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童话 蓝胡子————阿素
阿素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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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垂首说:

「目送蓬车离开的小男孩伤心欲绝,他再也无法待在这个国家,於是他顺著另一条路,逃到领土的另一头,到别的国家流浪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孩子们露出惶惑不安的眼神。小女孩问道:
「那麽,大男孩进了城堡去吗?」
「是的,他进了城堡。」
「他没有再回来吗?」
「是的,第二年的春天,第一只知更鸟啼叫的时候,国王又发布了另一道命令,要选另一个男孩进城堡里。但是再也没有大男孩的消息。」
「大男孩他,生气了吗?」
「嗯,我想他应该是非常非常生气吧!因为小男孩背叛了他。」
作家沉沉地说。
纸人偶演完了戏,纷纷化为普通的纸人,作家拾起那个失去生命力的大男孩,放在膝盖上,微不可闻地轻轻吐息:「......是这样没错吧,维兹?」
「啊......苏蓝!」
远方忽然有人呼唤著。作家惊讶地抬起头,发现路的另一头,有个爽朗的男孩挥手叫他。作家愣了一下,随即收拾了纸片,提著籐箱站起来,
「拉卡!」
他满面笑容地叫道。
「真的是你耶!好久不见,我还想你什麽时候才会来,我和妈妈都等了你很久了。」
男孩一面说,一面提著手上的皮袋子跑过来。作家和孩子们打了招呼,拉卡看著作家,笑著说:
「你真的是个作家了呢!苏蓝叔叔。」
作家扶稳脸上的小圆眼镜,有些不服气地说:
「当然是真的啊。」w
「妈妈常常说,你小时候不爱看书,看到字多一点的书,总是逃得远远的,姑婆......啊,就是你的妈妈很头痛,因为隔壁家的那个男孩,可是什麽都懂的好孩子,为什麽我家的就偏偏......啊。」
拉卡似乎意识到不对,立刻住了口。作家看著这个阳光一般的男孩,深深叹了口气,他想起姑妈在信上说的话:她说,国王选中拉卡的消息,拉卡还不知道,她希望真的没办法的时候,至少能让拉卡最後的日子,过得轻松愉快,所以请作家一切保密。
因此眼前的男孩还不知道,他即将面临与自己童年玩伴相同的命运。
「带我去找安妮姑妈吧!」
作家於是说。

拉卡领著作家,走上通往农场的小路。手上的皮袋装著羊奶,拉卡说,是从牧场阿姨家拿回来的礼物。
「不过苏蓝叔叔,为什麽你会忽然想回到这个国家?听妈妈说,你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是真的吗?」拉卡在路上问。
「是啊,我的妈妈因此很伤心,後来就生病去世了。」
作家轻轻地说:
「是安妮姑妈靠著别人的关系,在邻国找到我的行踪,把我托给信任的人照顾,我才能活到现在。安妮姑妈......也就是你的妈妈,是我的恩人呢。」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妈妈和哥哥们这麽喜欢你,整天都谈论著你呢!」
「咦?沙瓦他们吗?」
拉卡有三个哥哥,虽然名义上是侄子,但除了三哥和作家同年外,大哥和二哥都比作家年纪大,作家从小就很受他们照顾。
「是啊,他们一直惦记著你,听说你要回来,他们全都很高兴。」拉卡说。
「这样啊......」
不知为何,作家露出些微苦笑。
「不过,当作家真好呢!我也想要到处走走。以前爸爸还在世的时候,还会带著哥哥们到处跑,可惜我出生时,他就已经去世了。」
拉卡不无遗憾地说道。
「哈哈,四处旅行很辛苦呢,我还羡慕你能待在农庄里,安安稳稳当个编织学徒。」
「唉,有什麽好的,要被师傅骂,织坏了作品还得赔呢!真希望能早点出师啊。」
两人边聊著天,走上通往绿色山岗的坡道,沿途是开满忍冬花的草皮,向远一点的地方看去,成群的羊在草上栖息,彼此磨蹭著对方的颈项,扑面的风让作家舒服地眯起眼睛。煦阳静静地落在连缀的麦田上,此刻尚未熟黄,只有几簇新绿的小芽。
安妮姑妈家经营的是农场,姑丈去世之後,由大哥沙瓦继承,三哥也留下来帮忙,只有二哥在附近的城镇当铁匠学徒,最近已经出师了。耸立在农场中央的砖红色小屋冒著炊烟,显示著屋里的人正在使用火炉,拉卡提著羊奶的袋子,一马当先地冲向前:
「妈!妈--苏蓝来了!」
他跑进木造的小门,过了一会儿,门内就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位胖妇人,提著围裙裙襬,把乱成一团的头发往额上拨。
作家远远看见她,一股怀念的情绪涌上心头,他露出微笑:
「安妮姑妈,我回来了。」
「我的天呀,看看是什麽人!」
妇人手上还拿著平底的黑色大锅,她先是瞪大了眼睛,待看清楚作家的装束、行李还有长相,随即露出爽朗的笑容:
「苏蓝!你这小混蛋长大了!」
「姑妈,让你操心了。」作家笑著回应。
「叫我堂姊!从小就姑妈姑妈的叫,我都被你叫老了!」
安妮姑妈忿忿地说著,看见作家奋力提著籐箱走上碎石小路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拉卡跑过来替作家拿籐箱,一抓之下立刻弯下了腰,他啧舌地说:
「好重。」
「嗯,因为里面装了很多故事啊。」
「你都提著那麽重的东西旅行吗?为什麽不把故事拿掉一些?」
「这是不可能的,拉卡,作家不能忘却他所听过的故事,他必须不断纪录。当一个作家开始停止故事时,也是一个作家死亡之时。」作家认真地说。
拉卡把羊奶袋子送进厨房,安妮姑妈把做好的培根蛋端上桌。作家看到桌上已经摆满了杂麦面包和牛油,一盆子覆盆子莓闪烁著耀眼的光泽,拉卡为作家送上一壶花茶。作家把它凑到口边, 雏菊的清香顿时驱走所有旅途的劳累,让他真的有种回家的感觉。
「妈,大哥他们呢?」
 
「听说苏蓝要回来,全都从工作的地方赶回来,应该过不久就到了吧!」姑妈说。
果然如她所预言,话还没讲完,砖屋的木门便碰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冲了进来,後面还跟著两个同样散发著健康气息的青年,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苏蓝,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後像节庆烟火一样爆出大叫:
「苏蓝!小蓝!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作家才来得及说声:「你们......」口里还咬著面包,整个人就被他们拦腰抱了起来,看起来最年轻的青年抱著他转了一圈,另一个就凑上来亲吻他的脸颊,把作家弄得措手不及,眼镜也歪了一边。亲吻之後,就是此起彼落的问候:
「苏蓝?你是不是变瘦了啊!」
「是啊是啊,上次在亚兰达斯看见你的时候,明明还圆圆的很可爱的!」
「苏蓝,你好像长高了......」
「啊,二哥,三哥,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们......」
作家好容易挣扎出来呼吸,连忙慌张地回应道。看到一旁站著的高大青年,抱著手臂对他微笑著。作家脸上还沾著覆盆子果酱,呆呆地出声:
「沙瓦......」
「欢迎回来,苏蓝......不,现在该叫你作家了。」
大哥走上前来,看著作家的脸半晌,忽地伸出手来,抓住作家的脸颊往左右一拉,作家痛得眯了一下眼,换来大哥哈哈大笑。
「沙瓦!」
「小蓝的脸,还是像以前一样好捏呢。」大哥满脸怀念地说。
「真的吗?我也要捏捏看!」
「我也要!」
「啊,那麽我也再......」
拉卡目瞪口呆地坐在餐桌边,看著被三位哥哥淹没的作家。姑妈咯咯笑个不停,看到拉卡惊讶的表情,於是说:
「苏蓝小的时候,你的三位哥哥,就像他真正的哥哥一样,从小看著他长大,特别是沙瓦,苏蓝出生时身体不好,都是他背著苏蓝,到镇上的玛哈医生那里看病,有时候天气不好,常常要走上几个小时的路。你二哥则是一看到有人欺负苏蓝,就会冲过去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你的三哥,小时候还常说:『我要娶小蓝为妻!』呢......」
姑妈看著不知所措的作家,还有围绕他的儿子们,感慨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个苏蓝,竟然会为了那个童年玩伴............」
「好了,苏蓝远到而来,一定很累了,你们先让他好好吃个饭,休息一下,毕竟要叙旧多的是时间不是吗?」
大哥笑著说,又对作家投以一个温柔的笑容。作家愣愣地点点头,
「沙瓦,谢谢你。」
於是作家终於有顿舒适安逸的晚餐。他们让作家坐在主席,不止是姑妈,包括拉卡在内,四个兄弟不断地帮作家添菜,没多久他的盘子里便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後来还是姑妈笑著制止,作家才免於被食物淹没的下场。
晚饭过後,姑妈帮每个人送上一杯热腾腾的羊奶,是今天早上拉卡带回来的礼物。在这尚未转暖的初春夜晚,热羊奶是恩赐的奓侈品。作家喝得唇边染白,看得姑妈笑个不停,直说他果然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作家正满足地啜饮著,沙瓦忽然把盘子一推,说,
「对了,谷仓里还有一些麦酒,是用去年的收成酿的。苏蓝叔叔好不容易来,就让大家喝一杯如何?拉卡,你可以带著皮袋,替我们去拿酒来吗?」
「喔,好!」
拉卡乖巧地站起身。作家却注意到,从前沙瓦只有要谈严肃的事情时,才会叫他苏蓝叔叔。看著拉卡迅速穿上外衣,推门出去,作家自己先开口了:
「拉卡他......为什麽会被选中呢?」
餐桌边一下子沉默下来。现在是牛奶工的三哥首先开口:
「听说,是因为国王出巡,经过这个村庄时,才相中拉卡的。」
「出巡啊......」
「可恶!那个变态恶心的坏国王,拉卡是个资质很好的编织学徒,以後一定能成为优秀的织工,这麽善良的孩子......竟然要他在城堡里葬送一生!」
现在是正式铁匠的二哥,忿忿不平地说著。
「那位国王,究竟是什麽样的人呢?」
「听说他在年纪很大时,才接任王位,苏蓝叔叔离开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有五十多岁了,现在更应该超过七十了。」
大哥沉沉地说。
「七十岁!真的吗?」作家惊讶地问。
「嗯,他的本名是莱比乌斯,也就是莱比乌斯王。但是这个国家的人都不这麽叫他,我们都叫他蓝胡子。」
「蓝胡子?」
「是的,因为他每次出巡的时候,都会戴著一丛蓝色的假胡子,把他半个脸全部遮住,让人民看不清他的长相。小孩子在路旁看见了,都会指著他偷偷叫:『蓝胡子王!蓝胡子王!』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蓝胡子』了。」
「为什麽要这麽做呢?」作家问。
「这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沙瓦曾经悄悄绕到马车的另一头,细看国王的模样,他说那位国王的样貌很年轻,虽然戴了胡子,但肌肤仍然很有弹性,眼睛炯炯有神,实在不像是六七十岁的人。」姑妈说。
「怎麽会这样......」
「於是就有传言说,蓝胡子发现自己老了,可能无法再做几年国王,他就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年轻貌美的男孩子召进城堡里,用巫术夺取他们的青春,好让自己能青春永驻。这就是为什麽进入城堡的男孩,从未回来的原因。」
沙瓦说完,姑妈忽然呜咽了一声,把头埋进围裙里,低声哭泣了起来。作家觉得心头扎了根刺,维兹,他的维兹......
「我会在知更鸟啼叫前进城堡里去,把我所记忆的故事传达给国王。」
作家把手上的羊奶杯子放下,坚决地说道。桌边的人都看著他。
「蓝胡子会愿意见你吗?」
姑妈担忧地问。k
「国王必须乐於听作家说故事,也必须听作家为他收集的故事。作家的义务是说,而国王的义务是听,只要我提出晋见的请求,莱比乌斯陛下一定会见我。」
「时间够吗?天气就快要转暖了,或许是明天,或许就是今天,第一只知更鸟就会飞上枝头了。」三哥忧心忡忡地说。
「如果可能的话,我明天一早就出发。」作家回答。
「要是蓝胡子不愿听你说的故事呢?」
「我会让他听我说的故事。」
坐在一旁的沙瓦好像要说些什麽,但这时木门咿呀一声,拉卡提著浓醇的葡萄酒踏进门里,顿时整间红砖屋弥漫著酒香。二哥站起来接过拉卡手上的酒,室内又恢复欢乐的气氛。作家被四个侄子热情地劝著酒,河的西岸阳光充足,葡萄酒的品质也是一流,直到酒酣耳热,作家才获准离开令他怀念不已的餐桌。
「好累啊......」
农庄的夜晚宁静无声,只有几许远方森林传来的枭啼。作家带著微醺的醉容,看著窗外新芽初萌的枝头。
或许今晚,知更鸟就会跃上枝头了呢?作家双颊绯红,茫然地这麽想著。弯身想提起脚边的籐箱,忽然手上一轻,原来有人代他接过了箱子。
「沙瓦......」
作家用微带醉意的嗓音呼唤。高大的身躯在长廊上投下影子,沉重的籐箱,提在沙瓦手里仍然驾轻就熟,月光投射在他因为农事而粗壮的双臂上。作家笑了,
「沙瓦,你真的成为一位出色的农夫了呢。」
大哥仍旧沉默著,好半晌才说:
「你也是啊,苏蓝叔叔。」
「嗯?你是说作家吗?不......我不是个出色的作家......」
「那麽,为什麽要成为作家呢?」
作家觉得有些头晕,靠在凉风习习的窗口,慵懒地笑著:
「因为,我非成为作家不可。」
「为什麽非成为作家不可?」
「因为我无法成为诗人。」
作家说。沙瓦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安静地抿著唇。
「苏蓝,你要去国王的城堡吗?」
「是啊。」
「为了什麽?」
「为了什麽?为了拉卡呀,还有以後许许多多可能葬身在城堡中的男孩。」
作家有些惊讶地回答。
「不要去。」
「咦?」
「苏蓝,你不能进城堡。」

「为什麽?我必须把我纪录的故事传达给国王,那是我的工作。知更鸟就快要叫了,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就是今天,我必须尽快地采取行动。」
作家肯定地说。
「蓝胡子不会听你说故事的。」
「我还是得去试试看。」
「万一他生气了呢?万一他迁怒给你、怪罪你呢?苏蓝,万一他杀了你,你的故事可能够抗拒他的权力?不要做傻事,我亲爱的叔叔。」
作家抬头看著沙瓦,那个从小照顾他、呵护他的大哥,此刻脸上竟充满了愤怒,有力的拳头紧紧握著,彷佛要捏碎作家赖以生存的籐箱。
「我还是非去不可。」
作家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来呐呐地说。沙瓦逼近了一步:
「这究竟是为什麽?」
「我......我不知道。」
「为了你的那位玩伴?那个维兹?」
沙瓦忽然大叫道。作家的肩膀微微一颤。
「维兹已经死了。」
「不,他没有。」作家很快地反驳。
「他死了,进去城堡的男孩全都死了。」
「他没有死,他还活著,我感觉得到。」
作家拚命地摇头,咬紧通红的下唇,然後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在某个地方等我,等我去把他找出来。」
「苏蓝!」
沙瓦叫著他的名字,作家还不解他的用意,籐箱便重重地落到地上,作家微凉的肩,被人从身後紧紧地箍住。他无法动弹,和沙瓦的影子合为一体:
「你不要去。你已经离开过一次,请不要离开第二次。」
他慢慢地收紧手臂,属於农夫的双臂,带著土地朴实的热度,令作家心头澎湃。
「沙瓦......」f
「你明明知道的。苏蓝叔叔,你明明知道的。从小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都不能没有你,更不能失去你,你明明知道,我对你......」
沙瓦的头靠在他後颈上,吐息里尽是隐忍的颤抖。
『为什麽我不能去国王的城堡呢?』大男孩如是问。
『因为我会很想你,很想很想你!』小男孩如是回答。
那麽,小男孩又为什麽,不能去国王的城堡呢?
「沙瓦,维兹他,从小就是个孤儿。」
靠在农夫的臂弯里,作家安心地闭上眼睛。只要待在那里,彷佛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从小便是如此,他也知道,只要他愿意,以後也将永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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