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吓了一跳,回头瞧见月下清俊的容颜,喜道:"太傅,您可回来了!"
蔚绾浅浅地笑,指了指门内,潘海压低声音:"陛下来了很久了,太傅,您去哪儿了,怎地这麽久?"
蔚绾摇了摇头:"不曾去什麽地方,只是夜来睡不著,出去走走罢了!"
潘海一只手推向殿门:"快进去吧!陛下定是等得急了!"门内烛光渗透而出,依稀可见太傅秀挺的双眉微微蹙了蹙,转眼间神色平静如昔,缓缓踱了进去。
潘海并不认为自己老眼昏花,方才太傅一瞬间的皱眉自信瞧得清清楚楚,心里默默叹息,待白衣人走进屋内,顺手将门掩上,关紧,继续守在门外。这两人之间的事自己看得最是明白不过了,只是,却不是自己能插得了言的!
一殿烛光,空落落的大殿内除了床再无他物,一月前为皇帝用膳搬来的餐桌复又搬了回去,便连张写字的书桌也不曾摆了过来。蔚绾早已习惯了回来面对四根梁柱,却想不到有一日回来竟有人独坐在这冷清的殿内等候於他。眼光向上抬起,坐在床沿边的圣朝君王神情冷肃,目光寒彻,俊逸的剑眉微微敛起,薄薄的嘴唇倔强地抿紧,全身纹丝不动,只那麽冷冷地瞅著他。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
蔚绾忽然觉得有几分恍惚,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曾几何时,自己数月不归,初登帝位的方炫也是这般模样候在自己的卧室内,那时的皇帝年青气盛,常常为了些许小事与自己堵气,自己却甘之如贻,知他少年心性,直快爽朗,任他胡来。
岁月流转,带走的是年轮,带走的也是人心,几番蹉跎,方炫步入中年,而自己也年将半百,容颜未衰,心事成旧,原本融洽的情意何时变得冷漠疏离了?以至於高居上位的圣朝之主竟认为必须要用那种不堪的方式才能留住自己!
蔚绾暗暗叹息,眼瞧著正襟危坐的皇帝一语不发,想来作为臣下的自己应该吱声了,缓缓屈膝抵跪於地:"累陛下久候,臣之大失也,请陛下降罪!"
方炫双眼精光频闪,死死盯著蔚绾,龙口开启:"太傅,你去了哪里?"
蔚绾垂下眼睫:"夜来倚枕难眠,臣出去走走!"
方炫冷然道:"此时已过了三更,外头乌七麻黑的,太傅端的好心情,摸夜散步吗?"
蔚绾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皎月当空,晚风瑟瑟,梅萼飘香,这等良辰佳景,实是散步的好时候!陛下若然不信,可随微臣到梅林中一观便知!"
方炫蓦然立起身,神情已带了几分怒意:"蔚绾,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敷衍朕!"
蔚绾垂下头,瞧著镶珠嵌玉的龙靴走近眼前,微带绯色的鹿皮夹著光滑柔亮的黄缎,铺显出主人的高贵与神气。慢慢伏低身体,只觉疲倦一阵一阵涌了过来,就这麽半趴著,倒比站著舒服了几分,语气略显无奈:"微臣不敢,请陛下息怒!"
方炫眼睁睁地望著跪伏在脚边的白色身影,纤细的,瘦弱的,象是快要融入脚下的地面一般,飘忽不定。半个月不曾来探望他了,瞧著竟似又清减了几分。你究竟怎麽了?我又怎麽了?我没有错,我是个帝王,我不能总是迁顺於你,那日交好,只是......只是想留住你罢了,我不能让你恃宠而娇,重拾旧势,危及皇权,所以我要冷落於你。可是......可是我今夜来了,你却不在殿中,你在做什麽?在与人弹琴喝酒、谈笑默契吗?现下,却在这儿对我撒谎,蔚绾啊蔚绾,你果然长袖善舞、深通权谋之道啊!
皇帝嘴角勾起一丝狠冷的笑意,声音却陡然平和了下来:"太傅幽居於此,怕是心有不甘。听管事的太监说,太傅恩及後宫,竟著人修整梅林後那处废弃的院落!"
蔚绾撑著地的手臂微微颤抖,片刻後恢复了沈寂,语声仍是淡淡地:"那院中有人居住,居住之人腿脚不便,臣与那人甚是相投,故而请人打理!何况......"语声顿住。
方炫眼神突闪:"何况什麽?"
太傅沈默半晌方才缓缓开口:"何况那宅院早已荒旧,门庭破败,院中积垢陈腐,居者乃是一名男子,怎可言及後宫?"
皇帝眼中掠过一抹凌厉之色,旋即忽地开颜:"是名男子吗?朕倒不知宫里还有另一名男子!待隔得几日须去瞧瞧才是。不过,蔚绾,朕有几句话,你一定要听清楚了!"
蔚绾压低声音:"臣敬听陛下教训!"
方炫神色倏地转冷,一字一句道:"不要再妄想做什麽事了,你现下的身份,是朕的太傅,朕的老师,朕侍你如父,所以,赐你居於永安宫内。不要再想惹事生非,好好地呆在永安宫怡养吧!"
第十章
侍如父......侍如父......蔚绾低低地笑,待直起腰身,殿内空寂无人,烛光微晃,方炫早已离开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头脑有些昏沈,勉强提力踉跄地扑到床前,一头栽倒下去,闭上眼,疲惫得再也不想睁开双眼,便永远呆在梦镜中也没什麽不好!
迷迷糊糊中微觉寒冷,忍不住蜷了蜷,一只手抚上胸口,轻轻咳嗽。烛火已灭,迷蒙的月色照进殿内,洒落在床前默立的佳人绝美的容颜上,如玉生辉,光华流转。
方柔低低叹息一声,素手取过锦被,铺开来盖在横卧於床的白衣人身上,那人辗转侧身,长睫细细地抖动,额尔,朗月般的双眸睁了开来,定定地瞧著床前纤细的身影。
"长公主......"蔚绾有些怔然,撑著双臂坐起身:"长公主寅夜至此,有何要事?"
方柔清丽的秀容微带憔悴,眼睛略显红肿,朱唇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低声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从此山高水远,怕再无与君重逢之日,故而特来道别!"
太傅闭了闭眼,勉强压下咳嗽的欲望,缓缓道:"你当真甘愿自此往後长居夷邦,身陷重闱,不得自由?"眼光转向窗口,目注月光水般流泄:"还记得你年轻时的愿望,只欲做一个自在无忧的普通人罢了......"
方柔转过身,截断他的话:"我确实不想要这帝姬的身份,愿为你执洒更衣,只是......我固情深,君却置若罔闻,奈何?奈何?"哀哀叹息:"既如此,莫若为国尽力,也不枉父皇母後疼爱一场!"
蔚绾回转目光,瞧著长公主纤弱柔美的款款身姿,方想开口,却忽地抬起一只手摁住胸口,眉间悄悄蹙了起来。
方柔背对著蔚绾,瞧不见身後人的举动,歇了半晌,未闻那人语声,面色黯然,语气带了几分绝然之意:"本宫今日前来还为一事,这几年陛下对你刻意提防,本宫却知你并无二心。但望你不要见责於陛下,他身处高位,难免小心了几分,太傅须当尽力辅佐於他!本宫言尽於此,太傅多加珍重,告辞了!"言毕,再不肯回头一望,就此离去。
殿外宫女轻柔的声音传来:"公主,可要替太傅关上殿门?"
长公主语意冰冷:"太傅喜欢敞门自眠,本宫不欲坏人喜好,便开著吧!"宫女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小碎步悉悉索索越走越远。
蔚绾额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渗透而出,月光下,那汗珠蒙胧透亮,直直垂落在铺盖的锦被上。手间愈发用力,死死按住胸口,身体软软地靠在床栏上,空出一只手颤抖著摸向怀里,掏出一个玉瓶,方要掀开瓶盖,一阵剧痛,手上无力,玉瓶"叮当"一声摔落在踏板,滚了几滚,从踏板上复又跌下地面,碎成两瓣,瓶中参丸洒在雕花地砖上,有几粒摇摇摆摆滚入砖缝中,尽染尘埃。
蔚绾试著运起真气,却觉腹部一阵尖锐的刺痛,心下一惊,再不敢冒然提用真气,只强忍著。刺痛连著心口刀削般的剐疼袭了过来,猛然张嘴,呕出一口鲜血,喷洒前襟,微一侧身,双目合起,勉强维持的神智渐渐消散,生生晕了过去。月上中天,星光难现,寿仁殿内再无声息。
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一夜寒露重,五更偷过,月陷星迷,日头一点一点升了上来,阳光灿灿照进寿仁殿,殿中亮堂堂地,床头的白衣人微侧著身靠著床栏,容色如月前的积雪惨白凄冷,嘴唇紫得发暗,双目紧闭,羽睫悄然静敛,修长的手顺著床沿无力地垂落而下,似有风透过窗户吹进殿内,衣袖微微翻动。
垂下的手苍白纤秀,疏忽间,指头轻轻一动,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伴著有些迟缓的呼吸,蔚绾茫然睁开双眼,瞧见窗台上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吃力地转了转头,淡淡一笑,漫漫长夜总算过去了!
扶著床栏移动身体,勉强站了起来,低头瞧见身上染血的白衫,回身从床枕後摸出另一件洗净的白衫换上,盘膝而坐,真气缓缓流转,默默松了口气,幸好,还能用一用!
待真气运转一个周天後,身上松快了许多,拣起搭在床头换下来的白衫,揉成一团合在掌心,微一运气使力,再摊开来,白衣碎裂,染血的部位竟夹成了粉末。蔚绾瞧了瞧手中一堆破布,轻轻叹息一声,随手扔到床下。
行下踏板,俯身一颗一颗拣起地上散落的参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这些还是自己年轻时与师兄一起亲自动手所制,那玉瓶......抬眼瞧了瞧摔成两瓣的瓶身,笑容有些滞涩,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将拣起的参丸装了进去。缓步走到两瓣玉瓶前,右脚踏上,微微一辗,再抬起脚来,只留粉末堆砌在砖石上,微风轻拂,粉末倏然四散,转瞬不见。
殿外天气大好,春和流露在轻柔的风中,已有了几分暖意,蔚绾不急不徐行到宫门处,但见一名小太监端著托盘立在门口,正小心翼翼向里头张望,瞧见蔚绾缓缓走来,忙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请安:"奴才见过太傅,御膳房遣奴才送早膳来了!"
蔚绾瞥了瞥托盘上的点心,一只手不觉抚向腹部,似有意或无意地叹了口气:"随我进来吧!"回身复又转回寿仁殿。
小太监低著头跟在身後,二人进了殿,那小太监乃是头一次到永安宫送膳,愣愣地站在殿中,瞧著空荡荡的殿内连张桌子都没有,心里暗自嘀咕:早膳放哪里呢?
蔚绾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放在窗台上吧!"小太监看了看突起的窗台上确实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小心地端著托盘走过去,将托盘放在窗台上。
盘中放了几碟点心并一碗鸡蓉粥,蔚绾随手拿起粥碗,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细细地尝了尝,觉得味道似还不错,接连吃了几口,回头瞧见小太监仍旧站在一旁,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他,不由一笑:"你怎地不走?"
小太监吱吱唔唔:"奴才......奴才想等太傅用完早膳,把碗和碟子带回去!"
蔚绾放下粥碗,踱到他面前,小太监脸庞圆圆的,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肤色白皙水润,看上去年岁不大,瞧见蔚绾走了过来,连忙垂下头,却又忍不住直拿眼偷偷向上瞥著站在身前的太子太傅。
蔚绾心中莫名起了几分怜惜之意,柔声问道:"你是新入宫的?"小太监乖巧地点头。
"多大了?"
"十二岁!"似是觉得面前这位太傅和蔼可亲,小太监回答的声音响亮了几分。
蔚绾怔了怔:"还是个孩子啊!为什麽会进宫做太监?"
小太监有些嗫嚅:"家里两个哥哥,要娶亲了,爹娘没钱出聘礼,便把奴才送进宫来,卖身的钱替哥哥娶嫂子!"
蔚绾默然叹息,瞧了瞧孩子稚嫩的模样,压低声音:"净身了吗?"
小太监忽地一笑,悄声道:"还没,管事的公公见奴才年纪小,害怕奴才挨不过死了,说是过了十四再净身也不迟。凑巧御膳房急著用人,便把奴才先遣过去了!"
蔚绾笑了笑,拉住他的手:"吃过早饭了吗?"小太监瞧了瞧窗台上的点心,摇摇头:"不曾,御膳房李公公说过了,要等主子们吃过才能吃!"
太傅牵著他的手来到窗台下,取了一个点心碟子放在他的手上:"吃吧!"
小太监抬起头,怔怔凝视著蔚绾,隔了半晌,复又垂下头去:"奴才不敢!"
蔚绾轻轻叹息,端起托盘牵著小太监的手走到床前坐下,将托盘放在床上,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起来:"你叫什麽名字?"
小太监有些局促地坐著,头垂得更低:"奴才叫小桂子!"
蔚绾取了粥碗一口一口地吃:"我是问你以前的名字!"
小太监偷偷瞧了瞧太傅清俊的面庞:"李公公说,进了宫,以前的名字便没用了,不许奴才再提!"
蔚绾皱了皱眉头,旋即开颜笑道:"不要紧,你偷偷告诉我,我不会告诉李公公知道。"
小太监似是犹豫了片刻,抬眼瞧见蔚绾温和的笑容,终於张了口:"奴才原本姓卓,因为在家中排行第三,爹娘都叫奴才三儿。"
太傅点点头:"卓三儿......你父母没有帮你取个大名吗?"小太监摇了摇头:"没有。"
蔚绾放下粥碗,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小太监束起的长发,轻声道:"我给你取个名字,你可愿意?"
小太监低低笑了起来,抬头望著蔚绾,清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奴才听人说,太傅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您当真要帮奴才取名字吗?"
蔚绾瞧著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天真无邪,白皙的面颊上竟些微起了红晕,想是听得起名字心下兴奋,忍不住笑道:"我哪有什麽学问,只是瞧见你,想起了我的一个师侄。他象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整天活蹦乱跳、无忧无虑地......你便叫卓乐吧!但愿你也能象他那般永远开心快乐!"
小太监重又垂下头,揪然不乐,低喃:"卓乐,卓乐......"再仰起脸,眼中泪光盈盈欲滴:"太傅,做太监的人也能有快乐吗?"
蔚绾塞了块点心放在他的手上:"你不是还没净身麽?怎知不能?快吃吧!"
小太监瞧著手中的点心,眼底的泪珠"唰"地垂落而下,抽泣道:"多谢太傅,奴才喜欢这个名字!"
蔚绾轻笑:"既然喜欢,可得感谢我,快把点心吃了吧!"
小太监抬起脸,泪珠挂在柔嫩的腮颊上,瞧著蔚绾和煦的笑颜,终是默默地将点心塞进了嘴里。
太傅随手将盘中的点心碟推到他面前:"把这些都吃了!"
卓乐细声细气地问道:"太傅不吃吗?"
蔚绾笑笑:"我吃粥便够了,你多吃一些,呆会将空碗端回去也能轻松些!"
卓乐忽地笑了开来,泪珠犹挂在脸颊上,蔚绾从枕下摸了块手帕递给他:"快把眼泪擦了,十二岁的孩子可不能再哭鼻子了!"
卓乐抽了抽鼻子:"奴才进宫两个多月了,只太傅对奴才这麽好......"语声哽住,竟似又要哭。
蔚绾连忙打岔:"快吃吧!嗯,以後在我面前不要自称奴才,我既替你取了名字,以後只说‘我'便是!"想了想又道:"在我这儿可以随意,见到别的主子娘娘们,可要知礼!"卓乐点点头,小脸上扬,笑如春花。
第十一章
盘中的碟子并不多,卓乐似是饿得狠了,不一会儿便将点心吃得干干净净,蔚绾笑了笑:"你跟御膳房的人说,日後专门为我送膳,可好?"
卓乐脸上的笑容如初春的迎春花,灿烂夺目:"奴......我知道了,回头就跟李公公讲,其实......"他忽地顿住,瞧了瞧蔚绾,怯生生地低下了头,似是不敢讲下去。
太傅微微挑眉:"其实什麽?"
卓乐嗫嚅道:"也没什麽......只不过......只不过宫里的人都说太傅失势了,被......皇上夺了权,嗯......谁都不愿意来这儿!"话声越来越低,到最後竟如蚊蝇一般,细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