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草本精华
草本精华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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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之一)

冬日午後,吃罢午饭,娘带著大妹和二妹出去,我拉了小弟榆天去城西东贵家玩,还没出胡同,就听到街上吵吵嚷嚷的。一听这声音,我就晓得,又要出红差了。
听爹说,以前出红差,跟现在不同,被砍头的都要剃头刮脸,整理一番,体体面面上路。
这阵子枪毙的人似乎变多了。除了土匪强盗,还有闹革命的学生。
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著看热闹的人,有说枪毙不比杀头好看,争论得激烈,看过去,却只见到呆滞的脸,五官看不分明。
今天枪毙四个人,都是学生,穿著脏脏的制服,上面沾了血,低著头,一声不吭,五花大绑在敞车上。
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留山羊胡的老头叹气道:"多好的孩子,去闹甚麽革命,这下好了,把自个的命都给革了!"
观看的人用怜悯的眼光看那四个人,沈默不言。
气氛一时压抑起来,我便不由得想起前些天来,也是枪毙,不过毙的是俩土匪,身上披红挂绿,喝得醉醺醺的,嘴里喊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条好汉!"
"好!"看热闹的便很配合地发出嗥叫声来,仿佛在看大戏。
也有唱段子的,什麽"过来瞧瞧过来看看,哥哥我......"唱得有模有样。
"哥,还看不?"榆天扯扯我的袖口,不耐烦地问。
"不看了!"我回过神来,朝他笑,拖著他往人群里钻,东贵他娘做的桂花糕比这更加吸引我们。
从东贵家出来,已经是黄昏,我揣著一包桂花糕,拖著榆天往家里走,边走边闹,很快就到家附近。傍晚时分,抬起头,从窄窄的高墙缝隙间,能看到豔红的天空。每家每户的小孩都进屋吃饭去了,胡同北边灰色的高墙後,还是用留声机放著悠扬的小夜曲,那像喇叭花一样的玩意儿现在正流行,不过娘说那太浪费,不肯买。
走到胡同口,远远便见爹拎了公事包,跟几个人说著话往这边过来。我条件反射,拽著榆天猫腰躲在旁边的菜箩子後。
爹是个很严厉的人,话不多,却能句句打压人,我不爱听。
"哥,你躲什麽?你今天又没逃课!"榆天提醒了我。对啊,我干嘛要躲?这时跟爹同行的人都道别各自走了,只剩下一个穿白衬衫的,还在跟爹争论著什麽。
我直起腰,刚想从菜箩子後面走出来,一个高大的阴影从身後罩了过来,接著是爹平板的声音:"榆林,你怎麽在这里?"
我吓得一激灵,差点整个人坐到榆天身上,还好爹动作快,把我衣领给拎住了。
"这是令公子?"跟爹一起的人微笑地弯下腰,伸手想要摸我的头,我头一扭,躲开了。他也不恼,依旧笑吟吟地看我。他穿的是清爽的西式衣裳,手臂挽了件黑色大衣,又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却贼亮。
"没礼貌!"爹低声呵斥著,把榆天也拎了过来,"那是大儿子榆林,整天只知道玩乐,不成气候;这是小儿子榆天,还有待观望。"爹的声音冷冷的。
我和弟弟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後头往家里走去,爹叫他子允,语气比跟我说话温和多了,两人并排走著,爹比他矮了点,低声说著话。
"......纶清,这次真的要麻烦你了......"子允低低地说。
"你说的哪里话,朋友有难,我能不帮麽?"爹轻轻拍他的肩,眼睛里都是赞赏。
纶清是爹的字,除了娘,我还没听到其他人这麽叫过。听到这两个字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叫出来,心里有点不舒服。
拐近路时,遇到了一辆福特牌轿车,路又窄,司机从车内伸出头来,用半生不熟的京片子冲我们喊:"靠边靠边!没见老爷过来了吗?别挡道!"
爹厌恶地皱皱眉头,往旁边让了一下,还伸手把我也拉到身後,我注意到子允的手一直扶在爹的腰上,这会儿搂得更紧了。我瞪著那光明正大地横在我跟爹之间的手,觉得实在是很碍眼。
爹把他留在家里住下了。娘没说什麽,只是脸色不太好。於是这位名叫曾子允的人便在我家神出鬼没的,常常天还没亮就从後门溜出去,半夜才跑回来,神色慌张,脸色青白,也不知在搞什麽。
这样一来,娘就更生气了,对爹发牢骚:"这时候风声不好,你还留子允在家里住,瓜田李下,我就怕......"
爹正在浇花,听到娘这样说,就抬高了下巴,想小孩子一样满不在乎地说:"怕?怕什麽?"说完,低头又继续摆弄他的盆栽。
娘一把抢过喷壶,说:"这院子每天进进出出那麽多客人,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人多口杂,传出去就不好......"
爹眯了细长的眼睛,还是满不在乎地说:"你们女人懂什麽?"娘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後来听爹偶然提起,曾子允是爹的同乡,都是上海人,念的同一间高中,比爹小了八岁,现在在北京大学念书,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里。爹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积极搞革命。
爹似乎还想说什麽,不过看到我懵懂的样子,叹口气,道:"小孩子也不懂,侬窝里相登了该。(你在家里呆著吧)"他用一句上海话把我给打发走了。
过了大半个月,子允叔还没走的迹象。不过爹似乎真的很看重他,有天我去上学,看到他们俩从书房出来,说著我听不懂的话,争论得面红耳赤。
看到爹那张木头脸竟然这麽生动,我有点发愣。看得太入神,结果那天迟到了,被老师训了一顿。

绵绵(之二)

快要过年了,爹带了我和弟弟到佛照楼去买东西,顺路去槐树胡同看望一个老先生。我们抱著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
还没进胡同口就看到子允叔站在那里,背了个包,从学校回来的样子,一看到我们就笑了。他走过来,接过爹手里的帽盒鞋盒,爽朗地说:"怎麽不叫上我?"
爹轻轻地扬了扬嘴角,算是回答。爹这些天好象在躲著子允叔,有时在外屋碰到了也会调头走,打招呼明显冷淡了很多。
我暗地里对弟妹们说:"嘿,天下可没有白吃的饭,瞧啊,现在天怒人怨了吧!"
那几个没出息的点头嗯了声,又各自去玩了,把我的话忘个干净。
孺子不可教啊!
一起到了家,屋里静悄悄的,娘带著妹妹们去采购腊味了,还没回来。爹脱下外衣就往书房去了,子允叔几步跟上去,一把拉住他,动作很粗鲁。
"放开!......"爹皱著眉头,用力甩著手,没甩开,语气放软了些,"别在小孩面前这样。"
子允叔看了看我和榆天,咬咬牙,将爹往客厅外面拖去。
"怎麽了?"榆天也想跟过去,被我拉住,骂他:"打架而已,有啥好看的!快把东西搬进去啦!"
等榆天不情不愿地进里屋去了,我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客厅,就站在院子的榆树後头。
爹和子允叔就站在院子的另外一头,低声争执著什麽,只隐约听到爹很不高兴地说没时间不想听,转身要走,子允叔拉了他的袖子。
後来子允叔一脸严肃地说了几个字,爹就不出声了,脸色先是刷白,然後变黑,倒退了一步,大力抽回了袖子,像被针蛰了一样。他没有再看子允叔一眼,往我这边大步走过来。
爹似乎很受打击,竟然没看到我,擦身而过时,我听到他语气不稳地说:"不对,这是错的!"
转头去看子允叔,他愣愣地望著被甩开的手,然後握著拳头,低头,慢慢笑了。
自从那天以後,子允叔就从家里消失了,娘问爹怎麽回事,爹心不在焉地说:"他自己有手有脚,我哪知道他去哪了?少管闲事!"
娘又让他气住了,说不出话来。

绵绵(之三)

过了没几天就是正月初一,爹娘带著我们去庙里看打鬼,榆天拉著我,混在一群小孩里等,伸长脖子,都忘了把嘴巴给合上,时不时漏出一团白气。
不一会,帷幕的左面跳出一个戴木制的黑色鬼怪面具的人,右面跳出一个戴白色的,在诵经声中,挥动著手脚跳起舞来。黑鬼和白鬼的身後,便是戴著野兽面具的喇嘛,他们手里拿著刀,挥舞著,负责"打鬼",说是将鬼驱逐出去,就能保一年平安。
乐器乱哄哄地吹打著,锣鼓喧嚣带出了持钵念咒的大喇嘛,庄严地站在祭台上头,主持大局。
下面的人都全神观戏,直到黑白两只鬼跳完了,就脱了面具,用两个纸扎的人作替身,让那些喇嘛砍了,"打鬼"就正式结束。
看完热闹,人们渐渐散去,子夜时分,各家就纷纷点响了炮仗烟火,此起彼伏,劈劈啪啪地一直响到天亮,空气中弥漫著硫磺的味道。我拿了个二踢腿在院子里放,爹搬了张躺椅坐在屋檐下,心神不定,他一整晚都是这样,眉头都皱成疙瘩了。
榆天用帽耳朵捂著自己的耳朵躲在我身後,不住往我身上蹭,害我点了半天都没点著。
"别推我,你怕就跟大妹她们一起站嘛!"我回头推他。他眼睛骨碌碌地转:"不要!"我拗不过他,便说:"那你别推我!"
"嗯。"他闷闷地应,把耳朵捂得更严实。
还没等我点燃,外头就一阵骚动,吵闹声,尖叫声,脚步声,还夹杂了几声更加响的炮仗声。
这时城楼上的焰火腾空升起,在半空绽放出绚烂的红色,然後消逝,铭黄朱红靛紫的颜色落了我们满头满身。
"鬼怪走开!鬼怪走开!"
夥伴们在外头叫了,我扔了二踢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还没跨出门槛就让爹给拎了回来。
"曹榆林!"他只有生气才会叫我的全名,表情严肃,吩咐道:"你们都在家呆著,谁也不准出来!"说完便披了件上衣出去了,娘怎麽劝也没用。
等了许久也不见爹回来,娘让奶娘带我们去睡,自己等爹。
直到我睡著,也不见爹回来。
第二日醒来,闻到厨房一阵饭菜香味,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照到墙上,照到我的身上。我早就醒了,窝著棉被躺在炕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四处看。
娘正坐在梳妆台边梳头,倾著身子,乌溜溜的头发垂在胸前,她用篦子慢慢篦,时不时伸手抠一点发油,擦在头发上,把边角的细幼毛发弄得服服帖帖。娘穿了件黑底印红花的棉袄,领口还有兔毛边,脸蛋白白的,像涂了粉,两腮却透著粉红。
夥伴都很羡慕我有个漂亮的娘,我们家是前些年才搬到北京的,之前住在上海城区一个叫常盘里的里弄。常盘里是个美人窝,专门出美女,常盘里的老阿嬷总是这样说。
娘出身常盘里,爹也是,不过我觉得爹比那些美女还要好看,当然这话我不敢说出来,爹板著脸的样子很可怕的。听老人们说,住在那里的漂亮女人都命薄。我不晓得这是不是真的,不过爹的兄长倒是很年轻就死了,我只在照片上看到过这位伯父,据说他比爹长得还要出众,这我无法想象。
窗外很明亮,光秃秃的枝桠上落了薄薄的霜,照得屋内更加亮。
"看什麽?还不快起来。"娘梳好头发,转过来,太阳照在她的脸上,透著温暖的亮光。她伸出手来摸我的头,很暖和。
我爬起床,失去了棉被的保护,全身直打哆嗦,奶娘过来帮我穿衣
服,竖条纹的棉袄和宝蓝色的棉裤。身体暖了许多,我揉著眼睛推开门。爹正在院子里浇花,拿著古铜色的喷壶,就站在花前发呆。
爹瘦瘦高高,穿著白纺绸裤褂,上身披了件黑色的绒毛大褂,晃晃荡荡的,本来就像让风一吹就倒的人,今天显得格外地伶仃,也不晓得他是怎麽了。
"爹!"我冲他喊,他没应。我喊了第二声他才回神,朝我笑:"榆林阿,起得这麽早......"他一脸疲惫,双眼满布血丝,眼神却很凶。
"爹,你脸色好难看。"我伸手要拿喷壶,他朝我勉强地笑笑,说:"小孩子哪会弄这个,快去洗脸罢!"
这时娘也走出来了,我冷得缩头缩脑,急急忙忙往厨房走去,回头又看一眼,见到娘把手轻轻放在爹的手上,握住,慢慢摩挲。
那样子很像一幅画。
後来听隔壁的杜姨娘说,昨晚上学生闹事,把店铺里头卖的日本货搬出来烧了,巡捕房的人开了几枪,抓了带头的几个,其中就有曾子允。昨晚那几声特别响的,不是炮仗声,而是枪声,学生们都给投到牢房里了,说不定下次出红差的人里头就有他。
我听了这消息,心里只是难受。
我不喜欢子允叔,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尽管如此,听了这个消息都会觉得难受,爹跟他那麽要好,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爹一定比我更难受吧。
"唉,连大年初一也不得安生,这些人都是怎麽了?"杜姨娘自言自语地说,翘著兰花指顺了顺她的鬓角。杜姨娘是隔壁的杜老太爷娶的第四房姨太太,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说话细声细气,以前好像是唱戏的。
那天以後,爹早出晚归,常常半夜才回来。有时我起床去尿尿,看到书房的灯还是亮的。
我问娘,爹在忙什麽,她只是苦笑,摇摇头,并不答话。爹日益憔悴,四处奔波,也不晓得用了什麽方法,把子允叔给弄了出来。
我是家里最後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绵绵(之四)

那日,娘叫我帮她送东西去广德楼老板那。天气很好,西直门外,香山和八大处去的两条大路都是来来往往的游人,汽车马车人力车满街跑,很是热闹。
娘雇了辆人力车,车子拉著我出了胡同,往西直门外的广德楼去。
车子绕到後门,戏刚好散场,有相熟的小学徒把我引了进去,由後楼梯上,带到一间屋子里,说薛老板正在忙,要我等一下,就出去了。
我看了看四周,屋里有些暗,光线都是从窗格子漏进来的。这间屋子的一面墙壁由天花板挂著帐幕,墙角处端放著一只大木箱,那箱挂了把大铜锁,我掂了掂,竟然没有上锁。
箱盖很沈,我蹲下,两手用力才把它揭开。先是闻到一阵樟脑味,还有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借著昏暗的光线,我看清楚了木箱里头整齐地放了些衣裳,上头还摆了串豔红的爆竹。
听娘说,爆竹的火药味可以驱虫蚁,又防潮,可以使衣服保存得更好。
我看那衣服实在漂亮,就伸手想拿起来,却听到有人低声说:"不要碰......"
我吓了一跳,忙缩手,没经人允许就乱碰别人的东西,我可不想被人
没家教。小心盖好箱子,我看了看周围,刚才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可回过头去却看不见一个人。
我心里有些发毛,似乎听到有东西敲了一下,嗡的一声。
这下我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帐幕後头传过来的。
我伸手,慢慢揭开那块幕布,幕布後还有一层层厚重的大红色帘子,似乎与另外一个房间相通。
有粗重的喘息声传过来,还有很低的压抑的呻吟。
凉意从脊背慢慢往上冒,冷汗也下来了。我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僵直的手指颤抖著撩开那一层层的帘子。
伴著沙沙的布料摩擦声,我看到在最後那几层单薄的绸缎掩映下,对面重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
有影子就不是鬼了,我立刻不怕了,伸手就要把那些绸缎也撩开。
"劈啪砰!"在下面的人突然大幅度地张开手,碰跌了桌上的东西,往後面的人的头打过去。
"你就不能老实点吗?都这样子了......嗯?"後面的人握住那人的手腕,嘿嘿笑著,熟悉的带了撒娇味道的嗓音,听起来很像流氓,这不就是广德楼的花旦柳玉笙吗?他在干吗啊?
"晚上还有......"下面的人哑著声音说,"还有打斗戏......你,你就不能忍耐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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