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无边的青纱帐中渔舟唱晚。远处的村落炊烟渐起,顽童们嬉闹着向家的方向奔去,乡间小道上几个老人蹒跚踱步,享受着一天中最后的温暖阳光。普普通通的小村庄在斜阳的余晖中显出分外的安详平和。
不久,刚刚还热闹十分的青纱帐便安静了下来,除了不时有微风吹过,捎来几声水鸟的低鸣和苇叶相互摩擦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声响。
突然"扑啦"一声,两只不知名的水鸟从苇丛中惊起。芦苇丛先是一阵轻晃,接着沉默了一刻后,又剧烈的晃动了起来。半晌,一个浑身血迹污泥的人慢慢地从芦苇丛中爬出,摇摇晃晃地挣扎着上了岸。
那人年纪约在二、三十之间,看得出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但是现下不知为何一身狼狈伤痕。身上的锦缎华服也不知遭了怎样的对待,变得破破烂烂污七八糟,失去了原本的光泽,鬓发大半散乱,贴在颊上,失神的眼茫然四顾,显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挣扎了片刻也只是从水里挣到了岸上,便再也没了力气,终于昏倒在了地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连水鸟的低鸣都渐不复闻。突然寂静的芦苇丛又再度喧闹,一只晚归的渔舟荡开了茂密的叶从,划船的汉子脸上隐隐有着恋家的急切,手中长篙将船撑得飞快,眼看小舟即将撞上河岸,忽然一伸手臂,长篙点上河堤,也不见怎生费力,便将船稳稳停住。
那汉子年逾不惑,一般渔民的利落短打扮露出精壮结实的古铜色手臂,赤着一双同样颜色的脚。
停好了船,他利落地收拾了渔网鱼篓扛上肩头,迈着矫健的步伐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那个昏倒在地的人。
汉子稍一停顿便将肩上东西扔下,快步走过去将那人扶起察看伤势。只见那人面如金纸,牙关紧咬,气息微弱,右手却犹自紧扣着腰间长剑。汉子看这人一眼,眉头便是一皱,将那人手臂环过自己颈项背在背上,也不管丢在地上的渔网鱼篓,大步向村子走去。
朦朦胧胧中有淅沥的水声传来,停顿片刻,有人走近,一样冰凉潮湿的东西触上了额头。昏迷中的人立刻闪电一般出手,扣上了那人的脉门,霍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个十七八岁,渔民打扮的少年。少年生的好相貌,眉眼如墨,红唇皓齿,成长中的轮廓线条巧妙地糅合了孩子的稚气和男子的刚硬,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青涩的诱人气息。少年正要将一块湿了水的毛巾搭上他的额头,被人突然扣住手腕不由得微微一愕,低头看到他睁开了眼,立刻又换了高兴的表情:"呀,你醒啦!"
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眼中神色清醒,混不似病人,然而凌厉的光在眼中只一闪而过,他很快放松了下来:"小兄弟,是你救了我?这里......是你家?"
少年似乎并未察觉他刚刚一瞬间的杀意,欢欢喜喜地回答:"不是我,大哥你在河边上昏倒了,是我爹把你带回来的。你伤得不轻,有点发烧。不过你别担心,我娘医术很好,一定治得好你的。"
"那你爹你娘呢?我该当面谢谢他们救命之恩。"
"大哥你太客气了。我爹常说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遇人于难,理应出手相助。"少年挺一挺胸摆出一幅豪迈的样子说。
江湖儿女?那人警醒地重又打量少年一眼,只见他心无城府地转过身背对着自己,大喊:"娘!娘!大哥醒啦!你来看看啦!"于是复又放下心来,转头向门口看去。
"知道了,香儿,不用喊得那么大声,娘听得见。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稳重一点。"一个气质温和,衣着端整的妇人端着只托盘走了进来。妇人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抬头冲他一笑:"这位小兄弟,你可总算醒了。睡了整整五天了呢。"
那妇人一张素面不施脂粉,却是白净柔婉,眉目莹润,若是再年轻十岁更不知该是如何动人了。但见她神色宁静致远以至淡漠,竟有些让人不敢随意亲近。
"全赖夫人相救。"他挣扎着坐起,重伤未愈之下竟一时起不了身,旁边的少年急忙伸手去扶,他一手撑在少年臂上,手指有意无意便搭上了少年手腕。手下轻轻一按,他眉头一扬,似是有点惊讶。那妇人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将托盘上的粗陶瓷碗端起递了过去。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屋里三人中只有那少年丝毫未觉。
突然只听的外面院子里"嘭"地一声响,接着便有个一身短打扮的黝黑汉子脚步飞快地走了进来,划破了诡秘的气氛。
"呦,醒啦!"汉子见他斜倚在床上喝药,毫不生疏地冲他点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在下一时不慎遭仇家暗算,这些天多谢阁下照料了。"他急忙道谢,"在下萧义安,敢问阁下贵姓大名?"
"小兄弟不用客气,"汉子爽朗地一笑,"我姓仇,单名一个立字。这是内子华冉,犬子仇香。"
萧义安忽而从容一笑,"恕在下冒昧,阁下是否便是十年前隐退的‘铁剑鹰神'仇骥远前辈?"
汉子一愕,与站在床前的妇人对望一眼。那妇人脸上神色淡淡的,微微一哂,"即已被流云庄主看出,再想隐瞒身份只怕不大现实了。"
"呵呵,夫人快人快语。那么夫人便是当年倾倒江湖的......"
"不敢当。"
旁边站着的少年仇香听着三个长辈的对话似是有点迷糊,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一片茫然,"铁剑鹰神?流云庄主?你们在说些什么?"
"......流云庄,江湖公认为八大世家之首,三百年来在江湖中的地位无人可比。"墨苒华面色淡漠地慢慢说。
"不过是仰赖江湖朋友给几分薄面罢了。"萧义安神色恭谨地一笑,"哪及两位前辈能脱离俗事逍遥世外。"
"仇某也不过是想过几天清静日子罢了。"仇骥远爽朗一笑,"萧老弟不需拘礼,你我兄弟相称便可。"
按理萧义安虽比仇骥远小上十来岁,但却是一庄之主,理应自重身份,虽然这次被仇骥远救了,不过既然人家给了台阶,他只管顺着往下爬便是了。可这位庄主偏偏摇了摇头,"义安不敢与前辈平辈论处。"
之后虽然仇骥远好说歹说,萧义安却坚不肯从,最后只得由他去了。
当天晚上仇氏夫妻洗漱罢了,华冉有些闷闷不乐之态,看在仇骥远眼里。仇骥远向来知道他这位夫人机巧玲珑,心有九窍,与自己之直来直去相去何止千里,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她想到了什么为难之事却不愿与自己说,于是加倍陪着小心,却并不开口询问。
眼看着已近三更了,两人已吹了灯上床休息,华冉辗转反侧,几度欲言又止,半晌突然说:"远哥,这次这个萧义安伤势好了之后,我们就搬家吧。"
仇骥远闻言皱了皱眉,"苒妹你觉得这人不妥?"
华冉叹了口气,"也不是不妥。虽然这些年你我淡出江湖,但是流云庄在江湖上素有侠名,我也是知道的,这次见了本人,也是确是气度不凡,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人太聪明了。而且......太恭敬了。"
"聪明到能让你害怕?"仇骥远一时失笑,被瞪了一眼立刻敛了笑正色说:"我倒觉得萧老弟是个好朋友。"
"如何见得?"
"他现下有伤在身,又有仇家,顾忌必多。如果不是心中磊落,又怎会直言你我二人身份?"
华冉一时无语,仇骥远又道:"毕竟江湖险恶,若无几分聪明又如何能在江湖中立足?萧老弟对你我坦诚相见,怎可随便猜疑?"
华冉长叹一声,翻个身,"可是远哥你别忘了,当年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要隐居的。"
仇骥远不答。室内一时沉默。f
华冉正自负气,突然背后传来一句:"不过,我们也是该搬家了。"
华冉霍然回头,正对上仇骥远含笑的眸子。淡淡的月色中仇骥远刚硬的脸型模糊而柔和,他低低的笑了:"反正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早就住腻了,是该换换地方了。而且我们多年隐居,也该回去见见岳父他老人家,再说香儿也大了,年轻人恶静喜动,你我也不能总拘着他的性子,带他到处走走也好。"
华冉深深看进他幽深的眸子中,那里的温柔几乎让她溺在其中。不由得嘴角弯起,将手悄悄地扣住了仇骥远的手。
萧义安的伤势颇重,但华冉医术精妙,因此不逾一月,伤势便已好的七七八八。但这位流云庄主不知为何并不急着回庄,每日只管与仇骥远饮酒论武,全不提江湖事,倒是十分对仇骥远的胃口。华冉有时看着这两人称兄道弟相谈甚欢,便会暗暗地蹙了眉,隐隐忧心。仇香却因为知道了这个萧义安大有来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便常常缠了他讲些江湖掌故与他听。有时讲到激动处,这个正是处于最是年少热血的年龄的少年的脸上便会时常露出憧憬之色,眼睛中闪动着悠然神往的光。
这一日,仇骥远出外打鱼,华冉与仇香见阳光极好,便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补渔网。萧义安正捧着本书坐在院子里,手边一壶清茗,悠然自得。
仇家的院子不大,因此乡村院外只一排三尺来高的木栅围着,因为这里村民朴实,民风素好,因此村民大半如此。
院子外面是一条官道,有时几个村民经过也多数是相识的,时不时会与华冉随意聊上几句,因此当有脚步声在院外顿住时,华冉便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却见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憔悴男子,正盯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神色。
华冉看着这人,不知怎地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柔和一笑,"这位小兄弟,可是口渴了么?"
"啊?什么?"那人一怔,随即点头,"正是,可否请夫人赐茶一杯?"
"你等等。"华冉端了茶来,那人接了,却喝得极慢,一双眼睛不时向华冉的脸上看去。磨蹭了半晌,茶还是喝完了,那人犹豫一下,道:"在下庄越,来此本是因为听说这附近住着一位神医,医术极高,夫人是否知道这位神医的住处?"
旁边仇香一听立刻抢着说:"你找神医做什么?家里有人生病了么?"
"啊?是。"那人点点头,又有点怔怔地看了看仇香,"家父身体不适,时常......咳嗽,终年身体发寒,每至十五便会全身发热,筋骨酸痛,因此......"
华冉忽然眼色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间竟有点激动难安。
"兄台你找的人可不就在你眼前呢。"仇香哈哈一笑,"你放心,有我娘在,保证有什么病都可以治得好。"
"香儿!"华冉嗔他一句。
那人一拱手,"原来便是夫人,庄越失敬了。如此,可否请夫人即刻随我去为家父诊治。"
华冉毫不犹豫,立刻点了头,转首交待了仇香几句,便拿了药箱匆匆随那人出了门。
于是家里只剩仇香与萧义安两人。
萧义安正看着书,忽然眼角瞥见仇香在旁边踱来踱去,眼神时不时往自己脸上瞅,腹中暗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直到将一壶茶喝完了,才要起身添水,仇香忙不迭地接过茶壶,注满了水恭恭敬敬地送了过来,颇有点讨好的意味。
于是他清咳一声开了口:"有什么事么?"
"啊?你怎么知道......"话脱口而出,仇香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你不是一直盯着我看么?"萧义安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失笑,"要说就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咳,那个,我想问你,我爹我娘在江湖上,很有名吗?"因为你好像很有名的样子,却叫我爹我娘作前辈,"他们又是为什么隐退的?"
"你问这个?为什么不直接问令尊令堂?"萧义安微微挑眉。
"他们要是愿意说,又怎么会瞒我这么多年。"说到这点仇香就有点泄气,自己父母是什么人做儿子的竟还要去问一个外人,岂不让人泄气。
"令尊令堂何等人物,行事应该自有其道理。他们不愿说,自然有不能说的理由。"
"那你呢?你是不愿意告诉我了?"仇香有点紧张地问。
"嗯......想想,在这院子里坐了这么久,我的肩膀有点痛呢。"萧义安笑的奸诈。
仇香瞪他一眼,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到椅子后面,替他揉起了肩膀,一边气鼓鼓地说:"萧庄主,萧大侠,这下可以说了吧?"
"嗯......右边一点......对,聪明,轻一点,嗯......你父亲是一代奇侠彦寄欣大侠的得意弟子,十五岁就以与江北十煞一战成名。当时江北十煞无恶不作,却是武功高强,武当无尘子,无心子两位老前辈曾经连手却非其敌,不幸玉陨。你爹小小年纪却独自一人力战十煞,尽斩恶徒,一时轰动江湖。嗯?怎么停下了?"
"啊?哦,我继续,你继续说啊。"仇香听得入神,手下不知不觉停了,被萧义安一说,手上复又加速。萧义安满意地哼了一声,又继续说:"尔后十年间,你父亲又做了不少大事,每一桩都是轰动一时,像十七岁那年上昆仑山与乌衣老怪大战,最后却能的那老怪物赏识,与他下山饮酒,十八岁上斩了汝阳王首级,在墙上书了 ‘广西仇骥远杀人于此'九个大字,之后闯宫面圣,在圣驾前历数汝阳王八大罪状,得皇上御笔免死,还有......多了。"
"看不出来啊......我爹......真有那么厉害?"仇香喃喃道,"平时那幅粗枝大叶的样子......嗯......那我娘呢?"
"你娘也是一代奇侠,又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妙手素心,墨苒华。"
"江湖......第一美人?"
"你不信?"
"......我娘是很美没错啦,不过......也不至于......太夸张了吧......"
萧义安一笑,"如果一个女子一身侠骨,曾经三日间连换了六匹马连经三省通告南疆反叛,又知书达理,曾经与京师才子向斗,以文会友,舌战群儒,而且还又偏偏出身济世谷,一身旷古医术连她的父亲,药王墨含欢都承认已经高于自己,人品、文采、武功、医术如此再加上一幅绝色的相貌,不知可当得起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声?"
"......"仇香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才摸摸鼻子苦笑一下,活了近二十年竟不知自己父母在江湖上的赫赫声名和传奇的生平,还以为自己一身武艺只是平平,却不道铁剑鹰神与妙手素心的一身武艺岂是寻常。然而他又对父母一向顺从,不知如何开口向父母询问当年之事,只得偷偷去问一个外人,好不窝囊。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问:"你刚刚说到我娘的父亲,那么......"
"你外公墨含欢是济世谷谷主,当世的药王,还健在。你外婆聂小楼也是一代奇女子,也还健在。至于你父亲,他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我还有外公外婆......"仇香喃喃自语。萧义安目光一闪:"你不知道自己还有亲属?药王没有来看过你们么?"
"没有。"仇香颓然道。想想他这做儿子的也确实是没甚面子。
"我一直不知道,我竟然还有外公外婆......"仇香语出愤慨。-
听到仇香这话,萧义安眼中泛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沉浸在自己沮丧情绪中的仇香并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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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过了一个月,萧义安全无要走的意思,仇氏父子倒都没什么,墨苒华却已有些沉不住气,言语间便有些逐客的意思,萧义安却只是装作不知,全不为所动。仇骥远如何不知二人暗中的计较,却不好直言,只得听之任之。心里明白苒华虽然心思千回百转,但是远不如这个萧义安沉得住气。终于一日四人坐在桌边吃饭时墨苒华忍不住讲话挑明:"萧庄主究竟准备何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