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走生命的声音。
一具具运离家门的棺木,将村中的墓园挤得水泻不通。哀鸿遍野,黑色的弥撒不断,日日又夜夜,朝朝又暮暮。整个村庄,垄罩在死亡的阴霾。尽夜低首走在风中,秋风就像悲哀的老妇,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衣襟。他的眼神定在地上,不愿多看四周痛恶的视线。
不知是他多疑,最近冷射而来的目光...比往昔更来得刺骨。强烈的,要啃尽他的骨头。他不敢再多想,加快的步履直奔回家。推门一入,抬眼又撞见母亲的身影。但这次迎面对望的双眸,却是别於过往的笑意。
「你回来了呀?我儿。妈妈等你好久了...」
母亲幽幽的倩笑,如铃的嗓音飘进尽夜耳里。
尽夜心头一震,面对其母第一次温柔的神韵,他一时竟显得失措。吱枝晤晤,吞吞吐吐,字句都哽在喉道。女人依旧勾著一抹笑,牵起尽夜徬徨的手。
「快进餐厅吃饭吧。我为你煮了一顿好菜喔...」
其母将尽夜带至餐厅,一桌丰盛的佳肴便映入双眼。
外头虽老是冬天,家里却出现了春天。无论怎麽冷,大风大雪,尽夜的心上却是温暖的。他正想道声谢,打算与母亲共享这难得的时光,对方的柳眉却先扬起歉意,低声道:
「我儿,妈妈今晚有事要出门...没办法陪你共度晚餐。你乖乖在家,妈妈晚些才会回来...」
女人的身影,逐消失在尽夜眼底。
尽夜默看秋日的黄昏,红光照在转黄的叶上,暮色静静洒落人间。他的心,犹如顿失一块,落寞再次卷上心头。但一股暖意,还是溢满全身。
其实,他很高兴。
长久以来,他比谁都憎恨那个女人,却也比谁都来得渴望...
得到她的爱。
即使有那麽一点遗憾,总觉得这是一个好的转变...
正当他举起刀叉,准备品尝这得来不易的菜肴,他的继父急急的从後门钻入、直奔向他。等不及尽夜开口提问,对方慌忙拉起他的手。
『快逃!』
(43)
叠叠黑云吞夕暮,灼灼红轮坠冷海。浓云悄悄的换下白昼,暗夜将一切化为灰烬。夜色迷蒙,天色阴晦,朔风刺骨,村中灯火宛如一朵朵鹅黄、淡白、娇红的烛花。展佾影身处昏暗的空间,双眼沉沉朦胧。轰隆隆的滚动声、清脆的马蹄响,充斥他的双耳。睫扇轻扇,刷进一幕卷动的夜景。
他的身体明明没有在动...
为何周围的景物自动推移?
惊觉不对劲,他赫然一睁,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内。他惊异地往侧一看,那名与雷伊士神似的男子倚坐在旁。
「我们现在要去哪?」
展佾影混乱的思绪,让他直蹦出这道疑问。
「傻瓜,当然是离开圣艾尔的路上。」
男人不以为然的瞟他一眼,冷冷回应。
「离开圣艾尔?!我不是说我不离开吗!」
展佾影霎时只觉一阵怒火,熊熊自胸中燃烧。
「我就知道你不愿离开,才趁迷昏你时把你拖上车。」
男人冷哼几声,一副洞察先机的模样。
「我要下车!」
展佾影一个转身,就要冲出车门,忽地被对方一把拉住。
「你找死啊!现在正在行进中耶!」
男人破口大骂,浓眉怒皱。
他实在搞不懂!眼前这家伙怎会如此愚蠢!就不晓得那吸血鬼有什麽好?竟值得对方对他不弃不离!那个傻子根本毫无危机意识,哪天真的被杀了还不知情!他的苦心,难道对方无法体认吗?
「我知道。但就算粉身碎骨,我也绝不抛下尽夜一个人!」
语毕,展佾影打掉牵制的手,毫不踌躇的纵身一跳。
他答应过尽夜的,要永远待在尽夜的身边。
这不是草率的誓言,而是确切的事实。
「咚」的一声,展佾影狠狠的跌滚一地,衣上全沾满泥泞的黄土。他只觉一阵痛急窜全身,剧痛像狂风扫过。他踉踉跄跄、一拐一拐的站起身,尽可能的往回奔。无论肉体上有多大的疼痛,一心只想回到圣艾尔、回到尽夜的身旁。坚定的决意,好似效果惊人的麻药,神经接收不到痛楚的讯号。一路艰维的跑来,眼帘终於映入熟悉的场景。
夜里的圣艾尔教堂,几抹灯辉闪过眼角。但今晚的夜空,多了一阵骇人的喧嚣。展佾影的听觉,强烈收到邻近的吵杂声。一群混合交叠人声、灼灼烈火声的喧闹组曲,野蛮的划破寂静。
展佾影的心海,顿时掀起不祥的黑浪。逐渐叠高的巨浪,在目睹真相的刹那,碎成慑人的浪花。
乌夜里的市集,聚集比白日更多的人潮。群聚的村民各拿火把,通红的火光照著悚然面目。远远的,就见两道竖立的钉刑架,钉住两名男女的性命。彼此的四肢被铁钉贯穿,掌心、脚底都缀满了血花。走近一探,竟是两张似曾相识的容貌!
那不就是尽夜的双亲吗?!
展佾影倒退数步,震慑与疑惑交织撞击心口。
「为什麽...为什麽他们会──他们到底犯了何种罪?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
展佾影惊愕的问句,却惹来身边妇人的白眼,难掩恼意的回:
「你不知道吗?那个女人本来说要跟我们合作,将那名吸血鬼骗至家中,准备让大夥冲进屋内将其逮捕!谁知,计画失败──让那个恶魔逃走了!我们村中近来的怪病,一定是因为我们吞忍那恶鬼的存在!是神在惩罚我们!既然除不去元凶,就拿他的父母献祭!」
女人恨恨的怒骂,平日的慈母化成恐怖夜叉。
愤怒的群众,憎恨的情绪冲至最高峰。一声声"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更引爆气氛的导火线。只见一名头戴乌帽的男人,不留情的往钉架泼洒黄油。一把凑近乾柴的火炬,涨红的火焰燃吞枯枝。无情的火舌,张牙舞爪的吞噬肉身...
展佾影无力阻止,再也看不下去,不忍再见那两张扭曲变形的容颜。他掩住双耳,撕裂肺腑的哀号仍窜入脑门。抽身离去之际,眼眸忽然映入尽夜惊愕的脸庞。
(44)
瘦削的黑影,苍白脸上抹满铁青的惊骇。抖颤的絮乱之气,自泛紫的唇畔泄出。他不敢置信,不敢相信眼前震慑的一幕。刺入眸子的画面,重重的戳碎脆弱心窗。似海的灼痛鲜血,疯狂的倾注。他颤著握紧的拳,咬了咬溢血的唇。
他以为,他可以和家人开创新的生活。他以为,他已经获得一直渴望的关爱。然而,这一切却已离他远去...
再也无法回到身边。
「大夥看!那个吸血鬼自投罗网!大家快杀了他!」
一道尖锐的呼喊,激起所有人憎恶的狂浪。只见一窝蜂的人群,各各手持凶器,如猛虎出柙,杀红眼的直冲向前。
「尽夜──!」
展佾影著急的大喊,欲前的身体却夹在蜂涌人海,寸步难行。霎时,直冲九霄的厮杀声,忽然化为一片鸦雀无声。一道溅红夜幕的血柱,急急划下喧嚣的休止符。一张染红的绯脸,裸露滴垂赤珠的獠牙。
尽夜的眼神,覆上一层灰黯的阴霾。柔亮的金丝,转眼褪成冰冷的苍银。他推开倒在怀里的尸体,骇人的獠牙自肉中抽出。低沉悚然的笑语,幽幽冷冷的钻入每个人心里、骨里,勾起最深处的恐惧。
一时之间,局势全变了。所有围剿在前的村民,惊慌失措的胡乱逃窜。远看好比热锅上的蚂蚁,急的想逃离烫人火炉。只闻满天的哀鸿、凄惨的尖叫。更胜凄凄惨惨戚戚,吓人的烙入沉寂暗夜、残月躲怯。
尽夜放声长笑,乌紫的利爪穿过猎物肋骨、夹碎心脏。沾血的唇畔,狠狠的吻别一道道雪白颈子。
他要所有人嚐嚐,他心碎的剧痛!
眨眼间,夜空再度沉默。只有凄凉的冷雨,静静哀悼眼前的人间炼狱。但再多的雨水,也洗不掉遍地的血污。茵绿的青青草原,顿时已成阴森的葬场。交叠成塔的尸骨,横竖分布在每一寸地。无语的雨夜,添了一抹阴凉。
眼睁睁目睹一切过程的展佾影,就像被下了咒的偶,动也不动的愣在原地、张著愕然的嘴。这时,尽夜拖著蹒跚的步伐,摇摇坠坠的走近展佾影。一身灰白的衣襟,吸饱炽热的血,正随著身体的摇摆洒落血珠。
「神父...我知道了喔...你今天打算离开这里...对吧?」
尽夜沉著脸,一绺漆红的银发掩住前额。就在一刹那,他一个箭步向前,无预警的冲入展佾影怀里。
「为什麽...为什麽大家都要离开我?为什麽连你都要离开我──我想留住所爱的人...难道错了吗!」
尽夜的手,刺穿展佾影柔软的腹腔。喷洒而出的血河,溅了一地的红。
他再也不要承受这种痛、再也不要被这种空虚扼住呼吸!既然留不住,那麽──残缺的尸体总该守的住吧!他们不会露出厌恶的神情、鄙视的眼神,更不会逃离他的身边!
杀了对方,才能真正的拥有!
然而此时,一对虚弱的双手覆在尽夜肩上。尽夜抬眼一看,眼帘映入一张微笑的脸。展佾影颤抖的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环住对方。失温的指尖,传来坚定的意志。他咳出一滩骇目的红,抽蓄的嘴角坚忍著笑。眼神,一如往常的...
温柔。
「可是我没离开啊...我答应过你的...要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展佾影孱弱的气音,撼动尽夜的心海。尽夜一怔,犹如失了魂魄。他凝视著展佾影,痴望著那张泛笑的脸。
他总是孤独的沉溺在静默之中,全世界都弃离了他。他总爱这麽告诉自己──那是自由,没有人会与你争斗的自由。但他那颗被封锁的心,却渴望著飞离孤海。他也明了,一切都遥不可及,绝非唾手可得。
可是当他看见了你,你无视世俗的恐惧──让他看见外面世界的第一抹笑。从此,便有一道被压抑的微小、彷如细碎雨点的声音,不断祈求你早日发现他的孤寂。他所爱的你,不是因为俊美秀丽的容颜、更不是你倔强难驯的魅力...而是你──以毫无牵绊的关系接纳了他。只要与你在一起、只要与你在一起,孤单又寂寥的寒雪就会消逝──
被你夺目的光芒融去。
□□□自□由□自□在□□□
灰暗的灯光、隐隐射入寒窗的月光,映入展佾影缓缓睁开的眼。他看了看四周,没有血流成河的杀戮场景,只有卧倒在怀里的男人。他紧紧的拥著对方,下颌轻覆在冷银的发顶。
「我们回家了,尽夜。」
他静听怀中嘶哑的低泣,用心去感受对方激动的情绪。
如果你站在黑暗的彼方,他会是即使燃尽自己,也要照亮你的火把。不要再独自承受一切,过来这里吧,他会敞开怀抱紧紧拥住你。就算你仍不止的哭泣,他也会搂著你,分担你的哀伤直至停止啜泣。
他就在你眼中,他就在你耳里,就在你随手可及的每一处。只要你愿意拿他照明所有,他永远都会伴在你身旁,让无尽的夜幕,出现温柔的曙光──
破晓在我俩紧握的手中。
(45)
羞月藏浮云,天地交给星子们守候。满天的星,颗颗都是永恒的蔷薇。林梢鼓动的声音,哗哗然似海涛,搔的人心神荡漾。温柔的月光,唤醒卧枕而眠的展佾影。他面有倦容的翻动身子,赤裸的凝肌被月色偷香。扇动迷蒙的睫扇,缓缓坐起身。
「晚上了...」
他暗暗的道,惺忪睡眼扫过身旁的尽夜。
他替对方拉了拉松脱的被单,轻掩苍白平广的胸膛。他凝视著尽夜的睡脸,不禁暗暗窃笑。看惯平时威严的帝王相,睡时倒是多了一抹无邪。紧接他悄悄起身,踏离为寐的棺木。他驻足在镜前,开始打理仪容。
「晚安,我的总裁大人。」
一声醉人的低沉耳语,自展佾影的耳後窜来。尽夜从身後搂住展佾影,鼻尖磨蹭对方象牙白的颈柱,一手则不安分的探进衣内、肆意轻抚。
「才稍微对你好一点,你就得寸进尺了?」
展佾影的唇畔,弯起一抹淡笑。
「这哪里得寸进尺了?比起前几晚的欢愉...这样算很规矩了。」
尽夜勾起对方的下颌,低首深吻另一对柔唇。紫罗兰色的两唇,漾著满足的微笑。
然而停伫门外的人影,眼底尽是复杂的情绪。他望著尽夜,眼中只映著对方的笑靥。他咬紧牙,镜片下的碧眼布满灰黯。持在掌中的信函,被他揉成一团纸球。
他已经好久...
都未曾在尽夜身上,见到如此幸福的笑颜了。
他不能...
破坏这得来不易的幸福。
就在他转身掉头,尽夜的声音唤住了他。
「赛法,有什麽事进来。不要不吭一声就离开。」
尽夜侧过身,俊容面朝门口的赛法。被点名的男人,低著头,推推眼镜匆匆的答:
「不,没什麽事...」
「赛法,我们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心里有事要对我说...对不对?」
尽夜步向前,双手环胸。
「不,主人您误会了。我真的没有什麽事...」
赛法的声音越缩越小,冰山般的语调有了动摇。他沉著脸,目光仓皇的闪避尽夜视线。
「没有什麽事?那我问你,你手上那一张东西是什麽?」
尽夜狐疑的脸,压迫性的凑近赛法。
赛法很少说谎,但一说就容易被人识破。从音调上就能得知,赛法此时正十分心虚。不过,对方又何必隐瞒他?
尽夜咄咄逼人的气势,让被质问的赛法难以承受。但他仍紧咬著唇,坚决的否认。
「真的没什麽事情!恕属下打扰了!」
赛法一个转身,急急要走。却被尽夜一手拉住,劫过手上揉烂的纸团。
「请、请您别看啊!」
赛法慌了手脚,慌忙的出声欲阻。尽夜无视他的呼喊,立刻摊开信件一看。
「今晚午夜时分...与你约在圣艾尔教堂前决一死战...雷伊士•奥古斯汀留...」
尽夜眯著眼,检视皱成一团的文字。他脸色一沉,在旁沉默许久的展佾影更是震惊。只见尽夜抬起眼,凝重的盯向赛法。
「这张分明是下战帖,这麽重要的事为何不跟我说?」
尽夜的眼神,刺的赛法连忙躲避。他垂下脸,抿唇不答话。
「不回话吗?也罢,我今晚就会去应战。德古拉一族与奥古斯汀家族的世仇...是该了结的时候了。」
尽夜撕碎了战帖,冷冷的步出寝房。这时却闻赛法大喊:
「您去不得啊!您的身体状况才刚恢复,尚未达平时的水准...您绝对去不得啊!」
赛法一个箭步直冲,拦住向前的尽夜。
「尽夜,你就听听赛法的话吧!改日再战也不迟啊!」
展佾影打破沉默,一同劝告尽夜。他的心,纠缠在挚友与尽夜之间...矛盾的剪不断、理还乱。但若能延迟相战,至少拖一天算一天...
「我尽夜岂是不应战的懦夫?我不相信那个失去灵力的驱魔师...能耐我如何。」
尽夜俨然心意已决,抬脚欲进之际,一把细长的银刃阻挡在前。
「赛法──」
尽夜低呼出声,冷眼瞟向拔剑的赛法。只见赛法举著剑,透明的镜片下,闪烁坚定的目光。
「既然您执意前往,不如先与属下来场练习吧!」
(46)
夜风飒飒,冷月怯掩。呼啸而过的凛冽之风,划过山岭的林稍。众星光掩,夜空萧瑟。一股蓄势待发的肃杀之气,弥漫在无边的黑。赛法横举长剑,银白的剑身辉映冷光。碧青的俊眸中,刻入尽夜屹立的身影。在他眼中,眼前的对手是无懈可击,彷佛可觅见胜利女神的微笑。但这场争战,胜败对他来说只是种过程...
尽夜傲然昂首,冷银的发丝随风飞扬。抵著黄土的剑锋,隐隐低吟杀戮之歌。浑身散发的气势,更让群星失色、树涛匿迹。他是高高在上的黑暗帝王,绝对的主宰。
「承让了,主人。」
赛法打破沉寂,冷冰的剑气掀起战火。一个俐落的箭步,犀利的剑端迎向尽夜。
自他成为德古拉一族的管家後,便在老爷的引见下...见到当时年仅十九的尽夜少主。那时的主人,已嚐到失去生母与继父的痛苦。在偶然的机缘下,再次被老爷找回。当他看到落寞、孤寂又空虚的那一张脸,他的心...
在刹那灼痛的碎裂了。
他不曾看过,如此悲凉的存在...悲凄的,彷佛要吞噬心跳。他多想解开那紧蹙的愁眉,多想化开那浓烈的哀凄。每每看见对方的哀愁,他的心就不禁随之抽痛...
「我会让你输的心服口服,赛法。」
尽夜面不改色,握剑抵御。忽然他抓住一个空隙,冷不防的化守为攻。一个横劈,狠狠的打在对方剑身。赛法进攻的步伐逆转,反身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