下一痛,跌倒在地。
一瞬间,花香消失了,掌声消失了,歆羡的目光消失了。仿佛一场梦醒,伴着他的,只有那冷清清的月亮,和脚上一阵阵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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