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曜清言————落熔璧[上]
落熔璧[上]  发于:2009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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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慕枫见状问道:"槿弟,你在想什麽?"白槿被他一言惊醒,抬头望著他双目,眼中隐有泪光,柳慕枫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他,坐到床沿上,连声问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白槿软软地趴在他怀中,半晌低声道:"大哥,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气息!"柳慕枫一怔:"怎麽会?""方才上楼後我便感觉到了,好象就在楼梯对面的那间屋中。"柳慕枫想了想,皇甫昱正是从那间屋里甩门冲了出来,难道房中另有一人竟是白槿的父亲?
白槿接著道:"父亲的气息很弱,在楼梯上我都感觉不到,父亲曾渡我五百年功力,除非受伤,否则他的气息十里之内我都能感受得到。大哥,父亲会不会受伤了?父亲从不对我撒谎,他说一个月便回家却没有回来,会不会是因了受伤而不能回来?呜呜......"他越说越担心,越说越害怕,终於忍不住哭了出来。
柳慕枫索性将他整个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搂在怀中,将他的臻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拍他微微颤抖的後背,细心安抚,柔声道:"不要紧,既然能感觉到你父亲的气息,想是尚无大碍,或许他有什麽不得已的原因,不能被人发现。这里离京城不远,我必能帮你将他找到!"他心中暗忖:"槿弟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无论如何都得帮他!看来难免要去结交那个皇甫昱了,如今只有这条线索,却不可断了!"心念电转,思绪已传遍客栈周边一里的每个角落,知那皇甫昱正是往京城方向而去,叹了口气,心想:"果然估计不错,这皇甫昱必是皇族中人了,现下追赶已是不及,不如到了京城再探查他的踪迹,料也不迟,他既是皇家人,应易於打探,或许父亲认识也说不定。"心中主意已定,也不说与白槿知晓,只轻声安慰。白槿与他长久相处下来,情意早定,对他十分信赖,他既说帮助自己,必定能找到父亲,心下渐安,哭泣也慢慢止住,静静地听著柳慕枫说话。
片刻,门外传来小二的敲门声,柳慕枫将白岚放在床上,自己起身开门,小二进来後摆好饭菜,唱了个喏道:"两位客官请慢用。"便关门出去。两人用完饭菜,柳慕枫唤小二收了碗筷,偕同白槿上床休息,一夜无话。
白槿忧心父亲,一夜睡得极不踏实,第二天一早便将柳慕枫挖出棉被,退了房间,两人仍旧并骑往京城赶去,至中午午膳时间已入了城门。
京畿繁华,自古皆然,店铺林立,摊贩满街,人流汹涌,白槿虽觉好奇,但他心中惦念父亲,始终闷闷不乐,柳慕枫见他无精打采,著意逗他,拉著他到了一家玉器店,挑了一根白玉的簪子簪在他鬓边,笑道:"这便如你父亲在你身边啦!"转眼看见一对栩栩如生的玉兔挂坠,晶莹翠嫩,憨态可掬,甚是惹人心动,便请老板各穿了一根红线,买了下来,一只给白槿挂著,另一只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白槿果然欢喜,不时摸摸脖子上的玉兔,渐渐开心起来。柳慕枫见状心下窃喜,拉著他帮著自己挑选礼物,说是送给父母,白槿爱屋及乌,想著大哥的父母必定也如大哥般温和可亲,认认真真地挑选起来。两人左挑右选,最终选定一对镯子、一根玉簪。柳慕枫想想家中还有一个自己从未谋面的妹妹,便又挑了一朵珠花,付了银子,走出玉器店,带著白槿往柳宅而去。
柳宅位於京城东北角,原是先帝时期左丞相的家宅,新帝登基後,左丞相因力拥三皇子而获罪,被革职查办,抄没家产,这座宅院随即赐给了柳言初。柳言初接回夫人後,两人又育得一女,取名柳慕梅,比柳慕枫足足小了九岁。柳慕枫随清虚学艺前也曾回家小住,那时他妹妹还在娘肚子里,等夫人生产时,他已随清虚入了观,潜心修练,是以从未见过柳慕梅。只是柳慕枫将近十年未曾回家,加上他相貌体态早已不是十岁时的稚嫩模样,柳家门房怎麽都认不出来,不报姓名死活不让他进去,慕枫无奈,只好道:"烦你去禀告父亲大人,就说柳慕枫学艺已成,现下回来探望父母妹妹。"那门房再不认识他,少爷的名字总还是记得的,闻言顿时瞪大了双眼,嘴巴一张一合,半天无法言语,突地蹦了起来,飞奔著跑了进去,嘴里大嚷著:"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一时人影闪动,散落在各角做活的下人都被他惊得窜了出来。柳慕枫苦笑一声,牵著白槿慢慢踱进家中。
柳宅虽贵为丞相宅居,其实并不豪华,也不是很大,穿过一条青砖铺就的小径,迎面便是正厅。细观厅堂,只见左侧墙上挂著两条字幅,一条上书"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一条上书"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笔力雄浑,气度庄重,柳慕枫知父亲素爱颜体,此条幅必是出自父亲的手笔。右侧墙面上却是一幅"叠峰翠柏图",峰峦叠障,轻云出岫,坡石上耸立一株盘枝绕藤的翠柏,恰如雕盘长空,龙游大海,端地沈著隽永,意境悠远,隐有孤高寂寥之意。
他见这摆设与十年前大不相同,暗暗打量。突听一阵环佩叮咚之声由远及近,抬目一望,见一位两鬓微霜、容貌端丽、气质雍容的贵妇人从厅後右侧转了出来,神情激动欣喜,双眼泪光盈盈地凝视著他,嘴唇歙动,却说不出话来,想是心中激荡莫名,无法自遏。
柳慕枫趋前一步,跪下身来,心中也是悲喜交集,半晌方喊了一句:"母亲!"已是落下泪来,贵妇人颤抖地伸出双手,俯身扶住他双肩,泪如泉涌,终是忍耐不住,陡地将他搂在怀中哭出声来:"我的儿呀!"母子两抱头痛哭,周围侍女家人无不抹泪。白槿本就多情婉转,见此情景,又想起父亲现下不知怎样,更加忍耐不住,潸然泪下。

第七章
提起柳言初,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今天子的宠臣,位居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据闻便是後宫妃嫔见了他也是恭顺有礼,不敢造次。皇帝更是宠爱非常,但凡宫里有的,柳府必有,有时便是宫里没有的,皇帝金口一开,柳府也就有了。就这样一个人,照理该是食客三千,门徒万众,可柳言初并非如此,他一不慕食客,二不纳门徒,三不与百官私下结交,更不会拉党结派、任性专权,因此虽在朝中官威隆重,政绩显著,却依然独来独往,茕茕孑力,加之他性情清冷,神韵淡然,却是应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只是就这麽个冷情淡漠的性子,做的事情也总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当今皇帝还是七皇子时,以他为首的"革新派"并不得先帝喜爱,"革新派"提倡无为而治,首先便是免战以使民生得以养息,先帝不然,他一生文治武功,武犹在文之上,穷兵黩武,战伐连连,对七皇子的养民论极为抵触,甚至曾在大殿之上怒斥其不忠不孝,反倒是三皇子的勇猛骁战颇得他心,若非其自认帝王寿可齐天,只怕早立三皇子为太子了。
柳言初甫一入仕便被拢入"革新派",心知皇子争储,险恶重重,七皇子又是明显的劣势,他若不想参与,将妻儿托与南宫清之时便可借南宫世家之势脱离这滩混水,但他不仅自己投身进来,甚至将义兄的力量也是利用得一干二净,加上他本人智计百出,便是十人也顶不过他一人的算计,如此这般下来。革新派由原先的弱势渐渐发展壮大,到老皇帝重病不起时,其势力比之三皇子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最终将七皇子推上了龙椅,稳做当今皇帝的第一功臣。
不料後面的事情奇怪得紧,据闻皇帝登基後罢黜左相,欲封柳言初,却被他在大殿之上当堂辞退,只言:"陛下新政初立,尚未显其休生养民之优势,臣於国亦未有半寸功绩,怎可当此重位?"皇帝见他坚辞不受,无奈之下专为他设右相,比之左相略低半品,柳言初原本还欲辞退,皇帝却道:"朕初登大宝,也是寸功未付於民,岂不是有愧帝位?"柳言初这才作罢,受了相位。只是皇帝此後却象是忘了一般,再不提另拔人顶左相之位,皇帝不提,自也无人敢触龙鳞,故而时至今日,百官仍以右相为首,凡有重要公文奏章,也一律呈交右相。柳言初官做得稳稳当当,人却越发孤清,时日一久,便是面对家人,也是不动声色,不露痕迹,使人摸不透他心中到底是作何想,无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故而,柳言初甫听下人回报柳慕枫艺成回家,也只是淡淡地扬了扬眉,随著下人来到厅堂。正见堂中泣声一片,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是一闪即逝,神情巍然不变,慢慢踱过去,对著柳慕枫道:"你回来了?"语气淡漠疏离,全无半点喜悦之意。他这一开口,原本厅中齐齐抹泪的众人俱都回过神来,柳夫人也从爱子回归的惊喜中慢慢冷静下来,放开儿子,与丈夫坐回主位。
柳慕枫虽然长年在外,对父亲的事却并不陌生,知他如今性情清淡,倒也不怨,重新跪拜请安,他年纪虽不大,却知父亲心性并非无情,只是官场冷暗,朝堂混繁,父亲身处高位,众目睽睽,一不小心便是满盘皆输,更无退路。蓦地又想起方才所观之画,如此笔意必是父亲亲手所画,满目孤寂,单株松柏劲立乱石之上,周边竟是寸草不生,当真是形影相吊,再无所依。心下不禁酸楚,抬目望向父亲清矍的脸庞,只觉父亲为国为家,殚精竭虑,心中孤苦无处可诉,当真是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啊!
他心中想著,目中情绪流转,柳言初与他目光相接,心中一颤,竟觉儿子似已看透自己所念,不由思潮起伏,面色却是分毫未动,只是静静地听著儿子十年来的所学所历。
这厢情潮暗涌,思绪万千,那边白槿却是疑虑重重,困惑不解,他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爱他若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若不是确有要事,实不会离他而去。他以己度人,自以为天下父亲一般模样,今见柳慕枫十年未归,亲生父亲倒不如义父来得热络,甚是不解。他一心一念全在柳慕枫身上,见他遭父亲冷遇,心里替他愤愤不平,立在当地,也不去拜见。
柳慕枫简单诉完十年历程,见白槿仍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也不上前参拜,只道他年幼不懂事,当下便将他拉了过来,除去他脸上面罩,一时间满堂生辉,射月皎皎,厅中众人俱都惊豔不已,柳言初更是大吃一惊,差点失声呼唤,终是他久经风霜,自制能力极强,转眼心中已有思量:"这人相貌虽与那人一般模样,可年龄幼小,秀目红瞳,怕是他所生之子了!想那白姑娘耗尽千年功力,逆天生子,育得如此锺灵毓秀之人,虽难产而亡,倒也是全了她一番痴心了!只是不知他现下怎样了,他儿子怎会与枫儿在一起?莫不是......不对,他法力高深,谁能伤得了他?可若并非有事,怎会......"他心中考量万端,惊疑不定,终为那人担忧不已。
柳慕枫心思缜密,见父亲初见白槿,神色竟似颇为恍惚,虽是转瞬即逝,却著实令人费解,想父亲宦海沈浮,俗事缠搅,早已是八风不动,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却不知白槿为何令他有失常态?柳慕枫心知必有缘故,此等场合却不便多问,只向父母介绍白槿乃自己半路结识的朋友,一见之下,甚为投缘,难分难舍,故盛情邀回家中。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微妙,既掩饰了白槿的身份,又含蓄地坦露了自己的情意,顺了父母的心,安了白槿的意,两全齐美。
白槿恭恭敬敬地向柳夫人请了安,轮到柳言初时却慢慢吞吞,柳眉微蹙,望著柳言初道:"您不喜欢大哥吗?"此话一出,厅中人齐齐愣住,柳言初长眉微挑,并未言语,心道:"这性子与他却是大大不同了!"也不计较。
柳慕枫知白槿定是气愤父亲冷淡自己,恐父亲不悦,连忙转移话题:"怎不见小妹?"柳夫人接口笑道:"她现下正在先生处读书呢。想是先生严厉,不放她出来。"柳慕枫笑道:"让她好好读书吧,此次我回来,恐怕需长住了,不急於一时。"柳夫人道:"那真正是好,枫儿的屋子还在以前的院子里,与梅儿所居仅一墙之隔,此次回来既是长住,可得好好教教妹妹才是。至於白公子,小月,去收拾......"慕枫连忙打断母亲的话,笑道:"他与我同住一处好了,也省得母亲操心。"柳夫人皱眉:"这不太好吧?太过怠慢了!"柳幕枫回道:"无妨,槿弟不是外人,无需太过客套!"柳夫人凝目不语,望著丈夫。
柳言初看看白槿,又望望儿子,淡淡道:"你们感情倒好!",他是过来之人,见儿子神情话语,无不透露对白槿极为珍视著意之态,眼中不觉流露出几分了然,柳慕枫察颜观色,心知父亲已看出端倪,心想:"这一关总归要过!"也不想隐瞒,只是微微一笑权作默认,叹道:"却是稚子情怀!"柳言初一晒:"总归会懂!"慕枫叹息:"我只愿长伴左右了!"说完目光定定地望著父亲,微露祈盼之意,柳言初微一沈吟,对柳夫人道:"让他与枫儿同住无妨!"柳慕枫顿时大喜,知父亲已明其意却未曾反对。他一时竟有些恍惚,原以为与白槿之事少不得要多废口舌,孰料甫一出口便已得父亲首肯,不禁望向白槿,心下雀跃。
白槿原也不愿与柳慕枫分开,听得柳夫人之言,心下忐忑,这时,见柳言初同意他们住在一处,对他顿生好感,他率直纯真,立下便心甘情愿、恭恭敬敬地向柳言初请安问好。柳言初淡淡一笑,让他们回房休息。

第八章
柳慕枫的住所处於柳宅的东北角,柳言初爱细竹,常谓竹虽细弱却又直挺而上,幼嫩却又节节攀高,四君子独竹唯大也!因著这喜好,家中处处竹影婆娑,青盈翠绿,叶香融融。
柳慕枫偕同白槿在下人的牵引下穿过回廊,来到房中,推门而入,举目四望,不由一怔:十年未归,原以为自己房屋空置十年,家中必有其他安置,今见房中摆设竟与十年前一般无二。书几、窗架一尘不染。他慢慢走至书案前,更是鼻中一酸,十年前闲来无事赏玩的一本《史记》仍然摊放在桌上,竟似从未动过。想来父母十年来思念自己,这屋中种种竟不令更改,念及亲恩,一时竟是难以自制,一滴泪珠悄然而落,心下自责甚深。
白槿见他伤神,慢慢从身後反抱住他,柔软清香的身体贴在柳慕枫挺直的脊背上,他不知如何宽慰,只反复念著:"大哥不要伤心了!大哥不要伤心了!"柳慕枫被他抱住,只觉暖意迅速游遍全身,心中的酸楚慢慢淡化开来,反身拢住他,两人相拥著坐在书案前。一起翻看那本《史记》。
房中寂静无声,白槿方得休息,便觉困怠,他年纪幼小,体力不济,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哈欠,竟在柳慕枫怀里慢慢睡著了,柳慕枫见他长睫下垂,随著呼吸一起一伏,宛似花间飞舞的蝴蝶,不由心下一动,慢慢俯头亲吻他的眼睛,白槿被他亲得不舒服,微微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柳慕枫一笑,将他横抱起来,走进里间卧室,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在床上,自己回到案前继续看书。
半个时辰悄然而过,柳慕枫正欲起身回里间看看白槿,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听一个清脆娇美的声音问著守在门边的下人:"哥哥可在屋中?"下人恭敬地回道:"少爷在屋中歇息,小姐要进去吗?"那声音接著问:"哥哥既在休息,我进去打扰可不好了,待哥哥休息好了你再来告诉我吧!"柳慕枫知来者正是胞妹柳慕梅,忙起身迎到门外,笑道:"我只是在看书!"柳慕梅虽未见过胞兄,但自小便知兄长天资聪慧,风骨绝尘,心中十分仰慕,今日她课业一毕便听家人回报兄长艺成归来,兴奋异常,辞了先生不及回房,直接到兄长屋中来拜见这个素未谋面的、传说中神人一般的兄长。
她暗暗观察柳慕枫之际,柳慕枫也在打量著她,只见这位同胞小妹妹,杏眼柳眉,殷唇白肤,身姿娉婷嫋嫋,年纪虽小,气度却沈稳大方,全无半点闺阁女儿的惺惺作态,端地一大家美人,不由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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