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童话 蓝胡子————阿素
阿素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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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Beard


他坐在颠簸的车厢里,看著窗外的风景。王国广阔的田野在眼前掠过,他用指尖抚摸著手上的籐制行李箱,心想这样的旅程真是好,不自觉地拿下他的帽子,把一头浅褐色的头发晒在躺椅上。
「你好。」
当他这麽做时,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忽然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
他微笑有礼地回应道。把小圆镜片稍稍往上推了一点,对他点了点头。因为是农忙的季节,所以火车里的人很少,四处是迎春花的气息,顺著风从窗口吹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你要去市集吗?」
男人问他。他摇摇头说,
「不,我不去市集。」
「那麽是要去山脚下的河岸吗?」
他也摇摇头:「我也不去河岸。」
男人盯著他脸上的小圆眼镜,然後问道:
「这麽说来,难道是要去国王的城堡吗?」
「是的,我要去国王的城堡。」
他露出笑容,拍了拍手上的籐木箱子。
「你是官员吗?」男人又问。
「不,我并不是官员。」
他枕著手背看向窗外,以悠閒的笑容说道:
「我是作家。」
「作家?是指为国王搜集故事的人吗?」
「是的,不过我有点不一样,我搜集的故事,是国王所不希望看到的。」
「是指什麽呢?」
「像是这样的故事。」
作家把籐箱子打开,里面塞了满满的纸,除了纸以外没有其他的东西。洁白、空无一物的纸张。但风吹来的时候,里头的纸彷佛骚动般飞到了空中,在空荡荡的火车里转了一圈,像鸟一样在作家头上盘旋。不多久那些纸化作了一个小男孩,跪在地上向男人瞌头,小小的脸上充满著恐惧。
忽然,有双靴子朝男孩的手上猛地踩下,痛得男孩的影像在车厢里哀嚎。他空洞的眼睛看著无焦聚的一方,痛苦地叫著:「求求你们,饶过我,饶过我!」
但是朝男孩伸来的手并没有饶过他,他们架住男孩的双臂,用姆指粗的铁鍊绕过他的脖子,剥去他褴褛的衣衫,把他送入一辆布满荆棘的马车。作家的纸片仍在舞动,编织出另一位忧心的母亲,她扑向渐行渐远的马车,却被锐利的荆棘划伤,双手布满血痕。她叫著:「请放过他!」但是没有人理会她。
「这是我在前一座城镇纪录的故事。」
作家看著纸织出的影像说,
「这个国家的国王,每到了每年春天,第一只知更鸟出来的时节,就会把一个男孩迎入城堡中。」
「喔?」
「那些从不同村庄里选出的男孩,都有著美丽的外表,被迎进去城堡的那天,所有人都会在吊桥上,看著他披上代表纯洁的百合,穿著及地的白袍子,像新娘子一样被迎进城门。」
作家说:
「然後明年春天,第一只知更鸟出现的时候,国王又会迎进另一位男孩,用同样的手段,同样的仪式。但去年那个男孩怎麽样了,却永远没有人知道。」
「所以你要去告诉国王?告诉他你的故事?」男人问。
「嗯,也可以说是这样。」
作家露出带点腼腆的笑,彷佛觉得很麻烦地抓了抓头发,但眼神却透露出一股坚定。男人凝视著他不带一点杂质的褐色眼睛。
「不过,事实上是有人写信给我。我的姑妈,她住在这个国家,而他和我说,今年的春天,第一只知更鸟啼上枝头时,我的侄子将要被送入城堡。」
「你的侄子是做什麽的呢?」
「我的侄子,他是个编织学徒。」
作家说。他在蓝色的风衣里翻动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带有薰衣草气息的信纸,上面是漂亮的草写体字迹,作家又继续说:
「姑妈有四个儿子,学徒的哥哥们都已成人,分别是农夫、铁匠和牛奶工人,只有最小的他还在做学徒。他是个细心的好孩子,虽然还是学徒,每年丰收节的时候,都会把织好的作品寄一分到我那里。我想他以後,应该会成为出色的编织老师,所以我不希望他进到城堡里去。」
男人往椅背上一靠,作家发现,他是有著黑色眼睛的人。在这个国家里,黑色的眼睛很少见,头发却是淡金色的。而男人的眼神,像老鹰一样锐利。
「进到城堡里,也不一定是坏事啊。」
「但是进去城堡里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啊。」
作家困惑地说。
「或许是他们都不想回来了,也说不一定啊?」男人说。
「为什麽会不想回来呢?」
「因为他们领略到领主的好,国王的宽容,所以决心留在那个地方,一辈子侍奉伟大的王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总会寄点音讯回家吧?」
「或许他们惊觉到以往的生活有多麽贫疾,所以再也不愿意和家人有所接触。」
男人说。作家看著男人若有所思的脸,叹了口气:
「不会的,维兹绝对不会这样子的。」
「维兹是谁?」
男人问道。作家的脸忽然微红了一下,闪避了对方的目光:
「是我童年的玩伴,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梦想是成为诗人,但是那一年的春天,他成为第一个被召进城堡里的男孩,从此再也没有回家,我觉得很害怕,就逃到邻近的国家,我没有他的才华,无法成为诗人,只好折衷地作一位作家。」
「但你现在又回到了这个国家。」
「我现在又回到这个国家,」
作家点点头,又说:
「为了作家的使命。」
「如果维兹还在,你进城堡去,会想见到他吗?」
男人问。d
「如果维兹还在......」
作家覆诵著男人的话,最後长长叹了口气。
「那他应该,已经不认得我了吧!」
火车往田野的另一端开,作家小心地阖上籐制的箱子,千万张纯白的纸又飞回里头。作家慢慢地扣上金色的扣环,把箱子放在大腿上,随著颠簸的轨上轻轻摇晃著。
车里的乘客陆续下车,暮色像薄纱一样笼罩著大地。再下一站就是河的西岸,在那里下车的旅客,多半是要去山脚下的村庄,作家的姑妈住在那里,要不就是市集,但现在还不到秋收开市的时候。
作家觉得很奇怪,因为男人也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是一直撑著手看著窗外,嘴角带著思考的弧度。
「你的目的地和我一样吗?」
作家於是问。
「不,我只是不想离开火车,」男人应答著,灼热的视线忽然盯著作家,
「真遗憾,不知不觉就坐过头了。」
「这样真糟糕,你在山脚下有认识的人家吗?」
作家又问。
「恐怕没有。」
「虽然是春天,但第一只知更鸟还没跃上枝头,天气还很冷。你应该和站长说一声,让他让你在车站栖身一宿,明天再搭火车回到你要去的地方。」作家好心地提醒。
「不必了,有人会来接我。」
男人咧嘴一笑。
「有人会来接你?」
作家又皱起眉头。这可真奇怪,坐过头的人,竟然有人会在坐过站的地方接他?
「是的,所以你不用担心,安心地去见你的侄子吧!你侄子叫什麽名字?」
「拉卡。」
「是吗?真是个好名字。」
男人笑著点了点头。作家注意到,他完全没有带一件行李,因此以不像是流浪者的样子,他的中指节上,带了一枚漂亮的银色戒指,除此之外全身都被暗红色的斗蓬罩著,和一般的旅人没什麽两样。
忽然他直起身来,这时火车也慢下速度,景物像冰冻一般地在两人的窗口凝滞。河的西岸到了。
车掌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笑容可掬地脱下帽子,答谢旅客们参与这趟旅程。并且拉响两次蒸气机以示诚意。作家也提起他唯一的行李--那个籐制旅行箱,因为很重,他用两手拉著,摇摇晃晃地走到下车口,和车掌握手答礼。
他忽然想到那个男人,回头看他们坐过的位置,才发现男人已经不见了。
「真是奇怪的人......」
作家疑惑地侧了侧头。但蒸气鸣笛的声音催促著他下车,他「嘿咻」一声提起大竹箱,往月台那一头奋力地走去。
暗红色的斗蓬飘逸在夕阳下,宛如鲜血一样的残红。
男人站在长列的火车旁,在他身後,还有另一个男子,穿著像彩虹一般的五彩华服,牵著一辆满布荆棘的马车,静静地垂著首。男人目送著作家的背景,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
「真是愉快的旅程。」
男人唇角带笑地说,抚摸著手上雕刻精细的银色戒指,然後转过了头,对著垂首的男子摆了摆手。
「走吧!在享用大餐前,先找个地方喝一杯蜂蜜酒,我亲爱的小丑。」
穿著五彩装束的男子恭敬地低下头,说道:
「谨遵您的意思,莱比乌斯陛下。」


作家拿著被风吹的啪啪作响的地址,来到人烟稀少的村庄中。因为听说这个国家的国王,常常会微服到处乱跑,因此这里的男孩被看重的机率很高,除了官员的家人,很少有人愿意住在这里。
「啊,到底在什麽地方呢............」
作家看著纸片上的地图,困扰地搔著头发。亲戚只告诉他是在这附近,但是这里的村庄错综复杂,像迷宫一样,四处建满了绿色藤蔓缠绕的围墙,橙黄色顶的房屋就坐落其间,虽然风景怡人,却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
他扛著沉重的籐箱,来到村庄的大街上。街灯在暮色下接连到世界尽头,一串串连起银白色的光芒。
作家在路边的长凳上坐下时,忽然觉得有人在他的衣襬,低头一看,是个穿著白色围裙的小女孩。
「你是旅行者吗?」
她用清脆的童音问。
「不是,我是作家喔。」
「作家,什麽是作家呢?」
「作家,就是为国王搜集故事的人。」
「和诗人一样吗?」
「和诗人不一样,诗人是一个国家里最有才华的人。作家只是纪录者,把所见所闻忠实地纪录下来,再写成故事献给国王罢了。」
作家温和地笑著。
「可是妈妈说,这个国家的国王是坏人。」
「即使是坏人,也有听故事的权利啊。」
「作家先生,要去讲故事给他听吗?」
「嗯,如果国王愿意听我说的话。」作家说。
「作家先生,讲故事给我听好吗?」
女孩拉扯著作家的衣襬说。作家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然後微笑起来,把籐箱放在地上,拿出一张纸来,在女孩好奇的目光下,折成人偶的模样。作家把纸娃娃放在地上,娃娃就活了起来,在大街上愉快地走著,绕著圈圈,跳著舞蹈,向女孩子深深鞠了个躬。
女孩觉得很有趣,拍手笑了起来。街上在玩的孩子们,也慢慢围了过来,作家於是又做了另一个纸人,两个纸人变成两个纸男孩,在孩子们脚边追逐著。作家说:
「很久以前,在这个国家的某处,山另一头的村庄里,住著两个男孩子。他们的家就在彼此的旁边,从小就玩在一起,」
作家一面说,一面又折起了纸房子、纸树、纸花和纸鸽子,编织成亮丽的小布景,孩子们个个睁大了眼睛,看著两个男孩在小房子间追逐嬉戏。
「年纪比较小的男孩,生性很安静,从小就希望能当个电报员。因为当他第一次到车站的电报室时,就被那个单调而轻脆的声音吸引住了,他用手触摸铜制的节片,却被真正电报员喝止了,从此小男孩就梦想著,总有一天也要坐在那里,为往来的村民传达远方的讯息,
比较大的男孩子,从小就很聪明,小男孩很崇拜他。他什麽都懂,什麽都能毫不费力地记起来,他记得每一处钓鱼的最佳地点、懂得雏莓摘取的时机、判断小羊生病的样子,甚至能预知明天的天气。大男孩的梦想是当诗人,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化成诗,再献给诸神,这是诗人万古以来的使命。」
「可是我妈妈说,这个国家已经很久都没有诗人了!」
有个围观的男孩说。作家抬起头来微笑:
「是啊,诗人们,都到那去了呢?」
「爸爸说,因为这个国家有个坏国王,所以诗人们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作家身边的小女孩,小声地说著。m
「但是大男孩还是想成为诗人,因为他是小男孩见过,最有才华的人。」
作家继续说,风吹过那些纸屋纸树,把两个男孩的头发抚得顺风飞舞。
「可是你们说得没错。有一天,这个国家的坏国王,发布了一项命令,那就是他要找寻全国最漂亮的男孩子,让他涤净身体,穿上白袍,戴上代表纯洁的百合花,在明年春天第一只知更鸟啼叫的时节,送进城堡里。家家户户都为这讯息感到惧怕,深怕被选中的是自己家的孩子,
很不幸的,当春天的嫩芽纷纷冒出雪地时,国王公布了他的决定,他选中的人,就是住在山这头的大男孩,未来的诗人。消息一传出,大男孩的家人,还有小男孩的家人,都感到震惊无比。其中最伤心的,莫过於小男孩,他拉著大男孩的衣襬,哭著对他说:你不可以走,你不可以去国王的城堡!」
孩子们听得很专心,作家让两个纸玩偶爬到屋顶上,看著满天的星斗。
「大男孩自己倒是很冷静,他摸摸小男孩的头,擦乾他哭湿的脸颊,问道:『为什麽我不能去国王的城堡呢?』小男孩说:『因为我不想要你去!』大男孩又问:『为什麽不要我去呢?』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看著玩伴像星星一样的眼睛,好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後终於说:『因为我会想你,会很想很想你!』
大男孩听了他的回答,好像苦笑了一下。然後他用手捧住小男孩的脸颊:『好,那我们一起逃走。』小男孩很同意地点点头:『嗯,一起逃走!』但是大男孩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看著玩伴的眼睛,说:『但是,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我只给你一次救我的机会,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会进去国王的城堡,再也不会回来了。」
作家的语调变得有些哀伤,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著两个纸偶,一刻也不敢呼吸。大男孩把小男孩牵到一座纸磨坊前,打开磨坊的门,门里头,是一袋袋黄澄澄的麦子,每个袋子的大小,都刚好够一个像他们那样的孩子栖身。
大男孩牵著小男孩的手,指著那些麦子,说:
『这里有四十九个小麦袋子,我亲爱的朋友,明天早上,国王的使者到来以前,我会把其中一个袋子的小麦倒掉,躲到里头去。天亮以後,你就到河的那岸去等我,到时装满小麦袋的蓬车会从那里经过。你只有一次机会,从四十九个袋子中找到我,把那个袋子拉下来,我们一起逃到邻国去。』
小男孩专心的听著,忍不住问:
『那要是选错了呢?』
『选错的话,就没有机会了。蓬车会载我到城堡下的市集,我会被发现,然後送进国王的城堡里。』
『为什麽,我不要这样!』小男孩紧张地大叫。
『放心,你会找到我的,』大男孩的声音,如风般轻柔:
『只要你有心的话。』
作家和孩子们一起听著两个男孩的对话,他又从籐箱子里抽出纸来,折成一辆蓬车,清晨的雾霭盖在不知所措的小男孩身上。作家继续说:
「小男孩按照约定,在太阳露脸时,来到通往市集的大路上,在草丛里等呀等的。终於,远方传来车轮轳轳的声音,大男孩来了!小男孩非常紧张,他紧咬著嘴近,悄悄地潜到慢行的蓬车旁,蓬车上有四十九个袋子,但只有一个装著他的玩伴,男孩的心跳得好快,他伸出手来,又缩手回去,就是不赶下定决心,
眼看蓬车就快要开走了,小男孩还是迟迟无法下手。他想著:只有一次机会,要是弄错了怎麽办?只有一次机会,要是找不到他怎麽办?如果选错了,他就再也不能和我一起玩了,那该怎麽办?如果选错了,他会不会一辈子讨厌我,那该怎麽办?小男孩的心乱成一团,简直快要哭出来。」
作家看著蓬车,又看了眼小男孩,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这一瞬间,拉蓬车的马忽然疯狂地奔驰起来,把小男孩甩到一边,重重跌到了泥地里。小男孩大吃一惊,马拖著蓬车继续往前跑,终於消失在森林的那一头,男孩知道,他终究是失败了,他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就没有找。他辜负了玩伴的期待,他再也见不到大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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