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上]
千帆狂舞[上]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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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绾已脱了官服,素衣飘飘,意态闲雅,白玉般地俊颜映著练练瑞华,熠熠灼灼。卓乐眼睁睁地瞧著,心中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这一瞬间,师父竟如月下仙人一般,出尘脱俗。
孩子细腻单纯的小心肝装不下太多的情意,忍不住轻轻喊道:"师父......"
走在前头的蔚绾听得这一声呼唤,心下暖融融的,孩子稚嫩却又饱含真情的喊声熨贴了心胸,回过头来,身後明亮的大眼睛痴痴地瞧著自己,莫名地流露出崇拜与欢喜之意,太傅欣然微笑:"怎麽了?"
卓乐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两眼偷偷锁住蔚绾鞋尖一缕银色绣线,低声道:"没......没什麽,师父,我明天一早便来送膳。"
蔚绾轻笑,抬手抚了抚孩子束起的长发,待要再言,忽地神情一变,压低声音:"宫门口有人!"复又抬高了语声:"小桂子,快回去吧!"素白双手微微一晃,已打开宫门。
卓乐十分机灵,立时高声应答:"太傅请早些歇息,奴才告退!"端好托盘,不急不徐地走了出去。
太子太傅立在宫门处,并不转身,眼瞧著小小的身影越行越远,沿著梅林小径渐渐看不清晰,方才缓缓回步,欲回寿仁殿歇息。
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截住了蔚绾回殿的步伐:"蔚太傅!"
蔚绾微微一笑,眼瞳在明月的映衬下显出几分琉璃彩光,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转过身形,凝目望去,月下一人黛色衣冠,朗目似星,容颜如玉,身形修长,一只手撑著一柄拐杖,独立门前,一晌凝睇。
太傅笑得绵淡,提步出了宫门:"你的腿还不曾全好,不能过多行走,怎地来了?"
谷梁文轩神色间带了几分清冷之意:"方才离去的可是御膳房送膳的小太监?想来太傅已然用过晚膳了!"
蔚绾恍然忆起自己竟是失了记性,昨晚曾与此人约好今日共用晚膳,倒是忘了!心下微起懊恼之意,连忙长揖拱手:"对不起,今日事繁,你我晚来之约竟是忘了,实是蔚绾之过!"
谷梁文轩得理不饶人:"在下敬仰太傅人品才艺,执意交好,却忘了太傅位高权重、日理万机,脑子里是记不住这些小事的!"
蔚绾直起腰身,免不住皱眉:"确实是今日事杂,回来歇息时甚感疲倦,故而忘了月下之约!"
文轩冷笑,拄著拐杖转过身去:"如我这等残废之人怎得与位列一品公的太子太傅相交为友,是我将自己看得太高了,妄想与太傅这等高贵之人相知相惜,却又徒来惹这一身腥臊,可叹!可叹!"他性情孤傲,幽闭数十年,这性子不仅不曾和缓,反而越发地尖刻起来,蔚绾的失约使得他把心底郁气统统发泄而出,竟是不肯退後一步。
谷梁文轩昂首默立,虽是拄著拐,腰背处直如青松,傲然不屈,心里却忍不住猜测著身後之人会用何语瑭塞自己。
这念头只转了一转,便听到一个微弱的语声响起:"文轩,我......"话并没有说完,似是咽住了,又似是没力气再说下去,只那麽轻飘飘地停顿下来。
谷梁文轩莫名觉得一阵惊慌:怎地不往下说了?忍不住回过身瞧向那人,顿时大吃一惊:"蔚绾!"
蔚绾一只手扶著墙,稍稍屈下身,另一只手摁住胸口,纤瘦的身体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忍耐著痛楚一般,呼吸渐显粗重。
文轩甩了拐杖,踉跄著扑过去扶住他,急声道:"你怎麽了?"
蔚绾额间晶莹的汗珠一粒一粒滚落,迷蒙的月光下,那珠粒清清楚楚地掉落尘埃,溅起细微灰土。挪开捂著胸口的手,颤危危地探入怀中,取出一个木盒子,一时疼得无力,手指捏不住,木盒脱了手向地面坠去。
谷梁文轩纤手如穿花之蝶,只微一晃动,已捞住木盒,慌慌张张地问道:"有什麽用?"
蔚绾吃力地指了指木盒:"打开......它......有......有药!"
文轩勾住的手微微用力,蔚绾站立不稳,身体不由自主靠向他胸前。木盒打开,里头数十粒参丸,月华下散发著圆润的光芒。文轩拈了一粒小心地送入太傅嘴里,轻声问道:"可还要再服?"
蔚绾有些困难地吞咽,摇了摇头:"扶我......坐下!"
谷梁文轩滑下身形,背抵著墙壁,小心地让蔚绾靠在自己怀里坐稳。太傅软软地依著身後温暖的怀抱,胸口疼得麻木,心知今日强提真气勾发了隐疾,试著调用真气,下腹处温热传来,缓缓吁了口气,闭上双眼,幸好......
文轩感觉怀里人喘息渐渐平稳下来,心下稍稍安定,见那人睁开明目,清若皎月,悄声问道:"这是怎麽了?"语声轻柔,竟似怕惊了他一般。
蔚绾淡淡笑了笑:"没事了!"有些费力地站起身,向著仍旧坐在地上黛衣人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谷梁文轩蹙眉,抓住他的手,慢慢立起:"你气色总是不好,可是因了这病?"
太傅的笑容有些迷蒙:"不是什麽病,只是今日城外有人行刺陛下,我一时情急强提真气,受了些伤罢了!待过得几日便可痊愈了。"
文轩将信将疑,走将过去,拾起地上的拐杖,复又行了回来,一只手扶住太傅的胳膊,语气不容置疑:"我送你回去歇息!"
蔚绾无奈地一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
谷梁文轩眉间的褶子勾出粗痕:"我送你回去歇息!"声音拔高了几分。
太傅讪讪地笑,压低声音:"进去吧!"文轩扬眉,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扶住蔚绾的身体,二人一起进了宫门走回寿仁殿。
殿内烛光微晃,风透过窗棂细细地吹了进来,窗纸映处,修长的人影语声悄然:"脸色这麽难看!怎地不知道保重自己?"
"当时情形危极,陛下以肉掌驳敌,我怎能袖手旁观?"
"你莫不是在骗我?哪有提用真气便会受伤的?况且自我与你相识以来,观你气色一日不如一日,说什麽受伤,怕是另有顽症吧?"
"我自己便是医者,若是有病,岂有不知之理?你多虑了!"
"你......咦,这标记......"
谷梁文轩怔怔望向蔚绾手腕处的印记,那印记如圆月缺半,弯牙成勾,红却非豔,粉粉地,便似长在肌肤之内一般,看似与那雪白的皓腕浑然一体。
蔚绾瞧了瞧变了色的印记,淡淡道:"这是......"话未尽,谷梁文轩急急掀了袖,截断他的话:"你瞧!"
蔚绾凝目望去,但见文轩细腻如玉的腕间,一朵月印悄然绽放,形状如勾,颜色竟比自己的还要淡上几分,吃惊道:"你是......你是......"
谷梁文轩眼中隐有泪光,猛然抓住蔚绾的手腕,痴痴地瞧著那粉色月印,声音颤抖:"原来......原来你我竟是......竟是同族同根之人!"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念了一辈子,原以为今生今世再难遇到同族亲人,甫料相识至今,二人互赏互怜,到此刻才发觉亲人就在身边。蔚绾有些痴愣,谷梁文轩泪落如雨,死死抓著太傅的手,再也不愿松开。
月圆月缺,聚散离合,几多真情,终付红尘烟雨中。天地初开,女娲造人,大地一片生机勃勃,月神之子心生好奇,偷偷下凡。不料,游玩途中巧遇一名凡尘少年,少年精灵跳脱,活泼聪颖,美丽秀致,月神之子一见倾心,再不愿返回天庭,死心踏地地守在少年身边,但愿长伴终老。
这段神人之恋终究得不到上天的眷顾,月神亲自下凡,欲带其子回返月宫,谁知甫落人间,却大为震惊。月王子为了心爱之人,竟潜入西天,偷了西王母的玲珑珍珠,吞服下去强行改了神体,孕育成胎,待月神寻得儿子时,已是大腹便便,即将临产。
月神勃然大怒,痛杀诱子少年,强行将儿子带返月宫。升天之际,月王子阵痛难产,竟然甘愿舍却法力肉身产下两名双胞幼婴,只落得个魂飞魄散,再不成形体。
月神伤心欲绝,便待杀了两名嗷嗷幼婴以慰散子之痛,紧急关头,女娲娘娘法身重现,救下婴儿,将这对可怜的孩子托付给凡间一对老实忠厚的夫妇抚养。
孩子腕带月印标记,长大後,开枝散叶,有了後代,在长久的繁衍中族人越来越多,无论男女,腕间均有月印标记以显与普通人之不同。後代多为男性,性情如月华般清冷孤傲,因与常人有异,同族往往相惜,常有断袖之情发生。
这一族的男子皆不善饮酒,只因西王母的玲珑珍珠确实厉害,不仅改变了月王子的体质,连他产下的孩子也是一样的雌雄莫辨,外表虽是男子形态,内里却与一般男子并不相同。族中男子饮酒後,与同为男儿身之人行了房事,酒水在体内滋生水宫,吸取男人精子,形成孕胎,胎儿养育於水宫之内,以母体之精血补给营养。腕间月印原为盘月,成胎後月印渐渐缺角,变成勾月,其色由浓转淡,故而若要判断此族男子是否喜好龙阳,是否曾孕子延嗣,但看腕间月印便可得知。
因著这个凄美的传说,世人皆称这一族的人为望舒之人,意为月之人。望舒人起初也与普通人一般生活在集市之中,却在数次朝代变迁中大遭屠戮,甚至有人以异类为名将望舒人囚来当兽困养,久而久之,望舒一族人丁凋零,到了蔚绾、谷梁文轩这一代更是几乎绝了香火。
蔚绾虽是谷梁远亲,不过是因了其父系本是谷梁氏分出来的一支薄弱支脉。蔚绾之母乃是望舒女子,在数次辗转颠沛中知道世人对望舒人的鄙夷轻视,索性狠狠心,自己将腕上的月印连皮带肉一并割了下来。嫁与蔚绾父亲後,谎称被山贼掳掠,为保清白,不惜割腕明志。
蔚绾父亲感念妻子忠烈,对她疼爱有加,两人伉俪情贞。过得两年,望舒女有了身孕,却终因年幼时遭逢变故,半生流离失所,身体虚弱,产子之日血崩而亡。
蔚绾生下时其父瞧见了孩子腕间细微的月印,大惊失色,终於明白妻子腕间割肉的秘密。好在此人重情重义,眼见妻子为己产子身亡,不欲令亡妻魂魄不安,虽知幼子乃是望舒人,却硬生生隐瞒了下来,更为此不惜杀了接生的产婆和侍女,遣散家中下仆,对外宣称妻丧心灰,愿终身抚养幼子,再不理红尘之事。
待蔚绾长大成人,其父劳心劳力、重疾缠身,临死前方将这腕间的秘密告晓了亲子,却不知儿子被云岫之师看重授艺时,从师父口中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只不过见父亲不提,便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
父亲去世後,蔚绾遵照父亲遗言,亲拜族长。当时的族长正是谷梁文华兄妹的亲生父亲,见这位族侄气度如仙,才识广博,武艺超群,想著女儿虽是六宫之主,却只育了一儿一女,怕年幼的小外孙惹来他人毒心,以将蔚绾之父记入族谱为交换条件,央求族侄做了小外孙的太傅,一方面教导小外孙学文习武,另一方面也是间接为小外孙找了一位胜人一筹的护卫。
蔚绾平日十分注意,月印虽小,常以长袖遮挡,除却同门师兄弟,数十年来并未被外人发觉,便连那晚与方炫乱情也不曾为皇帝洞悉。谁知今夜固疾突发、神困体乏,却被谷梁文轩无意中发现了,更未料到谷梁文轩与自己竟是同族之人,不由暗叹,果然天意弄人啊!
第十五章
殿内红烛摇尽,残芯颓倒,青烟嫋嫋,月光争得时,一脉尽洒而下,倾入大殿,幽幽霜华拢住床边俊秀的身影。
谷梁文轩兀自抓著蔚绾的手腕,气息滞涩,似有万千话语难以诉尽,又似哽在喉间,怎麽也说不出来。
蔚绾拍了拍他的手,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今夜月色很好!"
文轩倏然回神,转头瞧向窗外,冰轮高悬,已上中天,这时辰想来时至三更了。
蔚绾靠著床头,瞧著玉壶生辉、云淡风柔,声音放得很轻:"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我族之人!"
谷梁文轩目中华彩横生:"便是不知其他,但知有你,我也已心满意足了!"
蔚绾淡淡一笑,抬手掩住嘴,似是想压抑什麽,最终却未能忍住,轻轻咳嗽起来。
谷梁文轩扶他脱鞋上床,取了枕头垫在他身後让他靠坐著,将床尾的锦被拉过来盖在他身上,眉间微褶:"身体这麽差,偏爱逞强!嗯......"仿若想到了什麽,慢慢坐在床沿边,目光抬起,凝视著床头半坐之人,神情间凭添了几分复杂:"那腕间印记......"
太傅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既已变了,又何必问我?"
文轩怔然,隔了半晌忽地探手摸向蔚绾腹部:"你的印记并未全然变淡,莫不是......"
蔚绾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心知此事已瞒不过他,微微叹息:"不用查看,确实如你所想!"
谷梁文轩神色一沈:"是谁的?"
太傅并不回答,桂魄飞来光射处,那黑亮的双瞳竟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雾,迷迷蒙蒙,叫人看不分明。
文轩反握住抓过来的手,声音微带颤抖:"为何不说?"顿了顿,眼中升起一股痛心之色:"你不愿说,便以为我猜不著吗?这深宫内苑,能行人事者有几人?更何况,以你的身份气度,谁敢对你这般亵渎,是他,对不对?是那个万乘之尊!"话至最後,已带了几分咬牙切齿之意。
蔚绾抽出手,不自觉抚上腹部,低声叹息:"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既猜著了,我也不愿虚言相欺。文轩,你腕间勾月色如银,那孩子现在何处,多大了?"
谷梁文轩怔然,半晌喃喃道:"孩子......"额尔苦苦一笑:"已不是孩子了......我十五岁育子,那孩子......自幼时起就离开了我,便是到现在,我也未能认回亲子!"语声黯然,无限落魄蕴含其中。
太傅神情微变,一抹异色转瞬即逝,疏忽间又恢复了常态,瞧著谷梁文轩微垂著头,神色悲戚,轻声问道:"自与他分离後,你可曾见过他?"
文轩喟然长叹:"便是日日能见又如何?我们是不能相认的!"
蔚绾宛如早已料中一般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世间原有许多无奈之事,你若是能见著他,便是不能相认,也未尝不觉得欢喜!"
谷梁文轩抬头瞧向太傅清俊的容颜:"我实不能想像,你竟愿为他孕子生育!"
蔚绾自嘲地一笑:"我方才不是说了麽?这世间原有许多无奈之事,这孩子......"垂眼瞧了瞧自己的腹部:"来了便来了吧,只是我年近半百,也不知能否安然将他产出。"
文轩皱眉:"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们天生与常人不同,自有产子之法!"
太傅抬起头,洒然微笑:"这事且不提了,才不过一个月,现下还未到担心的时候。文轩,我求你一事!"
谷梁文轩眼眸忽沈,神情倏冷:"你让我为你保住这个秘密?"
蔚绾点头道:"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不为其它,便只为了我的一点自爱之心,也不能让他知道。你我相交时日虽短,我却相信你定不会告知於他!"
文轩眼神复杂:"你怎知我会替你保守秘密?我且问你,你可知孕子後,不能强提真气?"
太傅淡淡地笑:"今日事态紧急,我也是万不得已!"
谷梁文轩嗤然:"御林军个个都是高手,何必定要你护驾?我愿替你保密,你却须应了我,以後再不做这等伤己之事,好好保重身体!"
蔚绾忙不迭点头:"我答应你!"复又笑了起来:"你这条件倒是稀奇,别的人怕是会以此要胁,偏你只是为我著想!"
文轩忍不住微笑,笑毕俊脸复又板正:"你既答应了我,可要信守诺言,若是哪一日再做些伤害自己的事,我必定将此事告知方炫!"说到"方炫"二字时,语声轻微了几分,似有些犹豫,却仍是将那名字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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