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这样子吗?"耿锐有点受到打击。
"开玩笑。"
耿锐沉默一会,站起身:"卫医生,能不能请你别跟我开玩笑?有时候,我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在跟我说实话还是在跟我开玩笑。"
卫楠看了他几秒,然后点点头:"好。"
耿锐又笑了。他很少这么容易笑,可能在好不容易找到那盏落地灯时,整个人的精神放松了下来。
"不难受吗?"卫楠指指他有点过长的留海。
耿锐嗫呶地说:"最近工作忙,忘了去剪。"
"我帮你。"
"卫医生,别......别开玩笑了。"耿锐睁大眼。
卫楠真去找了把剪刀出来:"谁跟你开玩笑,我以前帮养老院的老人剪过头发。而且,那个老人很满意。"
"是......是吗?"耿锐真乖乖地坐下让卫楠摆布。
卫楠倒也没在说谎,亏他记得那些猴年马月的事。找了条干净的毛巾围在耿锐的脖子上。刚想伸手把他的眼镜拿下来,耿锐忙摇头:"不行不行......我会看不见的。"他近视度数很高,离开眼镜就跟瞎子差不多。
几缕发丝飘下来后,耿锐反倒紧张起来,卫楠实在靠他太近了,他的一只手拿着剪刀,一只手轻轻固定着他的头。耿锐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发麻,时间好像慢得将近停止,有点惶急地问:"卫医生,好了没?"
"没有。"卫楠正发愁怎么样把一络头发剪得差不多齐,"别动。"
"可是......"
"马上就好。"卫楠低声说。
耿锐呆呆地应了一声,不再动了。可能牙医的手的确比平常人的要灵巧一些,耿锐的留海虽然被剪得差强人意,但整个人看上去倒是精神了不少。卫楠笑:"还行吧?"
耿锐点点头,反正他对这方面半点感觉都没有。只要留海的确比先前短了就行。"谢谢。"
"怎么谢?"卫楠问。
耿锐愣了一会,说:"我可以请吃饭,请你......"
卫楠伸手撑在椅子两边扶手上,把他困里面:"就这样?"
耿锐吞了一口唾沫:"那......那要怎么样?"
卫楠低下头笑,吻了一下他的唇:"如果我要你这样谢我呢?"
耿锐整个人呆在那里,瞪大眼,僵直着肩膀,又吞了一口唾沫,双唇颤抖着说:"我......我不是同性恋。"
"我是。"
"你......你在和我开玩笑?"
"没有。"
耿锐不知哪来得力气,忽然用力推开卫楠,卫楠踉跄了一下,耿锐咬着自己的拳头死死地瞪着卫楠。卫楠叹口气,拉过椅子,点了支烟,抽了一口:"耿锐,我是同性恋,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耿锐还是盯着他,终于发现他在说真的,半晌之后夺门而出。
第九章章
第六章(下)
摇了摇易拉罐,喝掉最后一滴酒,他还是觉得渴。也不是渴,就是害怕,可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摇摇晃晃得站起身,房间里的景物就在他的眼前打转,于是,他又坐了回去。他喜欢喝醉后,脑子慢下来,晕晕的感觉,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跌进了一片黄橙橙暖洋洋的灯光里,轻轻一搅,全部都混在了一起。
抓起沙发上的围巾,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小区外的便利店去买酒。走在高架的人行道上,走不动,耿锐就放任自己坐在地上。现在几点了?明天是星期几?摇摇头,不想管那些事。他只想喝酒,卫楠教他的,喝酒最好的时候:就是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得跳动,痛得不禁抱住自己的头。那条黑色的围巾柔柔得缠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用手抓住它,想温暖一下自己的冻僵掉的指尖。
太失败了,真想重新活一次,什么都通重新来过。他可有可无,干巴巴的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没有童年,没有爱好,没有朋友,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耿锐哭着想:我什么都没有。e
有人在他身边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喂,你没事吧?"
卫楠?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喝醉了?喝醉了怎么坐在这里?这么多车,出事了怎么办?喂,起来,这么冷的天在外面会死人的。"
"我不要你管。"耿锐甩开伸过来抓住他胳膊的手。他不想见到他。
"你叫什么?身份证呢?喂......"
"卫楠卫先生?那个是你朋友吧。喝醉了坐在高架上多危险,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警边带卫楠过去边严厉地说,"我们小李带他回来时,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就听他说什么卫楠,翻了翻手机,里面就你一个电话号码,就把你叫过来了。"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卫楠道谢。
"本来可以让他留到天亮酒醒的,不过,现在天气冷,我们派出所没有厚的被子。你能赶过来也省了我们一点事。"女警说,"让你那朋友少喝一点酒,这年头,醉酒车的祸还少?你翻翻报纸,一茬一茬的。"
"行,谢谢你们,回头我说说他。他有点想不开的事。"
"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一开心喝醉了往高架上坐?多吓人啊。"
卫楠只好笑笑,没说什么。在派出所接待处的一个长椅上看到耿锐,他睡着了,微微蜷着双腿,脸颊通红,呼吸沉重,脖子上还缠着围巾,像是贪恋温暖,又像怕弄丢了似的,他把半截脸藏在围巾里,双手牢牢得抓着它。派出所里的白炽光发出白惨惨的光,他在那里,像个被人丢弃的畏寒的孩子。
"耿锐。"卫楠弯腰叫他。
耿锐没有动静。卫楠不得已,只好伸手推了推他。又叫:"耿锐?"
这次,他回应了他,慢慢睁开眼睛。
"回去了。"卫楠说。
在车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耿锐把头靠在车窗上,刚才脸上的红润不见了,变成了青白色。而且,他把围巾拿了下来。卫楠注意到自己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围巾。他给耿锐打开了一扇窗,但窗外却是恐怖的风景。他吓到了他。他所处的世界让他感到害怕。他以为他帮他打开的窗外会是一个明媚而灿烂的世界,但,不是。
"对不起。"卫楠说。
耿锐半晌转过头:"我很害怕。"
"我知道。耿锐,我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哪了?"
耿锐报了一下地址,沉默很久,忽然说:"那是不对的。"
"什么不对?"卫楠嗤笑,眼睛里藏着讽刺的箭。"我一直是这种‘不对'的人。"
"为什么?"
"这你就问倒我了。"卫楠轻笑,"我也不知道。"
"可......"像他这么出色的男人,应该有很多的女孩子喜欢,他应该找女朋友,然后结婚,然后......
卫楠像是看穿他的想法:"这跟我怎么样没关系。从我懂事开始,我就没喜欢过女孩子。以后也不会喜欢。"
耿锐被弄得糊涂了。男人天生不就喜欢女人吗?为什么不喜欢?他在他家时,他为什么吻他?
"到了。"卫楠见耿锐不解得看着自己,笑,"你家到了。"
耿锐回过神来:"谢谢。"
卫楠看着他:"耿锐,下次别喝酒了,不适合你......"
"我......"耿锐刚打开车门,听到这话,忽然情绪激动地摇头,"我不要你来跟我说合适不合适。你根本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卫楠有点吃惊。耿锐吼了几句,掉头就跑,卫楠在大脑作出反应之前,人就追了出去,在小区健身设备那里逮到耿锐,大声说:"那你就给我成熟点。想清楚自己要什么,自己去拿回来。别人怎么过,他妈的那是别人的事,你是耿锐,就按你自己的那一套来。混得不如意,也是自己的。你几岁?还要别人教?"
耿锐被骂,反而平静了下来,像极度缺氧的人,一下一下用力呼吸着。
"为什么你手机里只有我的号码?"
耿锐闭着嘴。他不想和家里的人联系,他已经厌烦了他们说:耿锐你要做什么,你应该做什么,你做什么才对自己最好。
"我很害怕。"耿锐又说。
卫楠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静站了一会:"我要回去了。"
"卫楠?"
"你介不介意有个想和你上床的朋友?"卫楠笑。他的朋友只的两种,要么是可以出来喝酒聊天的,要么是可以出来上床喝酒聊天的。他问:"你觉得你能做哪一种?"
耿锐看着他丝毫不留恋得转身离开,风衣的一角随着他的走动翻飞。觉得自己的眼角开始感到疼痛。
第十章
第七章
卫楠躺在那里,赤裸着上半身,带着情欲过后的一点疲倦,旁边的男孩跳下床,问:"要喝酒吗?"
"你这有什么酒?"卫楠问。
男孩跑去冰箱看了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只有啤酒。"
卫楠招招手。男孩边帮他开好,边骂:"操,你大爷的,你到我家上了我,喝点酒还要我帮你开好送到你手里,真是......"
"是你不肯去我那吧。"卫楠接过酒,"就你破床,一股怪味。"
男孩一听,拉起床单一角,用鼻子嗅了嗅:"有吗?你那是狗鼻子啊,我怎么闻不出来。"
卫楠感到好笑,喝了口酒,一股凉意从喉咙一直到胃里,整个人都感到清醒精神了不少。那个男孩盯着他看了半晌。
"看什么?再看当心我让你明天一天起不来。"
"你公平点好不?我看看和我上床的人什么样子总行吧。"男孩回致电床上,钻进被窝,把一条腿架在他身上,又把头靠在他胸口。
卫楠愣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他的头,恍惚了一下,趁着放啤酒罐不着痕迹得推开了他。那个男孩也不在意,抽出卫楠烟盒里面的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眯起眼睛,享受一般地笑:"比我那破烟好抽多了。给我吧?"
卫楠默许。
"苏烟啊。"男孩玩弄着手上烟,说,"每包烟盒上都写着抽烟有害健康,谁理啊。我有钱的时候抽贵的烟,月底的时候,钱用光了,两块钱一包的都抽。那味道,真他妈不好闻。"
卫楠刚想起身,那个男孩愣了一下:"你可以住下来。"
"就你这狗窝?"卫楠笑,穿好自己的衣服。跟很多男孩子的房间一样,这个房间不但乱而且脏。
"脏怎么了?要那么干净干嘛?我刚搬来的时候比现在还脏,我还扔掉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就这,房东西还收我这么高的房租。"男孩跟着下床,套了件衣服在身上,他非常瘦,年轻的脸,因为放纵,有着病态的青白色,他说,"我送你出去,走廊的灯坏了,上次一个家伙摔得皮青脸肿的。"
"不用了。"卫楠拒绝。
男孩执意跟出来,在黑漆漆的走廊上,他忽然拉住卫楠,有点不自然地问:"那个......可以留个号码吗?"
卫楠迟疑了一下。他鲜少留电话给一夜情的对象。不习惯,也不太愿意。再加上他是个医生,不管医什么,这都是一个敏感的职业。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怕惹出麻烦。
"切,不愿意就算了。"男孩拿手机照亮阶梯。
一出楼,冷风就往人的脖子里钻。卫楠回过头:"喂,少抽一点廉价烟。"
男孩没吭声,怕冷一样,挥挥手,飞也似地跑了回去。
午夜的街头,冷冷清清的,卫楠习惯性得伸手摸向口袋,这才想起他把烟给了那个男孩。耿锐知道他的性取向之后,可能真的吓到了,看到他也是躲得远远的,为了避嫌,他也快一个月没去耿锐公司的食堂用餐。
这样也好,免得那小子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跟在他身边。他帮不到耿锐什么忙,也不是耿锐需要的那种朋友。这件事,他虽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不过,却做得有得过。心里有点罪恶感,像给一个未成年人看了火爆的色情片,说不定会给他留下一些不良的心理阴影。
耿锐把手插在衣袋,看了柜台上的烟许久。指了指其中的一个牌子后,说:"对不起,给我一包苏烟。"
"四十五。"售货员把烟递给他。
"我还要一个打火机。"耿锐想了想。
售货员微笑:"我们有些便利小政策,有赠送的火柴和打火机,先生你要哪一种?"
耿锐低垂着头:"随......随便。"
"不如火柴吧。"售货员把一盒包装精美的火柴递给他,"我觉得你很适合用火柴。"
耿锐低声说了句谢谢,捏着烟和火柴离开了。回到住处,坐在床前的地上,拿了喝水的马克杯充当烟灰缸。他想知道它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划第一根火柴时,用力过猛,划断了火柴棒,又划了第二根,却没点燃烟,用了五根火柴才把手里的烟点着,试着把烟吸进去,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那种辛辣刺激的感觉让他咳得脑门都开始发痛。偏偏还要自虐似的不断努力得把烟吸进肺里,边流眼睛边咳嗽得把一支烟给吸完。
躺在地上,把自己蜷得跟刚出生的婴儿似的。死死得抱住肩,他觉得空虚,难受,像丢了什么,又像被人夺走了什么。只想声嘶力竭得喊叫,喉咙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太空了,他的心脏,他的肺,他的五脏六腑都不存在了似得难受。
他看到卫楠了,他看他穿着白大褂和诊所里的一个女孩在说什么,浅浅地微笑。
他们又变成陌生人了。耿锐辛苦得呼吸着。
□□□自□由□自□在□□□
卫楠是在傍晚才看到报纸的,他今天一天都很忙,冬季是牙齿问题发生的高峰期。直到吃晚饭时,才把报纸抽过来看。就在头版,一个十九岁的男孩跳楼自杀,他熟悉的脸,也是他熟悉的地址。扔下筷子赶到事发地,是昨天的事了,尸体早就不在,现场的血迹也被冲洗掉,但他还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男孩,他裸着消瘦的上身,蝴蝶骨那里有颗黑色的米粒大小的痣,他对他说:"你可以住下来。"
卫楠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抑止不住得趴在一边呕吐起来,胃里的东西吐空了,胃开始反酸,喉咙一阵泛苦。他和他做过爱,他拿走了他的烟,可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连年龄都是在他死后从报纸上才得知的。
十九,这么年轻,生命才刚刚开始,他幸许都没好好爱过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好好爱过。
他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从楼上跳下来,他知道理由。少年避开家庭,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期望能过得轻松一点,追着一些明知不可实现的梦,怎么追也追不到,终于承受不了,选择了轻轻一跃。他跳下来时,他的唇边肯定带着一点笑意。
他终于不用再面对父母探索的目光,也不再用成千上百个谎言面对周遭的怀疑,也不需要再思考自己是对是错,更不用想以后会怎么样生活。也不需要另一个人的温暖而和陌生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但,还是接受不了。他还没忘记他皮肤的温度,新鲜,温暖,皮肤下跳动的脉搏。
卫楠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
"卫......先生?"耿锐从下班时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直跟到这里。
卫楠支起身体,一把抓住他的手,抬起眼,死死地看着他。"是你?"
"你怎么了?"
"没事。"卫楠甩开他的手,站起身。
耿锐呆呆得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有点胆怯地说:"你脸色很难看,还是去医院看了一下吧,中心医院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