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端伶
端伶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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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被点了全身大穴,清音能做的非常有限。他让尽可能的放松躯体,让自己往前倒,贴靠在马的颈背上。接著张大嘴,用力的往马颈上狠狠咬下去,咬得鲜血直流。马吃了痛,嘶鸣一声之後开始向前狂奔。『真是匹好马!』清音高兴极了,虽然他不知道马将冲往何处,总之能逃出来就是好事。
马载著清音一路疯狂飞奔,马蹄杂踏让青草落花满天飞舞。突然间从草丛边窜出一只红狐狸,吓了马一大跳,於是猛然高举前肢、上半身仰天直立。在马背上毫无著力点的清音顺势被摔了下来,重重的跌在小径上。山间的地势微呈斜坡,清音重心不稳又沿山坡翻滚而下,他也随著失去意识。

消息已经迟了将近两天,也先在穹庐里坐立不安的来回踱步。孛罗不久前劝他别担心,说赤那必定是一时贪玩所以把任务给忘了。也先了解自己儿子的个性,赤那看起来是屌儿啷当,其实机灵果断,绝对不是因私而废公的人;正因为这样才把赤那从塞北调回来、将这次的任务托付给他。也先恐怕赤那是遇上了突发状况,才没有回音:很可能天朝和脱脱不花方面已经发现了他的行动,很快的就会有动作。
也先重拍了一下桌子,将他的儿子:阿失帖木儿叫进来。『我们不等赤那了。』也先说,『他恐怕遇上什麽麻烦事。改变原本的计划,由你带兵提前袭击大同。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赤那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这麽脱轨,不仅一直在原地打转、还把重要的任务抛在脑後;好像下意识的不想结束这个任务。得好好面对问题,赤那在心里告诉自己:的确,清音长得还算不错,但是赤那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见过不少美女。而且他是巴图喀喇沁将军,女人从来都是自己投怀送抱。赤那自认不是个薄幸男子,但也经历过不少风花雪月,然而还不曾为哪个美人失魂落魄。
难道是因为每天在一起而日久生情吗?不,行军打仗的时候赤那也是和士兵们朝夕相处,也从来没对哪个人动过心。赤那不是没睡过男人,打仗的时候总不能把女人带著上战场吧!他的麾下是有几个长相俊美的侍卫,以备不时之需;不过总是泄欲的性质,并没什麽特殊的感觉。
越是这麽分析,赤那越觉得不太妙:他恐怕得承认自己陷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状况:动心。而且竟然是对一个敌人动心,真的是大大不妙。赤那用力摇摇头,心里还是为自己留了後路,很可能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而已,等他回到瓦剌大营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赤那骑著马往回走,来到之前多次停留的桃花树旁。清音不在。赤那呆了三秒之後才真正意识到清音真的不见了,突然间,他感觉好像胸口有个塞子被拔出来了似的,整个人顿时被抽成真空,周遭的一切变成黑白两色,心脏瞬间停止跳动,也无法呼吸,从脚指头到头皮一阵发麻。赤那跳下马,一下子没了主意,像无头苍蝇似的冲到草丛、石头後面翻找。之後他终於稍微定下神,跑到之前清音的马所停伫的地方,泥土上还印著马蹄印。赤那趴在地上细看,发现马蹄杂乱的向前行进,好像受到什麽惊吓似的。赤那站起来,牵了他的温沁达嘎,循著地上的马蹄印追踪。该死的马,赤那咬著牙咒骂著,到时候非得宰了那匹笨马不可。

〔十五〕
清音张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丛之中,身上有好几的地方隐隐作痛,想必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受了些皮肉伤。『救...』他原本想开口呼救,但是才刚喊出一声清音便改变主意: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已经昏了多久;而赤那很可能已经发现他逃走,说不定正气急败坏的追捕。如果赤那刚好在附近听到他的声音,这一切辛苦不就白费了?
但是,清音又转念一想:他又不能动,如果不求救,恐怕到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顿时陷入两难之中。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是又能如何?清音惨笑,乖乖的任凭那个瓦剌蛮子宰割?他的人生说穿了不过是个何必当初,既然人之初就是个「错」,那麽多遇上一件惨事也没任何差别。回忆开始一幕幕的浮现在清音的脑海中,都说否极泰来,当一个人惨到了极点当然只能释怀了;於是清音不由自主的大笑起来,越笑越凄凉。

笑了很久,天色渐渐转暗。清音彷佛听到远处有人走动的声响。或许是赤那,清音心想,这会儿他已经不担心被赤那再捉回去会怎麽样了,反正横竖不过一死。他止住笑,正要开口喊的时候,却先听到了一个说话的声音。『...在十里亭找到了马,人不可能躲得太远。』
『真的确定是我们要找的吗?』另一个声音说。
『上头说的。一个是瓦剌士兵、一个是书生打扮的汉人。』
清音心里不禁振奋,不久前才想著朝廷怎麽没有派人来找他,这不是来了!清音高兴极了,他立刻想叫住那几个人表明自己身份。那几个人又开口了:『听说那个瓦剌畜生的功夫很厉害,大家得小心一点。』
『怎麽,两个都要灭口吗?』e
听到这句话,清音猛地觉得全身的血液凝固,心脏整个冻结了。这些人不是来救他的?
『...上头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反正尽量干的像意外。』
清音从矮树丛的枝桠间望出去,看到三个穿著黑色衣物的人,让他联想到之前瓮山泊的不速之客,但是他们手上各提著一把大刀,又像是锦衣卫的绣春刀。他们不是朝廷派来的人?清音疑惑著,但是除了朝廷之外,又有谁能知道他被绑架的事?背後的主使究竟是何方神圣?三个人越走越靠近清音的藏身地点,其中一个人开始用刀扫砍著树丛,『奇怪,我刚才明明听到有声音...』
清音非常警戒的注意著三个人的行动,心里又想,就算真的是朝廷的意思要杀他灭口,其实也是权宜之计:只要除掉人质,瓦剌失去挟持,明朝廷就不再有後顾之忧,可以自由采取攻守策略;确实能当机立断的摆脱威胁。
『几位是谁派来的?』与其胆小畏缩的躲藏著,清音决定面对。反正之前他就已经有了觉悟,落在这些人手中或是被赤那再捉回去其实都一样,人生自古谁无死;重要的是他想死个明白。
听到清音的声音,反而教三个人吓了一跳。他们彼此面面相觑,心里琢磨著刚才的对话该不会都被听得到了。他们走到清音倒著的地方,怀疑的看著他,『...阁下是谁?』
『几位连对手是谁都不清楚?』清音轻蔑的一笑。由於清音身上穿著瓦剌侍卫的服装,让三个黑衣人异常谨慎:这个瓦剌畜生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麽药?其中一个最多疑的心中一凛,该不会情报有误,瓦剌人不只一个,故意在这里设下陷阱,想来个甕中捉鳖?
那个人於是向其他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迳自走上前一步,另外两个人则一左一右的转过身环顾四周状况。『阁下为何不站起来说话?』那个人斜眼睨视著清音,留意他以免中了暗招。
『我被人点了穴,就算想动也动不了。几位难道看不出来?』清音诚实的说。但是他越诚实,那三个人越不相信。另一个人看见四下无人,也凑了过来。『咱们兄弟仨人可不是被骗大的,这话说给别人听吧。』
清音顿时觉得哭笑不得。『好吧,几位为何不大胆上前,让我一掌劈死你们。』
三个人又彼此对望一眼,心想,果然有诈,露出马脚了吧。『说,你的同伴埋伏在哪?』第三个人不停的左右张望,高举手上的刀小心警戒著,『等我们一上前,你的畜生同伴就会偷袭我们。哼,你以为我们傻的啊?』
清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什麽叫造化弄人,想要找死的时候反而死不了。『真是好眼力,骗不了几位大侠。那麽,几位大侠究竟是受谁之托,为什麽要那个书生的命?』
三个人的脸上掩藏不住得意洋洋,『你这瓦剌畜生不配知道咱们兄弟的名字,至於那个书生...总而言之,碍事。』
『碍著谁的事?』清音的脸沉了下来。『东厂?某位大人?还是皇上?』
『瓦剌畜生也太多管閒事!你们捉那书生不也是为了讨赏?说起来和咱们算是同路中人。这样吧,你把人交出来,我们就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三个人再次仔细的左右张望,发现似乎真的没人;他们三个对付一个胜算总是比较大。『看来你的畜生同伴丢下你不管了...要怪就怪自己的命贱吧!』三个人各从一个方向将清音围住,举起刀。清音看了最後一眼明晃晃的刀锋,闭上眼。
接著清音听到一声惨叫,迅速的张开眼睛,『该死的瓦剌畜生,果然有诈!』一个人不断後退,握著刀的手不停的颤抖。『住手!』清音大喊,『赤那!』
只见到其中一个黑衣人趴倒在地上,头部以相当诡异又不可能的角度连接在身躯上,鼻孔留著两条血痕,显然被人扭断颈项而死,已经失去生命的眼睛瞪著清音。那个人手上的刀硬生生的插在另一个同伴的胸膛里,口中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徐徐流出。这还能是谁的手笔?清音的视线往上移,果然看到赤那的身影站在面前。
听到清音的声音,赤那迟疑了一下,举起的右手慢慢的放了下来。仅剩的一个黑衣人发现赤那的犹豫之後,立刻趁机飞快的逃走。
赤那一动也不动的瞪著清音。因为背著光,清音看不清楚赤那脸上的表情,只看得到像绿色鬼火一样闪烁的双眼。清音慷慨就义似的惨然一笑,『和你作对的是我,你何必找他们出气?我企图逃走、又弄丢了你的爱马;现在重新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听悉尊便。』
赤那走过去把清音拎起来。看赤那的手臂举起,清音心想恐怕又会挨揍,下意识双眼紧闭。没想到赤那却将他一把抱进怀里,清音吓了一跳。这又是什麽诡计?清音心里猜忌著,然而从赤那的胸膛传来略为急促但深沉的心跳声,却教他下意识的放松不少。接著他感觉到赤那的肌肉不断用力,手臂越收越紧,教他胸口疼痛,几乎呼吸不过来。原来赤那是想夹死他吧,清音心想,到了这个地步,怎麽死又有什麽差别?於是毫不挣扎,任由赤那随意动手。当心跳声逐渐平缓之後,赤那又一言不发将清音扛上肩膀,大步走回栓温沁达嘎的地方。

〔十六〕
「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但荷皇天慈。此身钦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清音的脑子里反覆浮现杜子美的诗句。此时此刻他终於能够切身领悟其中的意境。并不是凄凉、绝望或悲伤,只彷佛心里的一部份变成了木头渐渐枯萎,化成灰烬。清音已经不再知道人生的目的和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麽,或者他到底为了什麽、或为了谁而活。他什麽都不在乎了。
赤那将清音带回去之後,把他像尊德化瓷偶一样的安放在虎皮垫上,赤那则正坐在他的对面,目不转睛的盯著他看。清音和赤那沉默的相对,清音的眼睛虽然正对著赤那,但是他的视线却落得很远很远。
长久以来,清音总自认活得像行尸走肉,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其实是个胆小鬼,没有勇气自我了结,任凭自己苟延残喘,於是感叹的笑了。『赤那将军,你和我的心里一样明白,我是个毫无价值的人质。』清音开诚布公的说,『为什麽不杀了我,一了百了?』
赤那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回答。『我企图逃走在先、之後又搞丢了你的爱马,你却一点脾气也不发。这不像大将军的脾气。』
赤那浅浅一笑,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的说:『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没办法杀你,也没办法生你的气。』
赤纳的回答教清音整个人呆住,清音半张著口想回几句话,却不知道该怎麽反应。他的心里已经很乱了,赤那的话更将他的心绪搅得更乱。过了许久,清音才回答:『赤...赤那将军,你又再捉弄我了?』清音认定这是赤那的另一个诡计,『士可杀不可辱,你乾脆一刀给我个痛快,何必这样寻我开心?』
赤那斜眼睨著清音,彷佛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天色渐暗,赤那开始升起一小堆火。『我真的要捉弄人的话有的是方法,不会用这种老掉牙的手段。』赤那抽出腰上的弯刀,放在火上烤著。『再说,我不觉得喜欢上你是件丢脸的事,用不著替我担心。』
越是这麽回答,清音越肯定赤那另有阴谋。他看著赤那的小弯刀,刀尖已经被火烤得通红。清音突然明白赤那其实是想折磨他,看来如果不是要剐了他的舌头就是要挖他双眼。最悲惨的情况莫过於此:越想求一个痛快,命运就越是折磨。
果然,不一会儿之後赤那便走到清音身边坐下,左手捧著他的下巴,前後上下仔细看著。接著,赤那一手拉住清音的右耳,另一只手则从火堆旁拿起稍红的小弯刀。清音心想,原来是要割了他的耳朵。清音闭上眼睛,以他的处境,少了一只耳朵又何妨?
『会有点痛。』赤那说著,一边拿刀往清音的耳朵快速的刺过去。清音感觉耳垂上一阵刺痛,他疑惑的张开眼睛,却看到赤那把自己右耳上的平安祖母绿耳环摘下来,戴在清音的耳朵上。清音既错愕又不敢相信,他无法形容心中五味杂陈的感觉。
赤那将小弯刀又收回腰间。『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做个君子协议。』清音已经想像不出来赤那还会再出什麽怪异的招数了。『只要你答应我不会逃走,我就解开你的穴道。』
清音眯著眼,在一天之前,这会是最令他心动的提议,但是在此刻,自由对他而言已经失去相同的意义。於是清音苦笑著说:『逃走?我还有什麽地方能去?』
『还是明天吧。』赤那说。『大漠里的习惯,当某个人找到了珍贵宝物的时候,得立刻作上记号。这样一来,宝物就永远成为这个人的财产,任何人都不能再去动一下。』赤那又坐回清音对面,双眼直视著他。『所以呢,从现在起你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一步。』

夜里,阿失帖木儿点了一万瓦剌兵马,在大同城外的山岗上,眺望著守城的明朝军队。『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吧。』士气振奋的瓦剌士兵们齐声呜哇呜哇的喊著。
『记住了,我们是夜里突袭,但不是偷袭。』阿矢帖木儿大声说著,『不只不是偷袭,还要灯火通明的让他们死的明明白白。』
阿矢帖木儿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手势,很快的从最右後方的士兵开始点燃手上的火炬,接著火光一路迅速的传递到最前排的士兵手上。『尽量搜括粮草、抢马匹,烧光每个军营。割下最多人头的有重赏!』瓦剌士兵听了都兴奋的叫嚣起来。
『注意,杀了守城主将。但是留下几个老弱残兵把消息传回去,教天朝知道咱们瓦剌的厉害!』

〔十七〕
驻守在大同边境猫儿庄的参将吴浩彻夜不成眠。坐在营帐里,心里隐隐有种不安感。这阵子情势紧绷终於引起朝廷的重视,已经下令西宁侯宋瑛总督大同兵马,由武进伯朱冕、都督石亨左右协助,并且轮翻分派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等练京军戒备。乍看之下似乎有万全的准备,但实情并非如此。吴浩在大同辛苦驻守了十几年,自知官阶小,不好乱评论同僚的是非。但他总觉得这个安排暗藏问题。
几个大官是纸上谈兵,缺乏实战经验;或者是大多在南方作战,对北方情势不甚了解。唯一具有实际经验又熟悉地缘关系的石亨又行事鬼祟,完全不理会指示,并不值得信任。吴浩叹了一口气,到头来还是得靠他们这些最前线士卒担当责任。他低头沉思,眼角馀光隐约有种霞光万丈的感觉。看看时间,离日出还久得很,『不对!』吴浩赶紧走到窗边,忽然看到外面莹莹闪著诡异的亮光,好像远方有一条火龙朝军营扑来,还伴随著仓皇杂乱的马蹄声和惊叫。
吴浩的心脏七上八下的乱跳,他赶紧套上军甲;就在这个时候,侍卫李平惊惶的冲进营帐:『参、参将,快...大事不妙!』李平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身上满是泥土污渍,一见到吴浩便跪倒在地上。『瓦、瓦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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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赤那果然依约将清音的穴道解开。经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筋骨不曾活动,刚解开穴道的清音动作还有些僵硬。由於只剩下温沁达嘎一匹马,赤那很大方的要清音和他共乘一骑。清音原本觉得有点尴尬所以婉拒,赤那却饬之以鼻,回他一句『难道你想用走的?』言下暗指清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当他们要骑上马的时候,赤那还是忍不住捉弄清音一下,『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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