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我根本,无处可去。你放心,我不喜欢乱害人的,我不会害你的。"
他的眼睛,是不是能看见人心?
这一番交易过后,司空明忽地记起,他还病着,强撑了半日,已经不胜疲累。遂道:"你也累了,先歇了罢,晚上,我叫千夜过来。"千夜是锦园的掌园,风尘里的领袖。
千夜
对于当年的事情,千夜记得每一个细节。
雪天,他拥着手炉听师傅们教新进的小戏子唱曲:我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心里正唏嘘六朝旧事随流水,司空明的手下王七进得门来,大嗓门吼道:"千夜老板,帮主叫你吃了晚饭过去。"
他斜过一双眼:"你这不解风情的家伙,好容易有点赏雪听曲的雅兴都叫你搅了。"
"雪都化得差不多了,就你们这伙子人还在瞎风雅。帮主说是有关你锦园生计的大事,叫你无论如何都去一趟。对了,今儿早上帮主捡了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孩子回家......"
"不待王七说完,千夜一双凤眼已经放光:"有美人在?怎么不早说!我这便跟你回去。"
话是这样说,待真见到"美人"的时候,千夜还是吓了一跳,世间竟有这等绝色!司空明说以后他便是锦园的人,千夜掐自己,怕是做梦。
满眼崇拜的问:"你是怎么把他弄到手的?"
"做了个交易而已,其余的,你不要再问,只记住他今后是锦园的人便了。"
千夜一叠声应好,司空明不愿说的事情,哪轮得上他插嘴,虽不忍把那有纯净美丽睡容的孩子拖下水,可是,他更愿意看见自己早早赚够了钱终老山林。想着今后大好钱途,便绝了那一点联系。
"若我去找他,你可不许收钱。"司空明开玩笑。
"这个自然,您是老板。"千夜习惯的,抛了个媚眼过去。
"你多大了?" 少年睡醒了,被带到千夜面前。
"十四。"
"那,你叫什么?"
"叫什么?"他想了一想,吟了一首南朝民谣:"休洗红,洗多红在水,新红裁作衣,旧红翻做里,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就叫做休洗红好了。"
"你原来呢?叫什么?"
"过去,在你这里有用吗?"一双眼睛洞明烛照。
千夜骇异,司空明,你哪里找了个妖精来!
"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也好,这世上以后,便只有锦园的休洗红。不过,你这样板着脸,怎么在锦园过下去,来,笑一个。"千夜细细的手指挑起他的脸。
休洗红就这样半仰着头,看着千夜和司空明,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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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那个深艳的笑容,便一直挂在他脸上,掩去了震撼人心的绝色,只剩下流水艳光。千夜不知道,怎么有人,不笑竟是比笑好看的。不过即使掩去大半颜色,休洗红也足够让整个扬州,乃至整个江南都拜倒在他那一袭红衫下。
一夜万金的身价,不知多少寒门士子,只为那杨柳楼上远远的一个笑,不惜荒废十年寒窗,拿了赶考的盘缠,典了过冬的衣裳,负了订婚的妻子,换得一度春宵。
洗红十七岁那一年,容家的三公子上京赶考路过扬州,自船舱里瞥见他的背影,便再不肯离去。纵徽州容家富甲一方,终有床头金尽的那一天。见洗红对他软玉温存,他便存了幻想,赖在锦园门口,只求洗红给他一个交待。
少年懒懒的倚在门边,衣衫半敞,肌肤上犹留昨夜欢爱的痕迹,淡淡的,玩笑似的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你还是,上京去罢。"
"洗红,难道你不爱我?"二十几岁的人,一遇见爱情,说话如同五岁稚子。
"书生万户侯,你说我该爱哪个?"前一天夜里在他房里的,是镇海将军。
"洗红,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我知道的,你这样的人,不该沦落在这种地方。只要你说一句,我便带你走。"
"你去问千夜,我是不是自愿的?我在锦园活得自在,容三,我不是杜十娘,你也莫要装作李甲。大家各得快活,何必纠缠不休。"
千夜好笑,富家公子,看过了牡丹亭会真记,便做起了春梦,遂道:"容公子,听我一句,你还是回去,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这样纠缠洗红的,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洗红洗红,跟我走罢,只要你高兴,要我做什么都好。"
"当真?"少年笑着,一双桃花眼却冰冷:"我只要你说一句‘你既无心我便休',然后再不出现。今后即使有钱,我也不会再接你容家公子的生意。"
容三听着,如堕冰窖,原来一切爱语缠绵,不过是浮生梦一场。他放手,不再拉着洗红,说:"你要听,我便说给你听,‘你既无心我便休',今后,如你所愿,不会再看见我了。"说罢竟一头撞在廊柱上,毙命。
洗红斜眼看着千夜:"我不喜欢血,今后挪去绛雪轩,好吗?"
"随你。洗红,你难道不难过?"
"他自己要死,与我何干?他不过,是那些人中,纠缠的比较激烈的一个。他去死,我又不会爱他一点。"语罢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
"这不能住了,昨晚镇海将军折腾得太厉害,我要找地方睡觉。"扔下这句话,迤迤逦逦而去,带着一身厌厌风尘的倦色,不再回头。
千夜终于明白,司空明缘何对洗红并不投入感情,这孩子,是没有心的人。
他不知道,休洗红的那颗心,只对于特定的几个人,是有感情的。可是宛儿死了,他的最后一个可以关心的人,也消失了。
你既无心我便休,这句话,休洗红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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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关于千夜的名字。偶最近迷恋彩云国物语,实在太喜欢茶家的朔洵,就把他的化名拿来当锦园掌园的名字了.
又及,休洗红的耳环,嘻嘻,也是朔洵的行头。
2)千夜听的曲子,是《桃花扇》里的"哀江南"。本来就是架空的,随便拿来用了。
这首曲子,和阿休有关系哦。
故人
司空明尽量轻的披衣下床,还是惊动了睡着的人,洗红把头搁在他肩上,问:"怎么,要走了?"
"是啊,舍不得?"
"舍不得的,还不知道是谁。你走了,我要好好逗一下罗致远。"
"你别玩过了火,跟当年容三一样,要我替你善后。"
"司空帮主,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垄断整个北方盐业的大豪,岂是个愣头青能比的。"说着,一双手毫不老实。
"你说谁越老越糊涂?"被他撩起了欲望,司空明翻身,把洗红压在身下......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司空明终是走了。洗红唤过小厮来给他沐浴更衣。如缎的肌肤上,细细涂一层玫瑰露,掩去司空留下的痕迹,披上惯常穿的红衫,正待吃早饭,老板千夜裹着一阵香风飘进来:"宝贝儿,昨晚过的可好,见你回来不高兴,巴巴的请了司空帮主过来,怎么一大早晨的,就把人家赶出去了?"
"我怎么敢?是他自己有正经事做。洗红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碗里的碧粳粥:"倒是老板你,又弄了什么新鲜玩意,这院子里香的,像八月桂花开的时节。"
"是西域的法子制的桂花油,昨天张家老爷赏清嘉的,叫我抢了来,你若是喜欢,我回头叫人装半瓶子给你。"说着又挨近了洗红几分:"我也要吃。"
洗红依旧是笑,舀起一勺喂进千夜嘴里:"我又不是朝露晚晴,要来做什么。"
洗红,清嘉,朝露,晚晴是锦园的四大红牌,有男的,有女的,有卖艺的,有卖身的。虽都是红牌,千夜却总是宠洗红多些。
"这么说,老板我就合该跟那两个丫头一样整天调脂弄粉的?"
"你是老板么,自然你想干什么,就是什么。"洗红不理千夜在他衣服里滑来滑去的手,只顾和一碟子香兰拌干丝奋战。从昨天中午便没吃东西,他着实饿了。
"老板的老板,不是也被你治得服贴,对了,帮主昨夜怎样?"
"雄风不减当年。"e
这一句话,惹得众人大笑。
千夜一行笑,手依旧不老实的向下滑去,还没得逞,便被洗红一把捉住:"今儿不行,有肥羊上门,我还等着,敲上几万两银子呢。"
"来找你洗红公子的,哪个不是肥羊,这回又是谁?"
"关东,罗致远。"
"这个,可是真正的肥羊呢,据说他一向在北方经商,甚少踏足南方,你是几时勾搭上的?"
"在勾搭上老板你之前。"洗红附在千夜耳边呢喃,顺便把那只不安分的手从衣服里拉出来。
长恭怎样也想不到,爷会带着他和长信,去清那陈年风流帐。
傍晚时分,锦园刚开始营业,洗红便被叫了牌子,而客人,不出所料:罗致远。
"那就带他来这儿吧。"少年倚在观风榭的栏杆上一边喂鱼,一边懒懒地吩咐下人。
彼时江南春半,惠风和畅,夕阳斜照,观风榭前一片水面波光云影。红衫少年趴在雕栏上百无聊赖的投食,绝艳的侧脸映着满河落日熔金,倒显出几分孤峭来。纵使跟着罗爷走南闯北多年,长恭也没见过这等人物。扬州当真,遍地风流。
那少年听得小厮招呼,款款站起,嘴角勾开惯有的笑:"风雨故人来,别来无恙否?"一把声音如同纯银。
碧玉杯盛着桂花酒,桌上一色四只水晶碟子,小小的,雕着缠枝牡丹喜鹊踏枝,杨梅枇杷荷花酥桑皮饼放在其中分外娇艳。
只是再美,也美不过人去。
"你这几年,都在这儿?"
"不在这,我能去哪儿?"洗红并没有依往常的习惯靠在罗爷身上,却坐了他对面,眼里一片无辜。
长恭同着长信两个站在罗爷身后,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好。对着这样风情万种的一个人,怕是谁也无法自持罢。偷眼看长信,也是一副出神的表情。
"也对,董彦章死了,你自是没地方去了。好好一个人,不知道得罪了谁,一家子被杀得干干净净。昨天打他们家院子前过,那砖地上,还留着血迹。你在扬州多年,可知道是谁下的手?"
"知道啊。"
罗爷一凛,本是没活找话,谁知竟真的能问出答案。
只是这答案,有点可怕。
洗红微微仰头,笑脸映着斜阳,极淡地染了一层金色,幽幽的,吐出一句话:"董彦章,是我杀的。"
罗爷干笑:"别闹,这个玩笑,我消受不起。"
"谁跟你开玩笑,他们一家,害死我妹妹,自然要付出代价。"
"你还有妹妹?"
"是啊,当年,若不是爷您不喜欢女人,见到的,就该是她了。"洗红依旧在笑,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希望明天不要下雨。罗爷三人却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休洗红,绝不是简单人物。罗爷想。
天,爷哪里惹上的玫瑰花,不仅漂亮,还扎手。长恭想。
那个干净的孩子,到哪去了?长信想。
洗红几句话,便让罗爷的满怀绮念消了个干净,匆匆地扯开话题又说了一会话,便托辞有事带着他们两个走了,当然,那万金夜资,是照付的。
"你这又是哪一招孙子兵法,好好的客人,叫你几句话打发了回去。"千夜嗔道。
"老板,人家夜资照付,你管他要不要在我这过夜呢。况且,今天没有跟他上床的心情。"
"把人吓跑了,你拿什么敲竹杠。"
"倘使这样便被吓跑了,他就不是罗致远了。"
"也罢,哪一次你说的不是准的。不过,又是谁惹你没心情了?"
"今天,是家母忌日。"洗红只说了这一句,便带了小厮回去绛雪轩。剩下千夜唏嘘:"原来,他还是长了心的。"
章台柳
罗爷若是被休洗红几句话就吓了回去,便不是罗爷了。
董彦章害人害己,与他何干。不过是一同做了几趟生意,死了便死了。软玉温香在前,玫瑰虽然扎手,避过了刺,依旧摘得。扬州那么多与休洗红有瓜葛的达官显贵,被灭门的,不过就一个董彦章。
过了三天,他果真又到了锦园,依旧带着长恭长信。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过了夜。
身下的那个人,秋波流转,奉迎承欢,再不会咬着下唇死忍,再没有青涩少年的影子。罗爷满足,又带了一丝失望。
走的时候,一个小厮不着痕迹的塞给长信一张纸条,满纸秀挺的欧楷:明日午后,垂虹桥边杨柳,盼与君一见,聊叙别情。
长恭看着,只装没有看见,径自随了罗爷去,由得长信在后头顾步流连。
犹豫再三,长信终是向罗爷告了消乏,趁他出去见扬州盐商的空儿,去了垂虹桥畔。
洗红没有穿惯常的红衫,却换了一身月白衣裳,若少了左耳上那两颗鲜艳欲滴的石头,倒像个风流才子。依旧盈盈的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怎么会不来?"长信不知对自己说,还是对洗红说。
"天朗气清,去城外走走罢。"
"好。"
二人一路无话,到得郊外。
碧野弥望,荠麦青青,洗红顺手折了半枝杨柳,拿在手里把玩,问长信:"这些年,好吗?"
"没什么不好。你呢?"
"今年欢笑复明年,一曲红绡不知数,也没什么不好。"
"做头牌不容易,吃了许多苦罢。"
"还好,过去了,便过去了。"
"当年若求爷带了你一起走,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不会走的,那时候,我还有牵绊。"
"你妹妹,也是个美人罢。"
"我们是双生的,她并没有与我长得有什么不同。"
"若活到现在,怕是会倾国倾城。你原来,就叫做休洗红?"
"不是,进锦园的时候,我自己起的。休洗红,洗多红在水,新红裁作衣,旧红翻做里,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我喜欢这曲子。"
"那原来的名字呢?"
"身外物,要来何用?"
"你既有办法杀了董氏全家,如何不能把自己弄出火坑?"
"长信,出卖灵魂和出卖肉体,你会选择哪个?"
......
这样漫无边际的聊,长信在心里,把这危险又美丽的少年,当成了家人。
"你今天,才像是你自己,前些日子见你,总觉得,你在脸上,固定了一张面具。"
"长信,你不同的,只有你,才见到真正的我。"
"不过是别人的玩物,我有什么不同。"
"你是.....抹去了我一生中最后一滴眼泪的那个人。"
"那天早上....."b
"是啊,那天早上,过了那天,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我流泪。"
"何必,活得这样辛苦。"
"难道,你活着就容易?"
"呵呵,自然,也不容易。"
"就是,都不容易,只是,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这样说着,到得禅智寺,二人进去,烧一炷香,洗红摇着签筒,掉下一支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