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重最近总时不时做同一个梦,推开门,胡子双手抱着儿子,坐在那扇有些年头的木窗子下,对他乐呵呵的笑,眼缝都找不着。醒来后,单重恍惚纳闷,明明胡子他老婆生的是个女儿,怎么变成儿子了?胡子是细细的桃花眼,他老婆也是单眼皮,怎么他们家儿子眼睛又大又圆?而且,为什么自己要梦见这些?
最后总结一句话,这人要是心情好,梦里连邻居的遗憾都扭转了。
单重每回大清早上班前,习惯性的往他们家门口望一眼,看看他们都在忙什么,这个习惯从胡子认识到他老婆之前到胡子结婚之后。胡子全名叫胡超,左右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和他那人是一点也不配。
胡子搬到单家老房子对门也快有三年了,当初背着包像个小老头一样忧郁,开口苍桑得像活了好几个世纪,不过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比单重也就大上两三岁,单重却总忍不住想叫他大叔。
现在却返老还童,抱着半岁不到的女儿咿咿呀呀说些幼稚的话,哪里还有当初那丁点成熟。
回想胡子那张好象被生活压迫的,总摆着忧郁的脸,在他算得上非常英俊的脸上绝对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再看看现在这样,连胡子这种男人都这么年轻就结了婚,真是世风日下。
胡子看到单重出门就把女儿往边上的小床一放,站起来想和单重说些什么,单重只朝他笑笑,点点头,然后加快脚步下楼梯,就怕听到他老婆哭,那点破往事不提也罢,他老婆已经够难受的了。
单重还记得那时他老婆生完孩子回来,单重难得有身为邻居的自觉,弄了个小型欢迎会,主动解开三人之间的误会。可主角脸上一直毫无喜色,小孩也憋红着脸哇哇大哭,胡子说话总钓着下半句,不干不脆的,单重只得把大箩筐的好话全吞回肚里,啥气氛都跑得一干二净。
女儿怎么拉?我单重就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出去多有面子,再把她教育成一个利落的妖精,生活得风风光光的。可惜这辈子自己是没指望了。
单重很想劝解他们,他们这还是幸运的。虽说现在的年轻人也没那么重男轻女,可毕竟家里还有长辈,这生第一次是女,二次还是女,那可真就落话柄了。单重有同事为这事哭得伤心,恨不得抹脖子自杀谢罪。你说,何必呢?一张白嫩嫩的脸蛋给生生熬黄了,辛苦这十个月最后来落得这样的结果。
不过,这些还是影响不了单重的好心情,一路欢欢快快的下楼。
狭窄的楼道角落里堆着煤和废木板,发黄的墙上点点黑印,黄色的水渍述说着这栋楼的年代,贴地的那一排瓷砖说明它曾经风光过。天气不错,这墙都变得可爱起来。
单重自从提了离职之后,整个人就像羽毛似的轻飘飘的。感谢那天大雨。
单重冒着大雨去取钱,看着那密密麻麻从未到过五位数的存折,再看看阴沉沉的天,压在头顶可还是很遥远,忽然之间就想明白了,那个家就是个无底洞,再怎么填都填不满,不填也不至于都饿死,何苦。自己反正也不会有这层负累,过一天就燃烧一天吧.
终于有勇气离开那个埋葬了他近三年青春的地方。
不是工作不好,是单重这人思想太奇怪。他想得太多太远,他最想的还是找一家不错的公司然后稳定下来,舒舒服服的工作,慢慢的涨工资,直到晚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公司能存活上十年,已经是丰功伟业,更别说花钱养单重这种立志做寄生虫的。
今天约了两家面试,一家报纸上占了一小块地,列了一长条的职位,需要的数量让人满心希望。另一家占地宽敞,不过就应聘两人,重点是财务经理的职位,顺便夹带一个业务部门的小文职。前一家是主打,单重必去,后一家为了练胆,省得没见过大公司的世面。
"叮"的一声,出了电梯,单重的晴天阴了。
报纸上列的那长条职位,可惜这三尺见方的地容不下那么多佛,以单重那不多的经验也明白这是个怎样的状况。这年头还能遇上中介公司,神奇。
记得没毕业那会就傻乎乎的去找工作,自己也明白自己只是个没经验的愣头青,所以将那些机会比较多的,看起来竞争不会太激烈的地方圈起来,一个一个跑。那会的中介公司还真不是普通的多,单重还记得有两家在一个写字楼的,去了十一楼填了表,再下七楼填,最后填得累了,索性打印了一份再复印上几十份,像当初在人才市场一样发传单,一家一张,发不完的回宿舍垫饭碗,这人啊就是这么不值钱.
那会中介都得收钱,每家二十块,回学校等消息,那就是一等再等。当然也并不全是坏,那时人小心小,在学校又不出众,面对铺天盖地的夸奖,心早飞到空中舞得欢。什么长得很帅气阳光拉,字写得不错拉,笑起来很真诚拉,一看就懂事稳重拉,等等等等。被这一通胡乱夸耀下来,自信心空前膨涨,心花怒放,也在心里直附和,啊,我也这么觉得,确实是这样,那些人都不懂欣赏...满心都是找到知已的自豪,快快乐乐交了钱等待回音。
没想到这会又给遇上了,太久没找工作,连中介这种公司的存在都忘了,这不自投落网来了.
在前台小姐的殷勤招呼下,单重硬着头皮说来源,被请进去,发了一张表格,坐在小会议桌前犹豫着应该填些什么。对面那小女孩写到一半抬起头来大胆的冲他笑,这一幕真熟,这不就是当年的自己嘛。自己那会就这样看到其它人也傻呼呼的笑,也不知道谁说的,笑是最厉害的武器。单重就喜欢整天挂上这么个武器,就为了不得罪人。
单重也回她一个笑,然后两人开始低头填写资料。
后面的步骤也和当初相差不多.
那中年的胖经理收了表热情的夸耀对面那小女孩的字迹工整,工作一定认真负责,现在难得还有高学历又懂事的女孩,人长得实在可爱...单重抖了一地的疙瘩。女孩心满意足的离开后,胖经理转头面对单重,堆满笑,正欲开口,单重捞起包,腰弯了十度,"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这资料您先慢慢看。"
胖经理皱眉,"还能有什么事比找工作重要?诶?就填了这么点?"
"那是那是,没办法,人命关天,"单重诚恳的连声回,一边往门口退,"再见。"转身跑向电梯。
后面传来一声呼叫, "你也交了会费再说。"
单重手指压在电梯按键上,装做很急,用皮鞋跟狠狠的踢了一脚电梯门,骂了一句粗话,电梯门发出一声巨响。胖经理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
单重对着空荡荡的电梯嘿嘿一笑,关上了电梯门。
跨出大厦,单重垂下头看地,今天天气实在是不错,虽然是冬天,可这会太阳还能记得爬出来,不急,找工作的事不能急,这道理几年前就熟了。电话响,看了眼号码,再次认命的接受雷击霜打。
老妈在那头开口就问, "干嘛呢?"
"找工作呢。"话一出口,单重就后悔了。
"你也总算长进了,也知道要换工作,你要再不换我看你怎么养活你自己,都这么大了还不准备存点钱结婚。我昨儿碰见你同学他妈,人家那女儿年底就准备结婚,男朋友长得可帅了,房子都买了两栋,特意买一栋给爸妈住,怎么我们家小孩都这样,一点也不知道体谅做父母的,那老房子还能住人吗?你嫂子不也劝你早点卖,正好现在房价涨得高..."
单重连忙打断,"卖吧卖吧,随你阿,想怎么卖就怎么卖,要想个漂亮的媳妇,也得先把你儿子生得帅点才行,就我这样你还指望什么..."
"我就知道你怪我没把你生好,这事你也拿来怪我,当初我让你去深圳,硬不去,为了那胡超,凭他什么人啊,你对他挖心挖肺的,现在人家女儿都这么大了,你得了什么好处..."
"算了算了,老话一句,往事不要再提,就这样。我还有事,周末再去找你。"
"等下,你妈说你两句你还不耐烦是吧?我也不和你多说,今晚七点,上次那家餐厅,你给我把自己收拾干净点."
又来了又来了,自己都被打击得抬不起头来,她还不停歇,迟早磨死我.
挂上电话,整了整情绪,踌躇了一会还是决定去下面那一家,不管怎样是一个机会,总比待在家里圈报纸来得有趣,没学历没长相的男人,活成这样也没意思。
没有小孩没有伴,晚年一定荒凉得紧,存点钱,现在地价上涨,别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
这房子是应该卖,可卖之前好歹给自己落脚的地方吧?整日催结婚,可结婚还是不结婚,这对单重来说,是一道哲学题,需要高人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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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位于写字楼的十六层,窗明几净,窗内人满为患,窗外蓝天白云,单重有些站不住脚。他恐高。小心的把脚往里面挪一些才感觉踏实。小心翼翼间,单重没听到念自己的名字,直到漂亮的前台不耐烦的念上第三遍时,单重才向她望去,正想开口更正,就有另一个低沉的男声慵懒的指正,"单重,重阳节的重,不是重(zhong)。"
单重的视线往左,落在了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身上,再次恍惚。
时间倒退十余年。
记得那时正是家里最富裕的时候,单重也随父母搬到城里,刚到新小学报到,中心小学,名字一听就很了不起,那时候还是两个同学共享一张课桌,划三八线的年代。近六十多个小朋友整整齐齐的坐着,同样也是窗明几净的夏天,安静得像身处梦境。新老师开始点名,停在单重那里半晌,最后念成了Dan zhong。念了三声无人应答,有些生气。单重性格算不上懦弱,可他怕生,那恰好是新环境,当下不知所措,脸憋得通红,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坐在隔壁的那人"腾"站起来,大声的辩解, "老师,他叫单重 (Shan chong ),不叫单重(Dan zhong)。他妈妈说他是重阳节生的。"老师讪笑,这才点对了名。
单重感激的看过去,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撇开头。单重在心里也学他妈,狠狠的骂他小少爷德行。
单重刚到新家的时候,单家父母带他去和对门打招呼,那人就站在门里听单妈妈说自己儿子要和他同学,那人听完后哼一声算是听到了,他妈就揪着他的手臂骂他没礼貌,小少爷德行.
记得那人爱显摆,成绩又不错,整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少爷派头,还拉帮结派的在班上横行。自从两人同班,又是住的对门的邻居,单妈妈总拿两人对比,单重干瘦干瘦的,顶着齐眉的锅盖头,那人长得却很好看,那人的妈妈总夸单重说,不足月的小孩看着可怜,可人聪明。这话在十岁左右的小孩耳朵里讽刺极了,什么看着可怜,什么人聪明,单重考试从没进前二十过。
老爱找茬打架,还好那人没住几年就搬了。那时候常常被气得牙痒痒,现在不过也就只剩些模糊的映像。
记得那人他们家人腿都特别长,穿裤子显得及漂亮,特别爱干凈,走路都离墙壁老远就怕沾上新墙的白粉.估计这十多年里一定长得特高。可,那人叫什么来着?
"秦经理。"前台小姐笑得分外妩媚。"正好,这位是应聘你的部门。"
"进来。"经理招招手,单重乖乖的跟上去。
这人身材不错。这是单重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第 2 章
一个办公桌的距离,那人对着单重的简历格外感兴趣,埋头看了三分多钟,才慢悠悠的开口,"你的名字很特别。"
"还好。" 因为单重名字特别才记住他这号人的,大有人在。比如胡子,他说他是因为对门名字特别才买的房子,这鬼扯的理由,单重当初居然也信了,那时还颇自豪,十足的白痴。
"没想到我们是旧识。" 秦向有近十年没见过单重,当然不可能认出来,可那简历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家庭地址和毕业学校。这地方不熟不行。整整住了十多个年头。现在要想起来,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丢人的弟弟秦前,貌不出众的单重算是他第一个能让他佩服的死对头。
那小子被单重驯服后,为了能和单重多待一会,吃个饭都还端着碗跑对门去看单重吃些什么,被老妈揪着耳朵痛骂回来。秦前比自己小了近六岁。秦前不服管。兄弟感情说不上好到哪去,最乐意和他做的事就是说单重,今儿个单重怎么上课看小说还理直气壮和老师顶嘴,明儿个单重怎么把同学的情书以他独特的古怪方法处理了,后儿个单重怎么和他那壮同桌大刀阔斧大打出手打得惊天动地...秦前这人脸皮薄,崇拜是崇拜,可走路还是鼻子朝天.所以这些成了他们兄弟之间的秘密。
当然,这些单重可一点都不知道。
"是。"单重装出很不好意思的笑容,乖乖点头。他的旧识可多了,小学的时候最夸张,一个班六十多号人,遇见了也不奇怪。单重看了眼他桌上搁的名字,部门经理秦向,没听过.
旧识?这好办,正好得寸进尺。拉拢了上面,打压下面才名正言顺,最后拍拍身上的灰,和我无关。这是他如鱼得水那三年所混出来的真理.
秦向盯着单重,这人小时候挺活的一个,怎么现在这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这么懦弱陌生呢。秦向很想看看原来的单重,眼里闪现戏谑的光,故意沉下脸来,"能在一个小公司待上三年,二十三了还一事无成,足见你这人毫无上进心。"
单重瞪着他,一言不发。面试的时候和考官吵架,这是傻子才干的事。
秦向对自己这个笑话很满意,笑得愉悦,"但,也证明了你这人不懂勾心斗角,有你这样的手下,我会很省事,只管牵着你的鼻子走就好。"这几天面试了太多心高气傲的年轻小伙,经验没得,文职不屑做,要求太多,像单重这样的确实难得。大专还是本科在他眼里也没差到哪里去,能做事才有发言权。
单重没反驳,只是认真的提示,"麻烦你说话拐个弯,成不?"有这么直接说人蠢的吗?还是第一次面试上。
秦向装做很严肃的面对这个问题,"可以是可以,但就怕你听不懂,我还得费心给你解释。"换个说法就是我们两的智商不在一个等次。
单重彻底了解了这人的恶趣味,当下乖巧的服软。"行,你随意。"
秦向没想到单重居然还有狡猾的一面,兴趣更浓,"我记得你挺好胜的,我是你上司,你不会别扭吧?"
"不会。"单重好胜?胡子要听到这话,非得把门牙笑掉不可。在胡子眼里,单重就是那种一遇上挫折就灰溜溜躲起来的。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小时候打架的事你就别放心上了..."
"谢谢。"谁还会把那些破事放心上。再说,好好照顾?意思就是我单重也有走后门进大公司的今天?
"你怎么变的不爱说话了?看见老朋友正常人不都应该很高兴吗?"
"是吗?哈,哈,哈。"单重干笑三声表示很高兴,真是太高兴了。可惜老朋友都被单重忘得差不多了。
记得有一次火车上,有人和单重热乎热乎的聊了三个多小时,全是高中时代的事儿,交换了联络方式,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单重才想起来忘了问对方是谁,最后还是用公共电话打了个匿名电话套出对方的名字,换了手机再继续热乎热乎的聊。这不怪他,女生他没兴趣,男生他不敢有兴趣。
秦向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这也太假了。暂时把单重这人归类为算盘,拨一下动一下,现在他也懒得拨,站起来,"算了,我带你转转,其它就看你自己了。有什么不懂的,解决不了的直接找我,他们可能不会帮你。"业务部的竞争都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好。"就这样?就算面试成功了?单重下意识扭头去看天,只看到脚底下的其它大楼,有点晕,高处不胜晕。
秦向走在前面,回头补充,"还有,我这人公私分明..."
单重立马打断,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