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上]
千帆狂舞[上]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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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柔垂下头,似哭非哭:"你并非不能走,你只是不愿走罢了!我原想著或许能陪你几年,也可了了多年夙愿。你既不愿,我......我......"语未明,情难禁,珠泪盈盈,洒落君前。
蔚绾默然无语,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递给方柔:"非是我不愿,只是你身份尊贵,我却是穷途之人。方才你也把过我的脉,必定知道我命不久矣,何必跟著我这个废人?"
方柔接过丝帕,擦了擦眼泪,猛然抬起头来,银牙暗咬,似是下定了决心:"你不用多说了,我知你心意!只是,我却不愿再留在此处,我怕......我怕......也罢,我这便去请旨,自请嫁与汗王,也省得日後......日後眼睁睁看著你魂归九天!等了这麽多年,我也想得透了,既然亲近不得你,不如从此再不见君颜!"长裙曳地,款款走向殿门。
太傅沈声道:"万里之遥,塞外清苦,公主,你要想清楚了,万万不可意气行事!"
方柔曼妙的身影蓦地停住,幽幽道:"柔肠一寸愁千缕。塞外纵然清苦,能苦得过一个‘愁'字?你若怜我半分心意,我又何必远赴万里之地?"
蔚绾暗暗叹息,方柔凝立良久再听不到他的话声,美目黯然失神,缓缓垂下两行清泪,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不曾回头。
却不知,她甫动身形,蔚绾便伸出一只手来似是想要拉住她,却又猛然收了回去捂住胸口,额上渗出冷汗,咬牙强忍,眼睁睁看著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长公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前,蔚绾脱力地靠在窗角边,抖著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了两粒雪参丸送进嘴里,吞咽下去,身体缓缓滑落在地,勉强催动真气促使药效更快地发挥出来。
闭上眼睛等待疼痛过去,再睁眼时殿内依然空空荡荡,四根梁柱圆滚滚排在两侧,床上锦被微翻。扶著墙立起身,余光瞥处竟瞧见了搁在床尾侧断了弦的秦筝。自己笑了笑,有事可做了!
续弦的事做得很是熟练,不一会儿,两根新弦已然续好,弹指微拨,声音清亮,满意地笑开,面板侧面板俱都仔细地瞧过了,方才托起秦筝步出殿门。
出了永安宫,蔚绾缓缓朝著那晚觅得的方向行去,不过片刻,陈旧的粉墙朱门映於眼帘,朱门轻轻晃动,蔚绾微微一笑,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内依旧堆著枯枝败叶,墙头雪水融落而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积出一个一个的小水洼,水面上飘著发黑泥泞的树叶,一派靡废的景象。
门仍旧破破烂烂,仿似一碰即散,蔚绾小心地推开门,一只手抱著筝进了屋内。
屋里寒气森森,莫名的阴冷,谷梁文轩蜷缩在床上,身上盖著薄薄的锦被,双目紧闭,黛眉平舒,呼吸细细,睡得很熟。
蔚绾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前,将秦筝置於床尾,瞧了瞧熟睡中的谷梁文轩,莫名觉得他与皇帝到底是舅甥之亲,五官多有相像之处。只那气韵,皇帝便如六月的灼阳,而这睡卧之人却如二月的淡月,截然不同。
蔚绾眼神一闪,似是想到了什麽,嘴角勾出一丝笑意,笑中带了几许苦涩,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出房间,掩了门,瞧著颓败的院落,叹息一声,慢慢踱了出去。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宫中梅林谢过一番红云,暗暗地又吐出另一层薄薄的粉蕊,蔚绾不急著回宫,踱进梅林深处,犹记得林中有一株白梅,乃是自己当年亲手移植过来送给炫儿......陛下的。
白梅枝枝勃发,每一枝都缀著数十枚细雪般的娇俏花朵,前几日的一场大雪竟不曾对它有任何伤害,依旧傲然挺立,散发著悠悠的清香。
蔚绾立於梅枝下,一片红山粉雾,衬著白梅愈加标高清绝,耳边竟似传来少年清亮的欢叫声:
"老师,这梅枝能成活吗?"
"好好地栽培,肯定能成活,你要记得经常来照顾照顾它!"
"老师放心吧,我一定好好伺弄它,让它长得和周围的红梅一样。老师,这种梅树的花果真是雪白的?"
"不错,待雪後绽开,便如碧空清云一般,纯洁无瑕!"
"嗯......希望它快快长大......"少年煞有介事地望著天上飘浮的片片白云。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蔚绾觉得有些站不稳,身体斜斜地靠在梅树上,闭上双眼。梅枝受惊般颤动,枝头几点素白飘飘悠悠坠落於地。
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绣龙黄袍转了出来,一眼瞧见靠在梅树上的太子太傅,蓦然大喝:"蔚绾!"
蔚绾缓缓睁开双眼,望见了对面的人,站直身体,屈身行礼:"陛下圣安!"
方炫急步上前,一把揪住太傅的衣领,双目喷火:"你究竟与皇姐说了什麽?"
蔚绾垂目淡淡道:"臣不曾与长公主说什麽!"
方炫大怒:"你若不曾说什麽,为何皇姐向朕自请嫁到夷邦?"

第五章
蔚绾抬眼瞧了瞧盛怒的方炫,眉目舒淡,平静如水:"臣确实不曾与长公主说什麽!"
方炫放开他的衣领,扬手狠狠劈出一掌,刚刚赶到的总管太监潘海惊呼出声:"陛下!"
蔚绾衣袂生风,昂然而立,并不避让,挺胸硬生生受了皇帝一掌,身形微晃,眉间稍稍蹙了蹙,仍然立得端正。
方炫眼神森冷:"若不是你对皇姐说了什麽,皇姐怎会愤闯金殿,当著百官的面自请嫁於汗王?蔚绾啊蔚绾,你果然有本事,朕免了你的早朝,你还能挑出事端来!"
太傅喉头微动,隔了半晌方才缓缓道:"长公主大义凛然,舍身为国,臣十分敬佩!"
方炫怒气勃发,瞧著蔚绾淡若秋水的双眸,面上露出几许厌恶之色,恨恨道:"满口的仁义道德,真是令人厌烦!"宽大的袖袍甩了开来,大步走出梅林。
潘海小碎步走到蔚绾身前,担心地问著:"太傅,您有没有伤著?"
蔚绾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曾,多谢公公关心!不知长公主之事是否已定下了?"
潘海叹了口气:"长公主当著文武百官的面请嫁夷邦,陛下怎好不应?已经定於一个月後送嫁!"
蔚绾怔立半晌,转眼间瞧见潘海仍在原处,好意提醒:"陛下怕是去得远了!"
潘海如梦初醒般跳了起来:"奴才这就走了!"轻甩拂尘,急匆匆转出了梅林。
林中霎时静谧无声,蔚绾猛然捂住胸口,倒退数步,身体靠著梅树树干,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落在垂下的枝干上,几朵白梅瞬间染上点点殷红,枝条颤动,胭脂梅似是承受不住热烫的温度一朵一朵慢悠悠地飘零而下。
便无风雪也摧残。
喘息半晌,渐渐平复了许多,慢慢站直身体,脚下微动,染红的落梅已被积雪掩住,蔚绾抬头瞧了瞧云般树冠,微微仰脸,嘴角莫名挂上几许凄迷的笑意,回转身,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走出梅林。
方炫恨恨地冲回御书房,一脚踹开镏金大门,无视候在门前的几名太监侍卫恭恭敬敬地行礼,大步迈了进去。走到龙案前,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忽地勃然大怒,"啪"的一声手中茶杯摔落在地,骂道:"混帐奴才,让朕喝冷茶!"
一名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伏地跪身:"陛......下,奴才......奴才这就换热茶!"
方炫更怒,飞起一脚踹中小太监的额角,小太监"哎哟"一声後仰倒翻在地,额前鲜血直流,犹自翻身跪著拼命叩头。门外侯著的太监侍卫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再往里走一步。
潘海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瞧见门外众人惊惧的神情,再望望里头,暗暗叹息一声,小步进了屋内,弯腰对著仍在叩头的小太监低声道:"快出去,把门关好,若有人前来晋见,便说陛下正在休息,谁都不见!"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冲了出去,与门外的太监侍卫一起,将大门死死关紧。
方炫兀自生气,潘海揣了揣皇帝的脸色,取了杯子斟满热茶小心地捧给方炫:"陛下,请用茶!"
方炫斜眼瞧著面前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太监,服侍过自己的父皇,又服侍了自己大半辈子,体贴周到,谨慎细心。最难得的是,虽然洞察世情、善解上意,却始终一声不吭、严守本份。
潘海见皇帝不发一语,心下也有几分忐忑,不由又趋前一步:"陛下,请用茶!"
方炫伸手接过茶杯,微抿一口,压下心中的怒气,缓缓道:"潘海,太傅他......"语声顿住,眉头蹙起,似是不愿意讲出下面的话来。
潘海看著这位皇帝慢慢长大,由一个青涩活泼的少年长成一位成熟机变的帝王,对他的心性十分了解,方炫话虽顿住,潘海却已明了他的意思,连忙回道:"陛下请放心,太傅并没有受伤!"
方炫微微点了点头,握著茶杯转到龙案後坐下,一只手慢慢抚著杯沿,隔了半晌方道:"那一掌朕只是想替皇姐出口气罢了,我以为他会躲开,却没想到他竟然动都不曾动一下!"
潘海恭恭敬敬地回话:"陛下,太傅问了奴才长公主之事!"
方炫微怔,旋即又问:"你是如何回的?"
潘海接口道:"奴才已向太傅禀明,一个月後送嫁!"
方炫眸光微闪:"他有什麽反应?"
潘海想了想摇头道:"太傅不曾说什麽,那时陛下走得远了,太傅提醒奴才赶来侍候陛下!"
方炫眼神幽深,俊秀的脸庞一瞬间柔和了几分,忽然冒出一句:"你再去瞧瞧,朕那掌力道颇大,若是......"猛地立起身:"也罢,他功力深厚,怎会轻易被朕所伤,不瞧也罢!"转出书案,在房内来回踱步。
潘海转过身,眼瞧著方炫徘徊焦燥的模样,暗暗叹息:既对他心心念念,又何必总是伤害於他?欲待说些什麽,又觉得此时说什麽都不合适,只能敛眉垂目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
方炫踱了半天,停下来,似是下定了决心,吩咐道:"传朕的旨意,今日晚膳摆到永安宫,朕要与太傅同用。"
潘海知道他仍是不放心,轻轻一笑:"奴才这就吩咐下去!"方炫点头,老太监躬著腰退出了御书房。
皇帝缓缓走回案後坐正,取了一本奏折提笔待要批下,不自觉想起幼时学字,太傅抓著自己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涂来描去,犹记得太傅带笑的容颜,白皙的颈项,温暖的手掌,专注的眼神,微挑的丹唇......心头忽地一热:老师......
印象中的蔚绾永远都是温和有礼的,望向自己的眼神总是带著淡淡的宠溺,眉间笑意盎然。从什麽时候起,太傅渐渐不再看向自己,眉间双峰日益聚拢,无端端攒下了如雾般的无奈与疲惫?
方炫长长叹息一声:知道你的疲惫,知道你的无奈,可是我却不愿将你放开,我放不开,我只希望你永远留在我身边!老师......我夺了你的权,削了你的势,将你关在永安宫内,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而已,只为我一人而留,却不是为了这份江山社稷!老师啊,为什麽我觉得你越发地远了?你要避开我吗?我不能让你避开,皇姐愿意放弃,我却不愿。我是这天下之主,也要,做你的主人!
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蔚绾慢悠悠回到永安宫寿仁殿,殿门大敞,蔚绾缓缓踱了进去,里头仍是空空的,不见一点活气。眉间微微蹙了蹙,一只手抬起捂住嘴,低低咳嗽两声,再放开,掌心几点鲜豔的红梅刺得人眼晕,淡淡一笑:真是没多少时间了!
四下里望了望,这金碧辉煌的囚笼阴森森地不见一丝亮色,不知怎地想起了小时候在云岫学艺,日日与师兄背著师父爬过墙头,到各个山头玩耍嬉戏,却想不到如今居然心甘情愿地被人锁在这深宫重闱之中。
回头瞧了瞧大敞的殿门,没有心情理会,竞直走到床前,平平躺下,闭上双眼:且待歇歇,还有事情要做呢!
方炫过来时,寿仁殿早已摆上了丰盛的晚宴,蔚绾犹在沈睡,许是太过疲惫,竟似全不曾听见宫女太监置办晚膳的声响。
餐桌是刚刚抬进殿内,深红色调的桌面上摆著各式琳琅佳肴,潘海惦著脚跑到床前瞧了瞧太子太傅沈睡的容颜,复又悄悄回过来询问皇帝的意思:"陛下,菜已上齐了,可要叫醒太傅?"
方炫摇了摇头,挥手让他们离开,潘海带著一众宫女太监退了出去,关紧殿门。
方炫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定定地瞧著双目紧闭的太傅。
蔚绾气息薄匀,脸色微带苍白,眉间微蹙,双唇轻启,似是感觉到了方炫的注视,长长的羽睫蝶舞般缓缓抖动,方炫心头一紧,明若秋水的双眸已然睁了开来。
太傅淡淡一笑:"陛下!"翻身坐了起来:"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方炫莫名觉出几分尴尬,隐隐又带著些淡淡的失望,日前刚刚冲他大发雷霆,出手无状,怎料到二人再次见面,他依然是这般云淡风清,便似什麽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蔚绾已下了床,双膝微曲便要跪下请罪,方炫一把将他扶住,心中蓦然一抖:怎地这麽瘦了?
太傅借著他的托力站起身,瞧了瞧布满各色佳肴的餐桌,微微笑道:"臣正想著怎会有这许多人进进出出,原来今日陛下欲在此用膳!"
方炫微皱双眉:"你并未睡熟?"
蔚绾摇了摇头:"臣今日起得早了,故尔小睡片刻,睡得深了,便是有人进出也懒怠理会!"
皇帝沈默半晌,额尔缓缓问著:"老师,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用膳了?"
蔚绾怔住,这声老师有多久不曾听到了?我们?这个亲热的词语......著实不曾料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从他的嘴里听得!
第六章
方炫笑了起来,就那麽瞧著,眉眼间竟似又带上了十七八岁时的天真与单纯。蔚绾觉得有些晃眼,转过目光,瞧著满桌的菜肴,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怀念之色,转瞬即逝。
皇帝伸手拉住蔚绾的衣袖:"老师,陪我一起用膳吧!"
太傅微微退後,腰背弯起,恭谨有礼:"陛下先请!"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隔了半晌,方才慢慢移步,走到桌前主位坐下。蔚绾抬眼瞧了瞧,默默无语,行到桌侧欠身坐下。
方炫眼瞅著蔚绾神情淡漠平静,脸色却有些苍白,嘴唇隐隐竟泛出些许紫色来,心里一揪,方才一瞬间的怒火压下了几分,淡淡道:"今日朕与太傅共进晚膳,御膳房特别做了几道菜,太傅尝尝看,可还吃得?"边说著,已提箸夹了菜放进蔚绾面前的碗里。
蔚绾有些犹豫,慢慢提起筷子略微尝了几口,微微一笑:"果然不错!"
方炫愣愣地望著他疏淡的笑容,宛若白梅飞舞、轻忽飘远,似是碧空的云彩,令人看得见却摸不著。
念头千转,终於下定了决心,亲自执起酒壶,离了座,自斟一杯,复又取了一个空杯,斟满,递给蔚绾:"有菜无酒,非是品宴之道。太傅,今晚朕要与你好好地喝几杯!"
蔚绾急忙立起身,双手接过皇帝递来的酒杯,瞧著杯中琥珀玉液微微晃动,眉间轻轻蹙了蹙:"这是......"
皇帝笑了起来:"这是太傅最喜欢的西域葡萄酒。朕藏了一窖,专为太傅享用!"
蔚绾垂目淡淡一笑:"多谢陛下!"
皇帝眼神倏地有几分灰暗,复又开颜道:"太傅,且尝一尝,可还是当年的味道?"
蔚绾轻抿一口,脸上微现讶色:"想不到葡萄酒藏得久了,味道竟丝毫不变!"
方炫有几分得意:"朕命人用钵罐存放,上头使木塞堵紧,封得严严实实,想不到竟然不曾走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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