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儿,现在校报那边哪个系的老师比较多?"先打听一下情况,再决定怎么对付他们。
"还是中文的多吧,可能还有几个历史的。"
"噢。"我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预感。
课间,我如约到了校报编辑部,礼貌地敲门:"请问哪一位是严老师?"我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顾秋帆是吧,我找你。"有人笑着站起来,竟然就是那个严华!
这世界真是小,小得怎么就那么奇妙呢?原来那种预感不是没来由的。我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巫师学校进修一下,说不定哪天就通了灵了,能知道过去未来五百年什么的。
"严老师好!"我很自豪当时的反应速度,而且确定表情应该还比较自然。虽然是二半吊子的水平,好歹咱也是在舞台上晃悠过的人,救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儿的。"那天实在对不起,我把您当学生了。"家里当老师的人很多,跟这种人相处,就要学会先认错,这是经验。
"没关系,你很热心,那天谢谢你。"他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还是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
"现在喜欢苏俄文学的人不多,像你文笔这样优秀的就更少了......美中不足哪是有点脂粉气,当然并不严重。"我断定这是个高人,他怎么就是会这么不冷不热地讽刺人,让你郁闷到抓狂,又没办法还手。
"当然,总体上已经很不错了,如果这些地方还可以再修改一下的话......"他凑近我,拿过稿子,指点着上面的字。
靠近他的时候,我开始有点心不在焉。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香气,眼睛是烟水晶色的,衬上象牙白的皮肤,好看得让我有点儿嫉妒。我从来不否认自己是 唯美主义者--其实没有人不喜欢好看的人和东西,只是程度上有差异,我属于特别厉害的那种。忽然想起来蒲松龄他老人家曾经论证过,说漂亮的朋友比漂亮老婆 重要,然后前几天刚刚消沉下去的好奇心真的就又冒上来了:"老师,让我改稿子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他发现我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有点儿不高兴,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扬起了眉毛。
"老师能帮我们拍DV电影么?就几个镜头!"我决定把马屁拍到底,"因为老师您长得那么......那么好看,"我没法用"帅"一类的词来形容他,因为那样太不贴切了,"不上镜头吧太可惜。而且您也一定支持我们学生活动的......"
"好吧,先把稿子改好了再说。"他笑着看我,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那天你要我的电话号码就是为这个?"
"是,老师当时往校园里头一站吧,就可出众了,所以......"
"我都答应你了,还给我带高帽子?"眼神里有点戏谑的味道,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
"不是高帽子,是真的。"到这个份儿上,只能打死不承认。
"好,是真的!三天以后拿东西过来再说,上课铃都响了,快去上课!"他把稿子塞给我,然后低头整理东西,不再搭理我了。
出了门,我暗自高兴:肇宏安,你等着谢我吧!你知道为了帮你搞定男主角儿,我得死多少脑细胞么!
私心?我不是圣人当然有私心,再说,满足一下好奇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有了新的乐趣,就是比较有干劲儿。改稿子这种小菜,根本不在话下。既然不喜欢脂粉气,那好办,小爷我的本事,你们还没见过哪。我抱了一沓资料,认认真 真地另外憋了一篇关于建安诗歌的评论,连考据加引证,还特意用了五四时候那种别别扭扭的白话文来写,自己看看都觉得像八十岁以上的老学究。
第二天我乐颠儿颠儿地往校报编辑部跑。
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不在。我把稿子放到桌子上,留了张字条,然后晃晃悠悠地下楼。忽然觉得有点儿失落,"什么时候开始对男人感兴趣了?"陈晓的话闪进脑子的时候,我竟然开始不自在起来。
稿子送出去以后两天都没动静。第三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赫然发现了一封信,严华写来的。只看信封,就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毛笔写的。打开里面,一水儿的繁体字。不就是修改点儿文章吗?跟我一学生这儿显摆什么?"严老师,关于稿子的事情我还有些不明白,想找您谈谈,您什么时候 有时间? 顾秋帆"我翻出号码,给他发了个短信,那股子争强好胜的劲头上来了。就算他是老师,也肯定不比我大几岁,犯得着这么挤兑我?
"现在过来吧,我在宿舍,4号楼403。"他回的很快。
"老师,我看不懂繁体字,麻烦您拿普通话给我念一遍。"一进门,我就没好气,也不知怎么就不顾及形象了。
"不好意思,我没你联系方式,只好留封信。而且我圆珠笔字写得很难看,就毛笔还凑合,在你跟前都丢过一次人了,总不能再来一次吧?"他很温和地笑着看我,让我没办法不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啊?噢,老师,对不起......您毛笔字挺漂亮的啊......"先给自己砌台阶,要不然非得摔死不可。
"圆珠笔写字怎么那么难看是吧?其实我也觉得奇怪的,但是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 他拉我在桌子边坐下,然后说了一句我特别意想不到的话:"你房间太乱了,要好好收拾一下。"
"啊?"
"啊什么?是我把信放你桌上的。"
"你知道我宿舍?"
"查一下登记表就知道了,你不觉得自己问的有点儿多余?"他今天似乎很活泼,挺调皮的,虽然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讥讽人。这个人还是不那么谦和有礼的时候比较可爱。算了,我让着他,喜欢挤兑我就继续吧,我开始为自己的大度自豪。
"平常见面直接叫名字吧,别一口一个‘老师',怪别扭的。那天你叫我‘同学'的时候,感觉就挺亲切。"他坐在我对面削苹果,开始闲聊。
"那简单,反正我本来也没把你当老师。"这是真的,因为他实在没那种老师的样子。
"你怎么住学生宿舍啊?"我打量着他的房间。简单改造过的学生宿舍,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窗台上养了几枝栀子花,难怪他身上有那种甜甜的香气。
"学校房子紧张,先凑合呗。"
"你不是本地人吗?"气氛一轻松,我就不自觉地开始发挥了。
"你是狗仔队的?"他笑着绕开这个话题。
"你家里是不是有人信佛啊?"我实在不甘心,总不能什么都问不出来吧?
"嗯?噢,跟《严华经》没关系,那名字是我爷爷起的,取朴实无华的意思。你这人真有意思,想象能力够丰富的。"他反应那么快,难道想象能力就不丰富了?
"想听更有想象力的吗?"我接过他削好的苹果,开始犯贫。
"什么?"
"嗯,我说了你别生气,我当时以为吧......你爸爸是还俗的和尚,然后为了留个纪念,所以......"
"哈哈,你,你这孩子......"他笑得很大声。
其实,就是想逗你笑笑,没别的,因为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后来话匣子打开了就只剩下胡扯,总之没有一句是跟那些正统的文章啊,字儿啊有关系的。严华这人很有意思,虽然没办法完全去掉那种漠然的味道,至少在可能的情况下,他已经表现得够阳光的了。尤其是他的冷笑话,讲得绝对是超一流的水平,我几乎笑了整整一个晚上。
忙碌的日子
肇宏安的电影在夏天结束的时候正式开拍。
我被他安了个副导演的头衔,每天忙到脚不沾地。
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像样的摄制组,从演员摄像到后期剪辑,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人都有。特别是我们的剪辑,人家一个高级酒店的大厨,玩儿软件竟然玩儿得跟炒勺 一样好。当时我那个佩服啊,绝对不是一两条大江大河的水能比的。这种人员结构明显反映出大家凑在一起就是出于兴趣,所以虽然只能挤时间零零散散地拍,可是 每个人都特别敬业,效率当然很高。
今天是外拍的最后一天,地点就选在我们学校附近的那个过街天桥上。
"小华同学,这边!"我站在桥上冲严华招手。从认识到现在我跟上瘾了似的总往他那儿跑。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严华当然同意跟我们拍片子,有时候还很热心地来帮我们的忙,打打下手。他人聪明,又很体贴,理所当然的很快和所有人打成了一片。
"不好意思,有点儿事来晚了,没迟到吧?"严华急匆匆地跑上桥,额头上微微有点细碎的汗珠。
"没事儿,刚开始。我看过了,现在没你的戏,过来歇会儿。"我笑眯眯地把他拉到一边,抽出纸巾递给他。刚想聊两句,就听见老肇的大嗓门儿:"顾秋帆,给我过来,你小子又偷懒是吧!"他站在桥的另一头,拉长着脸。我有点尴尬地冲严华扮了个鬼脸,赶紧往那边跑。
"让你找个女孩儿演那路人甲的呢?"
"你昨天没说啊?"
"你脑袋让门挤了是吧?我肯定说过!"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不过天气仍然热得可以,为这么点小事跟他斗气,还不如抓紧时间解决问题。女人都喜欢镜子,以此类推也不会讨厌镜头,所以我很快就打通了一个电话:
"玲玲,我,秋帆......哪能忘了你呀,最近不是忙么?来给我们补个镜头呗?......谁让你漂亮啊,我不找你找谁?......行,只要帮我这个忙,要月亮还是星星,随 你挑!真的,我这人从来不说谎。......就现在,学校门口桥那儿。我去接公主殿下?不用?嗬嗬,好,那一个小时以后见,拜拜......"
"顾秋帆,你不当老鸨简直是这一行的损失。"我挂断电话的时候,发现老肇的口气竟然真的是在讽刺我。
"能不用这个词么?"我开始觉得自己的忍让有点儿不值得。
"对不起。"他的道歉似乎没有诚意。
"算了。"我不愿意和他较真儿,那样太伤感情。
"女人说一小时,一个半小时以后能见到影子就算佛祖保佑,先把严华那一条拍了吧。"老肇低头看看表。
"女人?你倒挺了解的!"虽然说不想较真儿,我还是为刚才的话记了仇。
他愣了一下,随后掏出根烟点上,看着出神。
我也不再理他,低头翻镜头本儿。
"小帆,咱们认识多久了?"
"可能三年多了吧,问这个干嘛?"
他没往下说,直接去招呼人拍戏。
我知道他最近有点奇怪,跟抽风似的一阵子一阵子发神经,不过我想那应该跟我没关系吧。拍电影的时候那种争执早都是家常便饭了,不可能是为那些。再说,这人向来喜怒无常,艺术家或者伪艺术家们不是都喜欢有点这种毛病么?
秋天的阳光是质感最好的,有点硬,尤其是到了下午,楼群显得轮廓分明,很冷峻的那种,特别适合去捕捉城市冷漠的表情。那场戏拍的是严华演的男主角和陈晓演的女主角多年后相遇的场面,里面有两句这样的台词:
女:我记忆里你不是这样的。
男:是的,那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你的记忆之外。
第一次看到这几句的时候,我狠狠地批斗了老肇一回:"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脱离人民群众的?不揭露现实黑暗,不关心百姓疾苦,这么快就投靠了小资产阶级趣味!"他骂我没思想,没内涵。今天拍这一场戏,我眼睛一直追着严华,然后就真的发现自己太没思想没内涵了。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美得像一枝荷花箭一样,盛夏荷塘里能见到的那种,有点孤傲,有点无助,就那么轻轻淡淡地慨叹着时光不再,沧海桑田。
在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天地都很渺小的感觉,似乎除了眼前这个人,什么都不再重要。
"我不想生活在你的记忆之外。"当我脑子里冒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很平静地知道自己彻底没救了。
"给我签个名吧?"老肇叫停的时候,我跑过去嬉皮笑脸地拉住严华的胳膊。
"干嘛?"他早都习惯了我粘在他身边,没觉得有什么。
"等你哪天真出了名,我好拿去卖钱啊?"其实,我只是想听他跟我说话,确定一下他是真实存在的。
"你这是不是夸我?"
"当然是。"
他笑,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只是帮我整理了一下有点乱的衣服领子。
我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到背后有一个甜到发腻的声音:"顾秋帆!呦,严老师也在啊。"
哎,我都差点忘了玲玲小姐了,真是扫兴。
"秋帆啊,你没觉得咱学校那些女生都快用眼神儿杀死你了吗?"玲玲的戏很简单,一条就过了。她想留下来看热闹,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总跟在我身边转,就有点烦人了。
"为什么?"
"你天天粘在那个严老师身边,她们快嫉妒疯了呗。"她一副"别人我不告诉他"的表情。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我继续装傻。除了老肇之外,严华是第二个让我觉得特别想亲近的人,为了别人两句无聊的议论就要让我作出什么让步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虽然从今天开始,我知道自己动机不纯了。
"你真不知道?她们说你们是......"
"别人我管不着,你要是嫉妒......我找个机会介绍你们好好认识一下?"我依然保持半开玩笑的语调,不想得罪她。我不讨厌女孩儿,否则也不会天天跟陈晓混在一起,她们大多温柔细心,会照顾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儿。这个其实也一样,只是太爱嚼舌头,还有点儿自命不凡。
"哪有,怎么会!我有男朋友啊!我们关系很好的......"她开始大惊小怪地解释起来。
果然又是这种老调子!虚伪么?不过这时候她不说这些,又该说什么呢?
拍完最后一条,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我和老肇跟所有的人道过谢,然后留下来打扫战场:一地的碎纸屑,满天塑料泡沫,还有站在旁边虎着脸监督我们干活的街道大妈。
"一会儿去喝两杯,我请你。"老肇特认真地挥舞着大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