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童话 蓝胡子————阿素
阿素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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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维兹不会是这样的!你骗人,莱比乌斯王,你骗我!」
 十一
他朝身後无垠的黑暗大吼著。然而白墙上的维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作家吓得退了一步。维兹天蓝色眸凝视著他,鲜血顺著眼眶往下流:
「维兹已经死了,就如我和你说过的一样。」
维兹的尸身笑著对他说。作家声嘶力竭地反驳。
「不,他没有死!他还活著!」
「他已经死了。苏蓝,维兹他,是被你杀死的。」
他听见蓬车轮子的声音,作家蓦然回首,却找不到蓬车。但蓬车的声音越来越响,作家越听越害怕,不自觉地蹲在黑暗中,双手拚命地掩住耳朵。但忽然间他发觉自己变了,变回十多岁的模样,稚嫩的小手、柔软的褐发。
那是丰收节的晚上。在那之前,城堡里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国王要这个国家里最美丽的男孩,穿上白袍,戴上百合,在第一只知更鸟啼叫的时节送入城堡。而这个雀屏中选的人,就是维兹。
消息刚到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安妮姑妈挥舞著锅铲,大骂国王的不义,苏蓝的母亲则哭著不停,直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而维兹的阿姨则高兴得不得了,因为终於可以摆脱妹妹留下来的,这个来路不明又讨人厌的孩子了。
而苏蓝当然是哭著不停,以致於丰收节那天晚上,维兹偷偷邀他到农庄的麦草堆上时,他还像断线珍珠般止不住眼泪。
『苏蓝,你不要哭了。』
『可是,可是,你就要被送到城堡去了啊!国王......国王又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麽事情。妈妈说,妈妈说国王居心不良,你去了......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啊!苏蓝,但这是个大秘密。』
『什麽......秘密?』
『我会和你说,但你千万别再和阿姨或是谁说了,你能保守秘密吗,苏蓝?』
『嗯。』
苏蓝点了点头,把小指伸到维兹眼前。两个男孩慎重地打了勾勾,维兹才缓缓说道:
『我跟你说,我是国王的私生子。』
『咦?』c
苏蓝呆了一呆。
『是真的,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了。就是那个消息公告的那天,国王的使者偷偷跑来找我,那是个像小丑一样的人。他说,我是国王十多年前到这里巡视时,和我母亲生下的孩子,因为私生子没有继承权,也会害他被臣民唾弃,所以他抛弃了我母亲。後来我母亲病死在家里,死前完全没提国王的事情,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国王的......私生子......』
『嗯,但是因为国王现在年老了,又生了病,他的妃子又一直没有子嗣,所以希望我回去继承。但又不能光明正大地把我召回来,所以用这种方式,瞒过臣民的耳目,再假装我是王子一般地策封我。』
『维兹要......继承王位?』
『是啊,反正是国王对不起我的母亲,多少我也要讨回一点公道。』
『维兹会......成为国王?』
苏蓝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应该会吧!对了,苏蓝,国王的使者和我说了,原来诗人的能力,是皇室代代都具备的。诗人可以创造,所以能成为王者,诗人能够毁灭,所以能起而革命。这个国家每一代的国王,都是真正的诗人,能实现别人的愿望,毁去不义的罪恶。使者和我说,我也有这样的能力,只要假以时日,便能成为称职的国王......』
『我不要!』
苏蓝大叫了出来,他的泪淌出眼眶,悲伤地看著玩伴:
『我不要!维兹,你不可以变成国王!』
『你放心,苏蓝,一切安顿好之後,我一定会常常回来看你。等你大一点,我就把你接进城堡里,你不是想当电报员吗?你可以做皇室专属的电报员,然後等国家稳定一点了,我们再一块坐上马车,到国度的尽头去看海......』
『不!你不可以走!维兹,你不可以去国王的城堡!』
苏蓝依然哭叫著,眼泪扑蔌蔌地流下。维兹看著他的泪眼,又叹了口气:
『为什麽我不能去国王的城堡呢?』
『因为我不想要你去!』
『为什麽你不想要我去?』
苏蓝迟疑了一下,眼泪再次泛滥成灾。
『因为我会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但维兹只是微微苦笑著,说著安慰苏蓝的话,承诺他成为国王後,一定还会和以前一样。苏蓝哭著哭著,就窝在维兹的怀里睡著了。
作家再次置身於黑暗中,他看著麦草堆上的男孩,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维兹是国王的私生子?维兹将成为国王?是的......是的,他的玩伴确实和他这麽说话,但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这段记忆,在他的纪录里丧失了。他的籐箱里,遗失了这部分的故事。
维兹预定在知更鸟啼叫时,起程前往国王的城堡。但是这件事情,却发生了难以逆料的变故。维兹的阿姨知道了这件事。
『国王的私生子?』
他们像贪婪的蜘蛛般,围住了弱小的维兹。维兹无法抵抗,被他们结实地殴打了一顿,绑住了双手,扔进暗无天日的地窖里。
『像你这种小杂种,想做国王,想都别想!放心好了,我会告诉来访的使者,说你受不了和大家分离的痛苦,已经跳河自尽了。我想他们走投无路的话,说不定会接受和你有点血缘的其他孩子,做为国王的候选人呢!』
阿姨尖声笑著,关上了地窖的门。而维兹始终一语不发。
入夜的时候,苏蓝来到了地窖的洞口,他仍旧红著眼眶,呼唤著维兹。
『维兹............』
他说到一半,又抽泣起来。
『......是你去告诉阿姨他们的吗?』
『不是......』
『那他们为什麽会知道呢?』
『我不知道,他们好像,是自己偷听见的......』
『你来麦草堆的事,有和任何人说吗?』
『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你的表哥,他质问我要做什麽,我只好告诉他,你有话要跟我说,叫我到麦草堆上,我......』
苏蓝小嘴一扁,愧疚地大哭起来。他听见维兹再次叹息,苏蓝赶快说:
『但、但是这样也很好不是吗?维兹,你可以留在这里,当一个自由的诗人,当国王多无趣,整天要关在寝宫里,要是我闷都闷死了。维兹,真的很对不起,我......』
『好了,不用道歉,也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这样就认输的。』
维兹的声音添了几分狡狭。苏蓝收乾眼泪,他听见钥匙敲击的声音。
『我有料想到可能会有这种状况,所以早就打了地窖门的钥匙,也学会了解绳索的方法,想关我维兹一辈子,才没那麽容易!苏蓝,你等著看好了,等我当上国王,我要把这笔帐好好地讨回来。』
维兹语调轻快地说。苏蓝愣了愣:
『那你现在不出来吗?』
『如果现在逃出去的话,难保不会又生变故,在抵达国王的城堡,接受策封之前,我的身分都还只是一文不值的私生子而已。我也不打算随国王的使者回城去,要是被暗杀什麽的,目标太明显了。我会自己去找国王,所以苏蓝,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忙......?』
『嗯,你听好了。在你常去玩的那个农庄里,有一个谷仓,谷仓里头,如今有四十九个小麦袋子,现在正等著要卖出去,』
那时的苏蓝和现在的苏蓝,一起听著维兹的话,那个拆散他们十多年的指令:
『我亲爱的朋友,明天早上,国王的使者到来以前,我会把其中一个袋子的小麦倒掉,躲到里头去。天亮以後,你就到河的那岸去等我,到时你的安妮姑丈,会驾著装满小麦袋的蓬车经过那里。你只有一次机会,从四十九个袋子中找到我,把那个袋子拉下来,把我从里面放出来,让我可以坐上火车,到国王的城堡去。』
苏蓝专心的听著,忍不住问:
『那要是选错了呢?』
『选错的话,就没有机会了。蓬车会载我到市集里,姑丈会发现我,把我带回阿姨的家里。』
『为什麽,我不要这样!』苏蓝紧张地大叫。
『放心,你会找到我的,』
维兹的声音如风般轻柔,眼神却如豺狼般蓦地一深:
『只要你有心的话。』
作家又回到黑暗中。他的纪录混乱了,籐箱里的纸张飞了出来,在他身边嘲笑似地飞舞著。作家开始发抖,想抓住那些不受控制的故事。但一双手出现在他他身後,从黑暗中伸出来拥住了他,他听见国王、听见维兹的细语:
「怎麽了,继续看下去啊!苏蓝,你为他人编织故事,却不敢听真正的故事了吗?」
作家整个灵魂彷佛被抽走般,倒在国王的双臂间。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维兹,维兹!我......」
「嘘!提起精神!看,苏蓝,你等待的篷车来了。」
维兹指著黑暗的那头。篷车的声音越来越响,满车的小麦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苏蓝眼前。苏蓝的心忐忑不安,他朝篷车踏出一步,又怯懦地缩了回来,好在彷佛有天助似的,拖车的马被石头砸伤了脚,马车略停了一下,苏蓝便飞快地爬上篷车,找寻起玩伴交代的麦袋来。
他用心地摸索著四十九个袋子,其实藏有人的袋子并不难找,苏蓝很快发现一个高高股起的麦袋,里头有什麽微微起伏著,像是在呼吸。苏蓝心中一喜,知道找到了维兹,他跨过真正的小麦袋跑过去,这时篷车又缓缓动了起来,要救人就只能趁现在了。
苏蓝的手放在系麦袋的绳子上,忽然停了下来。啊,作家的思绪和苏蓝接了轨,真要解开这个袋子吗?把维兹救出来以後,他就是国王了。就像以往的维兹,做什麽都很优秀一样,他一定也能成为很优秀的国王。维兹成为优秀的国王後,一定就不会理会自己了,他会忘记自己,而他必须跪下来亲吻他的手,以示对他的敬意。是的,维兹总是很优秀,不管在家庭老师面前,在玛哈医生面前,还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
他永远追不上维兹。c
解开了绳子,维兹就不再是他的维兹了,他会去看海。一个人去。
彷佛著了魔似的,苏蓝的手,从系麦袋的绳子上放了下来,篷车仍旧徐徐前行著。他将有点重量的麦袋拖到篷车旁,然後咬紧牙关,伸手用力往河的那头一推。
翠绿的青蛙伸出了舌头,吞噬了即将展翅高飞的蝴蝶。
麦袋沉入了河中。就在这时,拉篷车的马彷佛查觉到苏蓝的诡计似的,朝天嘶鸣一声,以突如其来的速度拉著车向前狂奔,站在边缘的苏蓝猝不及防,大叫一声,随著麦袋摔进了河水中。
他惊慌失措的挣扎著,但河川的力量对孩子而言,是无法抵敌的强劲,他就这样被冲过森林,冲离国境,冲到另一个未知的国度去......
在没顶前,作家陪著当年的苏蓝,再一次看了篷车一眼。
驾驶席上,坐得竟不是安妮姑丈,而是他的童年玩伴,维兹。
作家溺在河水里,和维兹短暂的四目交投,他从未见过维兹这种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不是鄙夷也不是嘲笑,那是一种死寂的眼神,彷佛在那瞬间,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已离他而去。他的灵魂,从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是他杀死他的,是苏蓝杀死维兹的。
 十二
作家又跌回了黑暗里,国王轻柔地接住了他。他的眼神空洞,看著白墙上满目疮痍的维兹,国王凑进他的耳边:
「那天晚上,我趁著半夜打开地窖的锁,潜到安妮姑丈的房里,把他迷昏了,跟他换了衣服,让他代替我藏到地窖里。然後清晨一到,我就把准备好的小鹿,打昏了塞到小麦袋子里,藏到四十九个麦袋中,驾著篷车,到你和我约定的地方去。苏蓝,我要看懂你,我要明白,你的眼泪里究竟藏著什麽样的心思。」
「维兹......」
「然後,我坐在驾驶席上,拉低著帽沿,眼睁睁地看著你爬上篷车,眼睁睁看著你找到『我』,然後眼睁睁地看著你......把『我』推入河中。苏蓝,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维兹今生今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把心放在任何人那里......永远也不。」
作家的眼睛依旧空洞,他躺在国王的臂弯里,看著童年玩伴的眼睛,伸出手来,像触碰星晨的孩子,说梦话似地开口:
「但你的眼睛......」
「眼睛的颜色吗?苏蓝,诗人可以毁灭任何东西,也可以创造任何东西,我对著镜子,看见那双蓝眼睛时,就会想起那个一起看大海的约定,我对那双眼深恶痛绝,所以把他给毁了,把维兹最後一部分给杀死了。」
他忽然微微颤抖著,像是说不下去似地撇过头,又强迫自己继续说:
「所以我说,苏蓝,你的维兹已经死了。」
「你......一直知道我就是当年的苏蓝?为什麽这麽多年了,才把我找回来?」
作家茫然地问著。
「因为我害怕!」
国王忽然大叫道,声音有些哽咽了。他看著作家:
「我知道你没死,也查到你人在邻国生活,但我却不敢去找你。老实说,我很怕再见到你,因为我......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後来,我终於下定决心,把你的侄子召入宫来,果然引得你回国来,在火车上看见你时,我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苏蓝,我要不是一枪把你打死,就是紧紧地抱住你,然後这辈子再也放不开,」
他们似乎回到了铁门内,四下仍是漆黑一片。作家觉得头发上有水珠,他茫然地看著国王的眼泪。他的维兹,哭了吗?
「後来我发现,你修改了自己的纪录,用作家的天赋,用以逃避你的罪恶感。我发现这点後,就决定要捉弄你,我想让你感到恐惧、感到痛苦,就像我当年所承受的一样。但是苏蓝,你终究不是个称职的作家,你的记忆仍然残留著这些东西,」
「你知道吗?把你逼进城堡里後,我每天晚上都到塔楼上去看你,你每天晚上都作恶梦,叫著:『维兹!维兹!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你再和我一起看月亮好不好?』要不然就是:『维兹,你什麽时候要带我去看大海?』一面叫一面哭得像个孩子。我不知克制了多少次,喝了多少夜的闷酒,才能阻止自己冲过去拥抱你,吻你,把你摇醒,把一切都问个清楚。唉,苏蓝,苏蓝,我的苏蓝......」
作家才知道,原来国王的病,国王的憔悴,是这样来的。
「刚来到城堡,继承王位後,我确实曾想著要报复你。我隐瞒了父亲的死讯,把男孩用父亲的方式召到城里来,一方面避免人怀疑我的来历,另一方面,我想看看那些男孩,是不是可以取代你,把我重新找出来。但他们都开了太多的门,获取太多分外的东西,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即使後来我叫他们回去,他们也无家可归。」
他在黑暗里拥紧了苏蓝。走廊上,火光越发潋滟,热腾腾地照亮著国王的面容。
「苏蓝,我很恨你,恨到恨不得毁掉你。我有多喜欢你,就有多恨你,我恨你的天真无邪,恨你的无知,恨你的自私,恨你的嫉妒和怯懦,苏蓝,我用我整颗心去恨你,却没有办法不同时用整颗心爱你。苏蓝,你说,我该拿你怎麽办?该拿你怎麽办?」
国王的泪沾湿了颊,一滴滴落在作家的银项圈上。他的维兹,他最骄傲的维兹,怎麽会哭呢?哭是他的专利才对,那个怯懦、胆小、卑鄙又无知到小男孩,只有他才需要用眼泪搏取别人的同情。维兹是不会哭的。
「维兹,不要哭,你不要哭了......好吗?」
於是作家伸出手来,用沙哑的声音,拭去国王的眼泪。国王的眼睛微微张大,然後苦笑著抱紧了他:
「苏蓝,我真不懂你......我真的永远也弄不懂你......」
长廊的火烧得炽热,烧断了房间的梁柱,金碧辉煌的宫殿,一瞬间尽成了灰烬。维兹说得对,这个世界上,有什麽不是虚幻的呢?但作家和国王都没有动,只是在黑暗的房内静静相拥著。
这时火焰的那端,却忽然传来了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叫著:
「苏蓝!拉卡!苏蓝叔叔!你们在那里?」
熟悉的声音稍稍唤回了作家的神智,他微微直起身来,朝黑烟弥漫的那端看去。是沙瓦,虽然才一年不见,农夫的身影,竟变得陌生了,他变得粗野许多,似乎也坚强许多,他的手上拿著大斧,一边喊一边逼近走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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