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童话 蓝胡子————阿素
阿素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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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蓝,拉卡还是被蓝胡子带走了,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但我们不会就这样让他为所欲为,人民的力量虽然微小,但并不是无法可施。亲爱的叔叔,我和弟弟们,现在已踏上了旅途。我们要到邻国去,去找那里的国王,向他们陈情这个国家所发生的惨剧,让他们主持神的正义。那里有很多逃难的作家,他们都将成为我们的助力。』
『苏蓝,我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虽然这次的相聚如此短暂,但却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如果有一天,神让我们得以重逢,我一定要............』
麦子里的声音到这里就没了。作家的颊上都是泪水,他一遍又一遍地听著,直到记住沙瓦每一句嗓音。他将麦子用丝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到那里都带著它。
国王依然经常来找他,虽然新娘是拉卡,但作家却很少看国王关心过他。他遵守他的诺言,不强迫男孩做任何事情。
有一次,他带著作家,来到城堡里的花园,花园里开满了四季的花朵,小河从如茵的绿草间流淌,五颜六色的雀鸟在枝头嘻戏,果树上的苹果饱满得垂下枝头,而河川尽头的瀑布旁,一对小鹿正轻快地跃过溪间的石头。作家看得目不转睛,连眨眼都忘记了,直到国王低沉的笑声在背後响起,他才醒觉过来。
「喜欢吗?」e
国王温和地问。作家有些发窘,微微偏过了头,
「很美丽的花园,尊敬的陛下。」
他又补充道:
「可惜是虚假的。」
国王又低低地笑起来。
「这世上,有什麽不是虚假的吗,作家苏蓝?」
「国王也是虚假的吗?」
「国王也是虚假的。权力和地位,是世上最虚假的东西了。」
国王伸手拉住作家,把他拖到自己膝上。带著他出门时,国王总爱这麽做,他总是静静地搂著作家的肩,像孩子抱著心爱的布偶。作家一开始很紧张,害怕国王对他做些什麽,但国王只是单纯地抱著他,有时甚至沉沉地睡去。渐渐地,作家也习惯了国王的体温,习惯他的气味,习惯他低沉有节奏的酣声。习惯他的一切。
作家又想起了沙瓦的话,想起那些为他向邻国求援的朋友。他看著眼帘轻阖,宛如睡著一般的年轻国王,心里竟偷偷为他忧心起来。
「莱比乌斯陛下......」
「嗯?」
「陛下是为什麽,会成为国王呢?」
作家的声音叫醒了国王。近距离下,国王深邃的双眼攫住了他:
「苏蓝,你看过大海吗?」
作家的心头一跳。因为很久以前,依稀也有人这麽问过他。
「没有,听说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呢?」
「如果走过去的话,将耗尽你的生命。」
「如果耗尽了生命,就可以看得见吗?」
「陛下......」
作家忍不住扭过身子,张口欲言又止。国王没有回应他的疑惑,只是仍旧紧抱著他,目光望向花园外的蓝天,
「我是为了看见大海,才成为国王的,苏蓝。」
仲夏的第一道阳光射进塔楼时,作家听说国王病了。虽然不是什麽严重的病,只是轻微的著凉,但作家仍旧有点担心,小丑们在城堡里团团乱转,跳上钻下地尖叫哭泣,彷佛世界明天就要毁灭一样,更添他的心烦。
他去见拉卡,却发现拉卡正要离开他的寝室。他们在长廊间相遇,他看见拉卡的手上,拿著閒置多时的钥匙串。
「啊!苏蓝叔叔!」
「拉卡?」
他叫道。拉卡露出有些心虚的神色,把手上的钥匙串往身後一藏。
「拉卡,你怎麽会在这里?」
「喔,没有啦,苏蓝叔叔。因为在寝室里闷得发慌,编织也做腻了,又没有人陪我聊天,所以我就想说,想说......」
「想说来试试国王的钥匙?」
「唔,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嘛,只是看一下,又不会怎麽样......」
「拉卡......」
作家看著神色落寞的侄子,想起他年纪尚轻,却被迫和家人分离,关在陌生诡异的城堡里,确实是为难他了。於是他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开一间吧!我和你一道去,我们一起看看,蓝胡子在弄什麽玄虚。」
「哇!苏蓝叔叔,你真好!」
拉卡兴奋地说。随即高兴地翻弄起钥匙,他们一起选了一把,找到相应的房间,然後由拉卡握著门把,走进雕满花鸟刻纹的大门中。
令作家怀念的风迎面扑来。作家先是愣了一下,回头却发现拉卡竟不见了踪影,他大吃一惊,回头叫著:「拉卡!你在那里?拉卡!」但没有人回应他。四周是静宓的黑夜,只有几只山羊蜷缩在山坡另一头,他竟不知何时已置身户外。
正徬徨著,熟悉的声音却吸引了他:
『维兹,维兹!你看,是月亮,好圆的月亮!』
『嗯,不知不觉,又到了月圆的日子啊。』
『月亮不是每天的一样吗?』
『不一样啊,苏蓝,月亮就像人一样,人随著时间长大衰老,月亮也随著时间的流逝而有圆缺。不过,月亮从圆月变成新月後,又会再一次露出月牙,周而复始地在空中持续他的生命,可是人呀,死过一次就没有了。』
作家怔怔地站在那个熟悉的蓝色房顶下。月光下,两个男孩正相互枕著头颈,欣赏难得明亮的月光,维兹那张令人一看就难以忘怀的俊容,在月光下沉静的像座雕像,而满脸好奇地依偎在他身旁的,正是年幼天真的自己。
『维兹,你好厉害喔,什麽都知道。』
小苏蓝崇拜地看著同伴。小维兹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哀愁,
『是吗?』
『维兹,你以後,想当村里的老师吗?』
『不,我并不想当老师。』
『咦?那麽维兹想做医生吗?我妈妈说,玛哈医生是这个镇上最聪明的人。』
『不,我也不想做医生。』
小苏蓝疑惑地看著玩伴。作家则站在屋檐下,看著小维兹迷人的蓝色瞳眸,忽然觉得心如刀绞,突如其来的冲击令他喘不过气,他却不知为何如此。
『那维兹,你想做什麽?』
『我想做诗人。』
维兹看著远方,语气坚定地说。作家还记得,那时候的维兹,眼神有多麽地灿烂,彷佛将一生的希望,都投注在那句话上。
只是作家那时还不明白,这就叫做梦想。
『诗人?那是什麽?』
『诗人是创造者,苏蓝,诗人创造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美好的花、美好的树,美好的果实与美好的鹿。诗人同时也毁灭,他毁灭世间一切的丑恶的事物,丑恶的利益、丑恶的王权、丑恶的灾难,还有丑恶的人心。诗人既创造也毁灭,他是能实现一切愿望、带给人们希望的人。』
作家静静地听著维兹这番话。维兹和他说过这些话吗?他一时有些茫然了。
『那诗人的愿望呢?』b
小苏蓝歪著头问。维兹闻言淡淡地笑了。
『苏蓝,你看过大海吗?』
『没有,大海很远吗?』
『很远喔,用两只脚走的话,要走到生命用尽才走得到。』
小苏蓝似乎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看著他的玩伴。他玩伴的表情却很安详,像天空一样蓝的眼眸看著远方,好像真能看见不远处的大海一样。
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了头:
『维兹......想要去看海吗?』
『嗯,总有一天,我要去看海!』
小苏蓝的表情显得更落寞,他挤出一丝微笑。
『这麽远的地方,我一定走不到吧!』
『是啊,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看见大海的。』
维兹轻轻地说。小苏蓝用双臂抱住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他不想让玩伴发现自己的眼泪,只能把小脸埋进膝间。
『不过,两个人的话,说不定就容易的多喔。』
维兹忽然说。小苏蓝惊讶地抬起头,才发现玩伴不知何时已回头看著他,伸手拭去他脸颊上的泪光。
『一起去看海吧。苏蓝,等我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海!』
作家看著小苏蓝和小维兹,不知为什麽,心跳越来越快,好像有人拿著一把搥子,在敲击他的心口似的。两个男孩手牵著手,从屋顶上互相搀扶地爬下来,作家想叫住小维兹,但是莫名的枷锁却限制著作家,他双脚僵硬,无法再往前一步。
直到小维兹牵著破涕为笑的苏蓝,就要消失在山坡另一端时,他终於大叫:
「维兹--!」
黑夜在扭曲、在旋转,将作家扯离这个美好的回忆。朦胧中,他看见维兹竟回过头来,对他露出神秘的笑容耳语著:
『去开门吧!苏蓝,把门打开吧!然後把一切都找回来--』
作家发出一声大叫,感觉自己的身子往下跌、往下跌,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要摔死时,脚下却忽然踏到了实地。作家蓦然惊醒,强烈的光线打入他的视觉,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置身於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而身後是那扇刚打开的房门,拉卡就在他身边。
作家喘著气,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这是怎麽回事?刚刚发生了什麽事情?他徬徨四顾,拉卡却拿著那串钥匙,一脸欢喜地跑回他身边:
「苏蓝叔叔,你怎麽啦?」
「不,我只是......」
「你看!苏蓝叔叔,这里真是太棒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这麽棒的东西!」
「什......什麽?」作家呆了呆。
「这房间里的东西啊!我从来没看过这麽多颜色的丝线耶!苏蓝叔叔,你看,百花的颜色、绿草的颜色,天空的颜色,还有彩虹的颜色,这简直就是编织者的宝库啊!苏蓝叔叔,有了这些,我一定可以织出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织布的!」
拉卡的话让作家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那是个很普通的房间,只是每个角落,都堆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线,不只颜色多元,各种材质也应有尽有。即使是见多识广的作家,也从未见过这麽夸张的库房。
作家忽然醒觉过来,他把刚才的疑问暂时抛到脑後,惊讶地看著拉卡:
「拉卡,你要用这间房间的东西吗?」
拉卡的表情瞬间有些忸怩。
「嗯,不......不行吗?反正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我不用的话,也没有人会来用,任他腐烂掉多可惜啊!不如拿来替苏蓝叔叔编条围巾。」
作家看著拉卡期盼的神情,他的眼睛已离不开这些丝线,充满编织者的热情。让拉卡有事做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让他胡思乱想,想到这里,作家的心便软了,他点点头说:
「你就尽管拿去吧!只不过要记得,别再开第二扇门了。」
作家温柔地说。而拉卡露出雀跃的笑容。



拉卡再度消失在视线外,触目又是安静无边的黑夜。有了上次的经验,作家很快地镇静下来,抬头一看,微笑一般的弯月挂在天空,四下是醉人的麦香。
他发现自己置身於地窖口,那是维兹阿姨的家,以前他常偷偷跑来找维兹玩。
作家凭著记忆,找到他偷偷挖开的小洞口。维兹的阿姨很讨厌维兹,常常把维兹关进地窖里,一天两天不给食水,直到维兹快饿死渴死在里头为止。年纪轻轻的维兹,身上便经常伤痕累累,维兹的阿姨也有三个儿子,常常欺负维兹,在其他孩子面前,把维兹打得鼻青脸肿。维兹还手的话,回家会被阿姨打得更惨,因此他总是默默地承受著。
作家记得自己胆子很小,每次维兹被欺负时,他只敢躲在树丛後哭泣。等到一切结束後,再偷偷从家里带伤药来,一边哭一边替维兹疗伤。
而这时维兹总会拍著他的头,用月光一般宁静的神情说:
『别哭......苏蓝,不要哭。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大海,会看见世界上最美的大海,所以现在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但他无法停止眼泪,这时维兹就会叹口气,把自己抱到他怀里,然後说:
『苏蓝,苏蓝,我真不懂,我真不懂你!』
而现在他也听到了哭声。经过几次麦子熟黄,蹲在地窖口的小苏蓝长大了,作家看见少年时代的自己,彷佛遇见了天下最悲伤的事情,哭的连眼睛都花了。小苏蓝的手边放了一叠书,而他就坐倒在书旁,和地窖里的人说话。
『苏蓝,不要哭了,这没有什麽,我已经习惯了。』
地窖里传来维兹的声音。阴暗潮湿的地窖,满布著老鼠和蜘蛛,作家只去过一次就死也不敢再去,但维兹却经常待在那里,渡过一个个无眠的夜晚。小苏蓝所能做的,只有到他凭著小手偷偷挖的、像老鼠洞一样的小孔旁,替维兹排解些微的恐惧。
『可是......可是......这次不一样......』
『什麽不一样呢?』
可是到头来,反而都像是成熟温柔的维兹,反过来安慰哭个不停的自己。
『因为......因为......明天就是城里学校的考试不是吗?错过了考试,维兹,维兹就不可能......不能去上学了啊......』
地窖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是淡淡的叹息。
『没关系的,苏蓝,没关系。考试的话每年都有,我今年不去,明年还可以再去,还可以留在村庄里多陪你一年,这样不是很好吗?』
维兹温柔地说著,但小苏蓝哭得更大声了。
『对不起,对不起......维兹,对不起!要是知道......要是知道你的阿姨会这样做,我就......我就决不会告诉阿姨你要去城里考试的事情了。我......我是真的很为你高兴,一高兴就昏了头,但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地窖里的维兹发出略微惊讶的声音。
『苏蓝,是你去告诉阿姨我要去念书的事情吗?』
『对不起!维兹,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真的没想到......』
『你......连考试日期都告诉她了吗?那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而已......』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小苏蓝肝肠寸断地哭著,站在一旁的作家,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是他吗?是他去告诉维兹阿姨的吗?为什麽自己要做这种事?那个像虎狼一样的阿姨,他平常最害怕不过,那个时候,到底是为什麽,自己竟然会鼓起勇气,向维兹的阿姨说这种事情?
他还记得,维兹的阿姨听见这件事时,有多麽地生气......
小苏蓝依旧哭个不停,地窖里安静了一阵子,又传出维兹的声音,一般的温和安静:
『苏蓝,好了,不要哭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哭也没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太过善良而已。以後我和你说的秘密,千万不要再和阿姨说了,知道吗?』
『维、维兹......』
 
『好了,乖,再哭我真的要生你的气了。』
『维兹......维兹不生气了吗?维兹原谅我了吗?』小苏蓝哽咽著。
『嗯,我原谅你了,不是你的错。』
『骗人......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明明就是我害得维兹......』
小苏蓝又大哭起来。维兹把脸凑到洞口,凝视著他哭红的小脸,半晌露出一抹苦笑,叹了口气,呢喃似地自言自语著:
『苏蓝,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你......可是为什麽,我又总是放不下你......?』
见小苏蓝依旧掉著眼泪,维兹恢复温和的笑容,说:
『好吧,苏蓝,你念书给我听,我就真的原谅你,这样可以吗?』
『真的?』
小苏蓝抬起头。
『真的!明年我会悄悄地到城里去,去参加考试,在这之前,就发挥你说故事的本领,念书给我听吧!我多半要在这里待上好一阵子呢。』
作家看著少年的自己兴冲冲地坐直,把维兹平常看的书在膝上摊开,开始字正腔圆地念起艰涩的书籍。他记得维兹看的书,他总是看不太懂,维兹叫他念什麽,他就跟著念完,而维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他故意念错,维兹还会很快地纠正他。
月光从洞口漏进来,那是他们唯一的光芒。
『等到明年,苏蓝,只要等到明年,我们一定可以一起看见大海......』
作家听见维兹的嗓音,宛如梦呓似地轻声细语著。
然而他知道,维兹没有机会了,这个事件的隔年,维兹被国王带进了城堡,成为第一个国王的新娘。他再也看不见大海了。
黑夜悄悄地褪去,作家发觉自己又踏在房间的地上。他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刹那间失去了自我,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像是断去丝绳的玩偶,几乎就要倒下来。但拉卡的欢声再次叫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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