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是赵熙老家的奴才,自幼便是赵熙的贴身小厮,两人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与赵熙的关系,反而比赵熙那几个兄弟更似亲兄弟。赵熙进京赶考,原本是冲著武状元而来,谁料阴差阳错,不知上头哪个关节出了问题,最终却把他算成了文举。
好在赵熙文武双全,比不得武试,文试也不怕,顺水推舟地中了那季文试的榜眼。更妙的是,当今皇帝喜欢斗蛐蛐,赵熙本也是此中高手,与皇帝较量了几番,皇帝乐得合不拢嘴,一下子封了他个刑部侍郎,说是能差好蛐蛐的人必定能差好犯人。过得几年,赵熙的蛐蛐越斗越好,皇帝对他的喜爱也越来越多,终於做了大诸皇朝最年轻的刑部尚书。
其间,太师秋申数次向他示好,希望能将他收归门下,赵熙虽然精通蛐蛐,毕竟出身书香门第,礼义廉耻十分看重,对秋申倒行逆施、陷害忠良的做法恨得牙痒痒,自然对这个奸臣的招揽不理不睬。秋申恨极,数次在皇帝面前弹劾,无奈赵熙的蛐蛐实在是斗得好,皇帝舍不得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秋申的控诉*,方才保住了赵熙和他高超的斗蛐蛐之术。
苏平跟著赵熙也是风顺雨顺,腰板挺得笔直,看人也带了几分横色。但苏平却真是最了解赵熙的那个人,赵熙虽然为人傲慢,却对一人始终挂念在心,这个人正是他的冤家死对头秋申的小儿子秋子悟。
当年的惊鸿一瞥令赵熙为之倾倒,千方百计打听之下,不过几天便得知那个恍若嫡仙的绝妙人竟是大奸臣秋申的小儿子,赵熙气得咬牙:白白浪费这副好人品!
宋简之将军的冤案,赵熙身为刑部尚书,心里明明白白,那些莫须有的证据全是秋申一手制造,本著为人的良心赵熙十分想救救宋将军,却又苦无良策,皇帝斗蛐蛐时挺精明,处理朝事却是糊里糊涂,被秋申一个劲地牵著鼻子走。
赵熙虽然是正一品大员,却是年纪轻轻没什麽阅历,朝中的官员大多只是表面恭谨,暗地里根本不屑跟这麽个靠斗蛐蛐发家的小毛孩子同朝共事,宋将军军功显耀,平日为人十分据傲,更是看不起赵熙,赵熙想破脑袋也找不出理由找不出证据来帮他翻案。
谁知一天夜里,赵熙的尚书府被一位黑衣蒙面人光顾,黑衣人将赵熙诱出卧房後,一叠文件劈头摔了过来,赵熙只顾著接住那些飞舞的文件,来不及拦截,黑衣人已是一个纵身越墙而出,身形宛如行云流水,美妙非凡,竟是个少见的高手。
赵熙到京城也有数年,从未听说京中竟有如此高手,疑窦重重。但当他看清那些文件时却有些乐了,这些文件正是为宋将军翻案的绝佳证据。
可惜,秋申太过奸炸,在朝廷上巧言令色,混淆视听,宋将军最终仍是饮鸠赐死,那些文件只保住了他的妻儿老小和一干部将。
宋将军死了,手下一位深受其恩的小将云钰寅夜潜入太师府行刺,不幸失手被俘,赵熙扼腕叹息後又听说云钰在太师府差点就被打死了,危急关头被太师的小儿子秋子悟救了下来。自此外界开始纷纷传言秋子悟乃是龙阳之人,看中了云钰英俊的外貌,与他出双入对,两人很是亲昵。
赵熙心里酸得要翻天,却又隐隐觉得不妥:云钰将秋申恨得什麽似的,恨不得生食其肉,渴饮其血!如今却和这个仇人的小儿子同进同出,这事怎麽看怎麽透著股诡异之气。
果不其然,一日早朝时,殿外击鼓,云钰闯入大殿,手中捧著一大摞封好的文件呈到帝王丹犀之下。
皇帝好歹识字,一张一张耐心地看完,勃然大怒,立即发作,当廷拿下太师父子,责令抄家,家产全部没收,府中妇女弱小充军塞外,太师秋申及其长子秋子醒凌迟处死,小儿子秋子悟押入天牢,待定案後再定其罪。
秋申想必怎麽也没料到自己竟在一夕之间大厦倾倒,来不及反抗,便死得支离破碎。秋子悟刚刚起床,洗漱已毕,坐在窗台前看书,一页书还未看完,云钰带著兵部宋将军以前麾下的将士,赵熙带著刑部的差员便赶到了太师府,将他押往了天牢。
赵熙一见著秋子悟便觉得自己要乱分寸,他不敢审问,将秋子悟交给云钰和底下的官员,自己借口圣上有召,匆匆离开了天牢。是夜却又左思右想睡不著觉,对著池塘发了半天呆,再也忍不住了,赶去天牢,杀了狱卒,伤了秋子悟,又糊里糊涂赶了回来。
此时,赵熙光火地坐在书房里,手臂一扫,桌上的茶盅"砰砰啪啪"甩到地上,摔了个粉粹,把刚刚进房的苏平吓了一跳。
苏平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大人?出了什麽事?"
赵熙恶狠狠地咬牙:"云钰,云钰,他好歹也曾救过你一命,你何必如此绝情?"
苏平一听这名字便大体知道事情必定和天牢那人有关,放低声音:"大人,可是秋公子又有什麽不妥?"
赵熙哗地一下捏碎手里最後一个杯子:"云钰奏请圣上,要将秋子悟......要将他......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苏平吓了一跳:"秋公子也没什麽大恶,便是从犯,秋申与秋子醒都已经凌迟了,又何必如此羞辱於他?大人,你为何不拦一拦?"他想起那个宛如清风朗月般的年轻人,心里蓦地一疼:他怎能受得住?
赵熙气得打跌:"你怎知我未曾拦过,只是现下秋家树倒猢狲散,哪还有人为他说话,全是落井下石的无耻之辈!"
苏平黯然:"什麽时候游街?"
赵熙颓然坐在椅子上:"明日!"
苏平愕然:"这麽快?"
赵熙叹了口长长的气:"圣上还将这押送的差事派给我了。"
苏平呆住,半晌结结巴巴地道:"您......您去押送?"苦命的大人啊,您於心何忍哪!
赵熙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气,想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闭上眼睛,静静地生起闷气。苏平无奈地望著他,轻声叹了口气,知道他现下心思烦乱,不想再搅了他,摇摇头慢慢走出书房:唉,明日,那人该如何渡过啊?
牢中的秋子悟还未得知游街的事情,他此时正隔著牢门与前来探望他的人----画扇低声谈著什麽。
画扇望著才不见一天的主子,如今已是伤痕累累,神情憔悴,薄薄的单衣下瘦弱的身体竟似在微微颤抖,泪水慢慢滑过面颊:"少爷......"
秋子悟微微一笑,吃力地抬起疲软的右手越过牢门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放心吧,暂时没事!"
画扇硬咽道:"少爷,你受苦了!"
秋子悟叹了口气:"这算什麽苦,你是知我的,便当......便当是为我死了的爹爹和哥哥赎罪吧!以他们的罪过,我这点子事还差得远呢!画扇,我爹爹......"
画扇低下头:"太师和大少爷的尸骨被......被抛到了乱坟岗。"她忽地又抬起头来,压低声音急急道:"少爷,你放心,我已请林公子去乱坟岗寻找了,待寻著了再找个地方将他们安葬。"
子悟有些怔愣,苦笑了一声:"多谢你们!"他没等画扇开口又接著道:"只是,我如今这副样子,你与师兄不可再来看我了,若让有心人得知,只怕又要连累你们!"
画扇浑身颤抖:"少爷,别人不知您,我还不知麽?画扇既是您的侍女,这辈子便是您的侍女,我......我不能救您出去,已是无用之至,又岂会学那些无耻之人,忘却旧恩吗?"
秋子悟长长叹息:"旧恩什麽再也别提!也罢,如今也只有你与师兄能帮我了!"
画扇讶道:"少爷,你有什麽事要交待我的吗?"
子悟低下头来,缓缓抚摸腹部:"画扇,我并不怕死,只是......"
画扇泪如雨下:"少爷......"
子悟抬头深深望著她:"你且止哭,听我说,我有一事需你来帮我,否则......我死不足惜,却可怜了这孩子四肢都没长全便要与我共赴黄泉!"
画扇勉强压下悲声,擦了擦眼泪:"少爷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万死不辞!"
第四章
秋子悟心中感慨万千,秋家败落之前,溜须拍马之人有之,鄙夷歧视之人有之,如画扇般始终保持一颗纯良之心,与自己长期相伴的人却再也没有了。
他目中不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画扇,此事我只能托付於你了!我曾交给你一份文书可还收著?"
画扇点头:"我好生收藏著!"
秋子悟沈吟:"这份原是云钰面呈圣听那份的副本,里面陈述的是我爹爹与大哥的种种罪行及证据,我交给云钰前誊抄了一份。我......虽然一心要助云钰,却也怕他翻脸无情。我自己死不足惜,却不忍心让腹中的胎儿陪著我死!"他苦笑了笑:"留了一份副本或许日後有用,如今也许真能用到了。你带著那叠文件到刑部尚书赵熙府上去,面呈赵熙,就说秋子悟对尘世颇多留恋,确实不愿平白死了,便是充军为奴也愿苟活,那些罪行证据原是出自我手,便是背个不孝的罪名,也望他能在圣上面前替我周旋,留我一条性命!"
画扇愤愤道:"云钰这个无耻这徒,千刀万剐不足解我心头之恨!"
秋子悟淡淡道:"他为恩人报仇,原也没什麽不对!你只记著我的话,这两天便将文件送去尚书府去!"
画扇郑重点头:"少爷,您在牢里可要好好保重!"
秋子悟神色淡然:"放心吧,我的罪行还没有最终确定,他们暂时不会对我怎麽样的。"
画扇像是想起了什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递给子悟:"少爷,这是我从府中带出来的,您或许有用!"
秋子悟接过来一看,竟是爹爹当年搜刮来的极品圣药大还丹,心里一喜:"画扇,多谢你了,确实有用!"他昨日受尽极刑,晚上又遭了凌辱,最後更被赵熙打了一掌,受伤很重;如今又武功尽失,极怕因了己身的虚弱保不住胎儿,此时见了这大还丹,喜出望外,胎儿想必能保得无恙了!
画扇又拿出一个暖壶递给子悟:"少爷,你还没好好吃顿东西吧?这是今日一早我刚刚做的鱼汤!"
秋子悟更喜,将暖壶接了过来,喝了一口,笑道:"画扇,你的厨艺真是不错,多谢你想得周到!"
画扇凄然一笑:少爷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以前便是山珍海味也吃腻了,现下小小一壶鱼汤便令他欣喜成这般模样!少爷啊少爷,你救了那麽多人,做了那麽多善事,怎得到了最後,自己却落得这般光景?
秋子悟将一壶鱼汤连著饭食吃得干干净净,空了的暖壶递给画扇:"快走吧!记住我说的话。"
画扇望著手上空空的暖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落,再也呆不下去,站起身来,哽咽著:"少爷,我会再来看你的!"回身痛哭著疾步走出了天牢。
秋子悟望著画扇走出去的身影,心里莫名染上了几分凄凉,掏出玉瓶,倒了一粒大还丹吞了下去,刚想再放到怀里,犹豫了片刻,慢慢移到墙角草垛边,将玉瓶藏在了草垛里,自己合身躺了下去,轻轻抚摸腹部,希望大还丹尽快发挥效用。
画扇泪痕未干,捧著暖壶默默走在大街上,思忖著如何将那叠文件面呈刑部尚书。
刚走到十字街头,便见到前方围了一群人,只听里头一声锣响,一个高昂的声音传了出来:"快来看啊!上头下了命令,明日要将罪臣之子秋子悟游街示众!家中无事者可到街上观之。"
画扇全身一震,手中暖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掉进路边的臭水沟中,她顾不得暖壶,急急向前方人群围拢的地方冲了过去。
画扇颤抖著挤了进去,看著墙上贴著的游街公示,嘴唇发白:怎麽会这样?少爷方才不是说还没有定罪吗?
人群中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靠近呆立的画扇,低声道:"画扇,别看了,快回去!"
画扇茫然地回头一看,低语之人正是秋子悟的师兄林晨宇,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拉住林晨宇的衣袖:"林公子,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
林晨宇见她神情悲愤至极,怕她引来事端,索性一个劈手将她打晕,扶著她挤出人群,快步回到了两人暂时居住的地方。
到了屋里,林晨宇小心地关好房门,喊醒了画扇,他下手不重,喊了两声画扇动了动,悠悠转醒。
醒过来的画扇一把拉住林晨宇的衣袖,"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哀求道:"林公子,你武功高强,去救救少爷吧!去把他救出天牢,我们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地方。少爷......少爷他如今这副模样,怎能受得了这般屈辱!"
林晨宇剑眉紧蹙,他与秋子悟五年师门情份,暗地里也帮著秋子悟救了不少被秋申迫害的人,秋子悟品性如何,他最是明白不过,因此,在秋家出事後,不遗余力地帮助画扇找得秋申与秋子醒的尸骨,替他们下葬。他葬好秋氏父子回到城中,不期便看到了那个要命的告示,即而又发现了人群里面色苍白的画扇,将她带了回来。
林晨宇尚不知秋子悟的武功已被废了,想著以子悟的功夫,便是在牢中也不会有什麽变故,对子悟的处境反而放心得很。
现下听了画扇的话,心里隐隐觉得子悟的情况似有不妥,急忙问道:"师弟他怎麽了?"
画扇泪如泉涌:"少爷......少爷他......他身受重伤,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连走路都不能,是......是从墙角爬......爬......"她说不下去,失声痛哭。
林晨宇大惊失色,子悟虽比自己晚进师门,却天资聪颖,平日又极为勤奋,武功早在自己之上,押进天牢只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会连站立都不能够了?
他豁然起身向门外走去,画扇一把拉住他:"林公子,你要做什麽?"
林晨宇头也不回:"我去天牢救他!"
画扇急道:"你此时去不得!公示刚刚贴出,必会有人到牢内宣旨,你此时去了怎能救得了他?少爷吩咐我做一件事,你且等一等,我们尽快帮少爷把那事情了了。若凭此能够免了明日的游街便罢了;若不能,今晚再去劫狱也不迟!"她自幼跟著秋子悟,子悟待她有如亲妹,恐她在太师府受人欺凌,处处教她处事之法,画扇平日为人行事很有分寸,便是片刻失了理智,这时也已回复了常态,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慌了心神,眼下完成少爷交待的事情为重!
林晨宇毕竟比秋子悟还大了几岁,这时节也已想通单凭鲁蛮之勇根本救不得人,稳下心来问道:"师弟交待你去办何事?"
画扇走到里间,拿出一个包裹,打了开来,里头是一叠誊抄工整的文件:"少爷吩咐我将这些送到刑部尚书府,面呈刑部尚书赵熙。"
林晨宇略翻了翻沈吟道:"刑部尚书府门禁森严,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进得?"
画扇将包裹重新包好:"此事还要有赖林公子帮忙!"
林晨宇明白今日这尚书府的大门势必强行也要进了去,索性不再迟疑,点了点头,两人提了包裹出了家门直奔刑部尚书府而去。
赵熙的尚书府离两人暂居之地并不远,约摸隔了半个时辰两人便已立在了尚书府门前。尚书府大门虽然开著,门口却站著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虎视眈眈地瞪著来往的行人。
林晨宇往门口一站,双手抱拳:"两位大哥,在下兄妹有要事要面见赵大人,还望大哥通容。"
右边的壮汉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左边的壮汉冷笑道:"凭你也想见我家大人?"
林晨宇好声好气:"在下兄妹确有要事要面见赵大人,两位大哥行个方便吧!"
右边的壮汉不耐道:"去去去,我家大人不见!"
林晨宇忍著气:"大哥还未通禀,怎知赵大人必定不见?"
左边的壮汉见这人纠缠不休,瞪起了眼睛:"说不见就不见,再来纠缠小心大爷的拳头!看你是个细胳膊细腿的文弱书生,大爷不与你计较,快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