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琴————江边一朵云
江边一朵云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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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唇角轻提,有着喜悦的气色。
而这个老人不同。见他如此,不怒反笑。
笑得苍劲,晋卿不得不回头看着他,有些奇怪道:"你笑什么?"
"好徒弟好徒弟!"老人道,"公子若有兴趣,听老朽扶琴一把,也算添些兴致。"
晋卿想了想,回道:"你扶你的便是。"言下之意,我需径自看我的。
老人却像没有听见,盘膝而坐,开了包取出琴来,七弦的,仿佛是古木做的材料,看一眼感觉荒凉。
手拨动。在他手拨弦的第一次,树上聚来三两只鸟儿。在他拨动的第二次,那些鸟儿开始下地。
晋卿有些惊诧,却没有显露,只是换上副尊敬的模样随他盘膝席地。
那一日,晋卿没有归家。
晋府上下乱做一团,是他十五岁的生辰。
他总爱在自己生辰那日悄悄溜走。
次日,晋卿回来。晋老爷盯着他上下仔细寻量,发现无碍后挥手叫下人们准备吃的。
而对于晋卿,他时刻回想着那老人的琴音,以及手触琴时那样悠扬深远的意境。仿佛有什么从指尖滑落,掉在地上,捡不起的,只能看着它随水流远。
他心中的困惑没有在脸上显现,别人只当他是出玩过于疯狂,忘了日子。
于他,并非如此。
三年,每到同一地,他总记起老人临走时的一句话:"你琴技天成,可惜终有一日会废在自己手上。"
他追上去问,何解?
老人摇头,就笑,略微苦涩,你手相不祥。
"如何不祥?"他问得过于执着。
老人叹气,他叹气的声音不大,却一声声刻进晋卿心里。慢慢氤氲出团迷雾,笼罩了,挣脱不开。
"晋卿,我多想将自己所有琴艺悉数告于你,可惜,你终会有一日将他们忘记。"
"师父,弟子还是不明白。"
"某一天,你遇见什么人,知道什么事后,一切自然如此,这是天命。"
"师父,什么是天命?"
"天给你这双好手,天也收回这双好手。你无能为力的,这就是天命。"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那老人转头离开,蓦的又回过来,晋卿被他悲伤的表情骇住,"晋卿我徒,记得为师一句话,不要相信你所相信的一切。"
这话说得深奥艰涩,晋卿低头细想,抬起正要问什么,那老人已经不见。
不要相信--我所相信的东西。晋卿思索着,手放在玉琴上微微轻抚,指腹刷过琴弦处,不似那老人的古朴温和,另带了一种冰冷坚硬的意味。
我所相信的--到底是什么呢?
晋卿不经意的碰到琴尾。
然后他发现这琴给人动过。
换了别人或许没什么觉悟,但晋卿不一样。晋卿与自己的琴心意相通。也就是说,他能从最细微无法察觉的地方,发现琴自身的变化。
比如温度和气味。
晋卿用手背轻压了压弦,他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慌乱的,略带惊喜。
家中的下人不会有这种胆量,他确信自己平日已阻隔了足够的距离。
只有那个人。他想,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他没有发现。
只有那个男子,神秘莫测得如同他的出现一样诡秘的男子。
只有他敢。
晋卿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他不太注意修饰什么。
将手微搁在两膝上方,丝绸的质地良好,摸一下叫人爱不释手。
他微笑,决定回去。
第一次这样,在游兴最浓时生了回家的心。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意外。
从小养成的习惯,也可称做劣根,他恨极那样铜臭的味道,叫人感觉窒息。
而有时更痛恨自己的懦弱,没有勇气一人一琴走江湖,只好作茧自缚,只用些小孩手段发泄心中不满。
他一直觉得这样的自己活得很是卑微。
而现在,回家,应该说成是会竹屋。隐藏在大院的后角,三两只葱竹掩了线条,并无人来扰。他认为这样也算让自己活得干净。

第 4 章
脚步近,他听见门内桓搂的呼吸,低沉稳重。
他放轻了些,在门口仔细聆听,忽然来了兴致,和着桓搂呼吸的节奏微击琴身。
一刻钟后他谱了首曲。没有名字的,甚至没有必要的宫格腔调。只是由着性子来做,做好了又由着性子演奏。
这一刻他想做的事是进屋,拉起那个只会黑脸的桓搂,邀他听听自己新写的曲子。
于是他伸手。
动作在将要触及门面时被人喊住。
这像个预兆。
晋卿回头,眉尖轻蹙。
叫住他的是个长相干净的下人,仿佛新来的,没有见过。
他对晋卿鞠了一躬,声音温和却不谦卑。
"少爷,老爷请您去一趟。"
"什么事。"
"不知道。"
晋卿看看手中的琴,再看看虚掩的门,想了想道:"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没有找到我。"
下人愣了愣,继续温和道:"可是,小的明明就看见少爷了。"
晋卿盯着他,蓦的嘴角提起,微笑。
"你果然是个新来的。老爷在哪里?"
"大厅,似乎还有几个有来头的人物。"
"好,我知道了。"r
下人退下,晋卿微想了想,将琴放在门边道:"我去去就来。"
门内似乎有什么响动回应。他听了听,疑是自己的幻觉。
大厅富丽,可惜不是晋卿所爱的色调。鲜艳得近乎奢华,有着糜烂的模样。他有些难以适应。
在晋卿进门的那刻,三个着朱衣朱裳朝服的男子齐齐回头看他。他瞥了眼,没弄错的话应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晋卿对着晋老爷作了个揖,心中不快。
"爹。"
"卿儿。"晋老爷起身迎他,将他引至那三人面前道:"这便是犬子晋卿。"
那三人上下打量一番,中间一个开口:"好男儿,好男儿。"面带微笑的,有故做亲近的嫌疑。
晋卿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行至晋老爷身边问:"爹唤我来有什么事?"
晋老爷一笑,掩饰不住满脸喜色:"好事。"
不待他开口,中间那人站起走到晋卿面前道:"我们是今秋的天子门生,奉公主之命前来见你。"
"公主?"晋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对,公主。"那人一笑,"晋卿你好福气,当今天子的七公主要招你为驸马,还不快与我们进宫参见?"
晋卿有些呆滞。
思索一遍,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那个七公主。
三个天子门生与晋老爷一同望着他,眼神期待而不容质疑。
晋卿开口。
他说:"荒谬。"
只两个字,轻轻松松出口,不加任何畏惧。
气氛凝固。三人冻结的脸上生硬的挤出个微笑,问:"你说什么?"
晋卿耸肩,拂袖坐了上座,抬一眼角看他们,面带鄙夷:"荒谬。"
他吹开茶面上的渣,轻抿了口,满足的叹气。
晋老爷于怔愣中苏醒,两步上前揭了他的杯,应声碎在地上。他好心去看那样氤氲出的茶气缭绕。
"卿儿,你胡说些什么?"
晋卿眼眸回转,扫过几人周身,顿时生了股寒气。
他不愠也不恼,似在说着别人的家事:"当今天子门生怎也抢了媒人的活计?"没忍住的,他嗤笑起来。以手掩了嘴,却依旧叫人看个分明尴尬。
他是这样的男子,于无形中让人无地自容。
那三人分明是黑了脸的。左边一个拍桌大怒道:"当朝龙女招你为婿,是个你天大的面子,你怎敢如此嬉笑嘲弄!待我等回去,定叫你晋家一门--"
"嘘......"晋卿打断他,面有不耐,"你太吵了。请回去转告七公主,我晋卿天生是个风流坯子,没法子好好待她。况且,七公主并不了解在下,哪天做了什么得罪的事,还牵连了我晋家上下一家,岂不伤了和气。"
说罢他起身,没作揖没告辞没任何动作的,转身离开。
晾了那一干人等呆立当场。
他做得出来,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晋卿转身之后回的不是卧房。
他去了竹屋。
要说不痛快,那肯定是有的,不过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
他要奏琴。
从大厅到竹屋的路短,三两步便至,却很少有人过去。因为幽静。
人都爱幽静,可惜那竹屋太过幽静。
于是又叫人生出惭愧的心肠,害怕过去玷污了那里的清亮。
那样的竹屋,简陋着干净的,只适合晋卿这样的男子居住。
而现在,那里多了一个人,一个戾气甚重的男人,桓搂。
奇怪的是晋卿并不觉得这样有碍竹屋的干净。
晋卿到了竹屋门口,玉琴已被拿了进去。他轻轻一笑,拂袖整衣,动作不像人间男子。
推门,他看见玉琴略微寂寞的躺在角落里,桓搂用手枕头,呆想着什么。
他不说话,只过去拿了玉琴坐着擦拭。心内安和。
桓搂这时开口问他:"少爷,这琴,要怎么奏?"
晋卿偏头看他,他发呆的模样很是认真。
"用心去奏。你仔细听琴的声音,听懂了,自然能与它合拍。"
"那就是说,你听得懂琴的声音?"
"不是很懂,只是有时候而已。"
桓搂侧头看看他,复又转过去,不置可否。
晋卿有些想笑,追问道:"你想学琴?"
"我学不会。"桓搂否决他的想法,模样微微有些落寞。
"为什么学不会?"
"你看我的手,再看看你的手。"桓搂轻笑,笑得万分寂静,"奏琴的手,不该是我这样,太过苍夷,会坏了琴性。"
晋卿停了动作看他,桓搂举手到自己眼前。看得仔细,神色鄙夷。
晋卿忽然感到难过。
连自己都讨厌的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人,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说起时总如此带着自暴自弃的味道。
看不起别人,有时候连自己也看不起。
他不明白桓搂的来历身世,而这些他也不关心。他想的是,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男子能有一日坐下来,面带喜色的听他奏一曲。只一曲,足已。
晋卿对桓搂笑笑,后者似乎感觉到什么,转头。


第 5 章
桓搂看人的时候与晋卿不一样。晋卿眼神飘忽,焦点总在视线以外的某处。
桓搂不是。
桓搂会直直的盯着你的眼睛,像比拼着耐力,直到后者被盯得低头垂首。
他的眼神赤裸。不加任何掩饰的给你讽刺或蔑视,叫人一眼看穿,然后更加难堪。他似乎偏好这样的游戏。
桓搂如此看着晋卿,猛的也笑起来。他这一笑,便将晋卿的笑容生生逼了回去。
"你笑什么?"桓搂问。
"那你又笑什么?"
"我可没笑。"
"那这表情算什么?"
"真是个孩子,"桓搂嘴角歪过,用下一半眼睛看他,"你以为,脸上笑的人,心里也一定在笑么?"
晋卿闭上嘴。
这个男人还是不惹为妙,他想。
抽了琴坐下,他宽袖微抛手落下,浑然天曲自指间滑出,他微微有些陶醉。唇启,他低吟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桓搂跟了他的节奏,头轻摇着,和了拍子。
一曲末,晋卿手重压琴弦,七根齐颤,合奏出暗哑嘶裂的声音。
桓搂停了动作,转头看他,他显然被自己最后的动作震住。
"最后这声代表什么?"桓搂问。
"不知道。"晋卿摇头,满脸无奈,"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对劲。"
桓搂笑起来。晋卿看着他,等着接着该有的嘲弄。
桓搂笑了会,停下,开口问:"这是什么曲子?"
晋卿想了想,摇头,"没名字。"
"为什么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想--"晋卿一顿,眉眼逐开道:"不如就叫他君子约。"
"君子约。"桓搂暗念,眉一挑,似有不信:"你说的君子,不会包括在下吧?"
"是。"晋卿道,反而奇怪于他的问题。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甚至连好人也不是。你这样的良家少爷风流公子的,不适合和我这种贱民做朋友。"他一笑,强撑了起身,走至晋卿身边,站不稳的轰然倒下。
晋卿一震,本能的伸手接了他。
双手,环过腰,于背后相交。轻靠着粗质面料,晋卿感觉到他背部的冰冷以及细微扑面的呼吸。
有些湿润,有些安静,有些寂寥。
他抬头,桓搂低垂着眼,一手撑地,额前碎发散落,汗水轻掠。
一时间莫名的安静。
桓搂粗喘着气,似咬着牙,气息从唇齿间进出得异常艰难。
晋卿不自觉的为他拍拍脊梁,突然才发现这个男人瘦得惊心。
桓搂低低的嘟囔句什么,晋卿凑耳上去,桓搂一把拉了他的肩,他重心不稳的摔下。
下巴抵了肩胛,于最柔软处停止坠落。
"什--什么?"晋卿一愣,头一次失了方位的错乱感觉。手抽出抵上桓搂的心口,用力过大,后者哼了哼。
桓搂放开他,或者说摔了他。晋卿向后一仰倒在竹台边上。撞出声,生疼难当。
桓搂大声笑起来。
笑得上下气不接的当口他停住,目光轻浮的扫过晋卿。
"您当我是君子之交?"他挥挥手,大口喘气着不恼不怒,"少爷,您看看自己,连和我这贱民钩肩搭背都耻了您的身子,何必说朋友这类的废话?"
晋卿闻言,分不出是气恼或是别的什么,倏的起身。
他面色苍白着看地上的桓楼,呼气沉重的,却依旧努力克制。
而在俯视的这一瞬,他突然明白自己只是有些可怜这个男人。
可怜而已,像桓楼说的那样,不是当作朋友,只是怜悯。
或者桓楼是早就察觉的,所以一直态度傲慢眼神嚣张。他不过是想保存自己最后一点自尊。
如此而已。
晋卿心中愧疚。
他伸手给桓楼,桓楼盯了他几秒,迟疑了下。晋卿微笑,干脆主动上前扶了他起来。
"你不要乱动,小心触了伤口。"
"我没见过你这么难缠的家伙。"
晋卿又一笑。他摸摸自己的脸,发觉自己最近笑的频率太高。
"知道么,刚才皇家来人了。"晋卿没由来的开口。
桓楼来了兴趣,揉揉心口,看着他。
"来招我为驸马。"晋卿接着说。
桓楼思索了阵,话中有嘲的问:"所以呢?"
听他如此一问,晋卿便也觉得难堪了。对啊,招驸马,他想,所以呢?
"你不想去?"e
"我不介意让给你。"晋卿转头,忽的一束阳光反射在脸上,他张不开眼。
是桓楼的面具。
"我说,好歹我救过你,摘了面具叫我看看可好?"
"不好。"桓楼答得干脆,冷哼一声。
晋卿却起了玩心,他道:"那罢了,你睡好,我为你上药。"
桓楼躺下,晋卿动作轻缓却还是触到他的痛处。他抽了声,咬着下唇。
"这药再换三两次便可,我这有些内服的,你随身带上。虽然治不了什么伤,但可以止痛。"晋卿边说边坐了下去,离桓楼仅三尺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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