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泪 下——博研一笑
博研一笑  发于:2011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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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讶异地看着他,心里浮起一阵恐惧感。我往他怀里蹭了蹭,两只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不安地说:“你不要再吓我了!我现在很脆弱,经不起半点折腾,你不要吓我……”

焰子哥哥笑了笑,抚摸着我的头,捏了捏我的耳朵,说:“我是说如果。你知道的,人不能总按着自己的意愿去铺陈人生的道路,难免会有天灾,会有人祸,当这些来临的时候,人总是显得渺小的,总是会无能为力的。万一我真的葬身大山,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听了焰子哥哥的话,我突然开始想念那些逝去的人们。吴氏夫妇,戚敏,小华,小梅,烟然,奶奶,妈妈,干爹,杜阿姨……我觉得上天就像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跟我玩了一个叫做死亡的游戏,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带走,最后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甚至想,到底是不是我做错了,是不是我违背了孝悌之义,忤逆了妈妈,所以,这是老天给我报应。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起床给焰子哥哥做了他最爱的蜜饯雪鱼。我静静地看着焰子哥哥像只馋猫一样把整条鱼吃光,最后只剩下一副光溜溜的骨架。他正打着饱嗝拾掇行李,大熊便打电话来催促,说他已经在车站候着了。

我们赶到重庆火车站的时候,大熊穿一件青年志愿者的会服,踏一双红色旅游鞋,支一副幽绿色墨镜在站台上向我们挥手,火车就要出发了。

当我们将行李都安置好的时候,离发车时间只有五分钟了。我趴在车窗外,泪湿眼眶,哽咽着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本来心里面有千言万语要交待的,到了现在,却也在心里打了结,缠绵成一团乱麻,只能紧紧拽着焰子哥哥的手说不出话来。大熊一直安静地一言不发,焰子哥哥像个老婆婆般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归结他的话,要点是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火车的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回旋在耳边,呜呜咽咽的,像哭丧的女人低喑的声音。就在火车出发的那一刻,大熊突然趴到窗户玻璃上,朝我大声喊道:“小韵,我爱你!我不祈求你今生等我,但来生,你一定要等着我!”

火车渐渐远去了,大熊的声音在呼呼的大风中越来越细弱,最后终于听不见,消失在铁轨远方的那一片迷雾里。重庆的雾啊,重重叠叠,沉重得像一层素缟的幔布,拉开一出出悲剧,又谢幕一出出悲剧,如此循环反复。

我仰起头,天空是那么阴暗,低沉得快要压到我头顶,霎时间我瑟瑟发抖。一只灰鸽扑楞着从铁轨窜到调速杆上,落寞地张望着,又哗地一声闪到天际。

我折过身,穿过出站口,缓缓回走。大熊临走的话久久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我知道自己注定要亏欠他一辈子的了,我知道人是没有来生的。我想哭,可是眼睛干涩,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当我踉踉跄跄地赶回杨家坪小街上姐姐家里的时候,我看到她正披头散发坐在沙发里,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撑着半张脸,无精打采地盯着茶几上那只枯萎的玫瑰,花瓣已经片片洒落在地上。

看她那副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的模样,莫非是跟钟魁打架了?我便神色慌张地问她:“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跟姐夫打架了?”

姐姐这才恍过神来,抬起头来看我,一双空洞的眼睛,黯淡无光。几天不见,她好像憔悴了很多,苍老了好多,倦容惊人。

我坐在她身边,抓了抓她的手,凉得可怕。她连忙将手抽回,魂不守舍地说:“没……没有,你姐夫他每天都在外面跑路,还债呢……小韵……你能不能先搬出去住几天?姐姐这里不方便,火锅店被人吞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姐姐快被那群恶狗逼疯了……不如你先到小姑家去避一避……我怕他们伤害你……”

从姐姐那慌乱的言语中,我明显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说:“姐,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扛嘛,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支开,自己一个人来承受这些苦难呢?我们是两姐弟嘛……”

姐姐趿着拖鞋跑到我的房间里,拽出一个包裹来,说:“小韵,你快走,去小姑家住一段时间,等姐姐手头宽裕了,再接你回来,听话……”

我赖在沙发里死活不依:“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我怎么可能走。要是李家那两个龟孙子上门来找你麻烦,怎么办?你一个人应付得了么?”

姐姐声色俱厉地说:“那你留下来就有用啦?你屁大点小孩儿,一分钱都找不来,只会耍嘴皮子!你赶快走,现在我们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了,你还要张着嘴赖在这里拖累我们吗?小姑她好歹是你亲姑,她不会亏待你……”

姐姐已经下逐客令了,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抹了把泪,夺过姐手里的包裹便摔门而去。

我提着行李满大街晃荡,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我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道路,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有种极度空虚的错觉。这是一个伤心的地方,在这里,我失去太多太多,亲人,朋友,爱人。他们都离我远去,留我一个人孤零零镇守原地。他们为什么这样狠心,个个都解脱了,却从不肯拉我一把,让我继续在人世承受煎熬?突然之间,我好恨他们,真的好恨。

一切的悲伤,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想,或许只有离开这个地方,我才能重获阳光,重获生的希望。久久地被笼罩在重庆的迷雾之下,太长时间看不到阳光,心里阴暗而潮湿。可我,又该从去何从?我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去哪里都一样,漂来泊去。

当我失魂落魄地晃荡到体育馆附近小姑家的政府公寓时,小姑热情似火地替我安顿好行李,一时间暖到我心窝里。婷婷正在房间里弹钢琴,看到我了便像粘人的小猫似的一头扎进我怀里,要我给她讲书里的小人故事。

小姑一嘴把她骂开,说:“去去去!没见你韵哥哥累得都散架了啊?进屋里弹琴去,别偷懒!”

婷婷便瘪着嘴进屋去了。小姑给我倒了杯水,说:“你姐嘱咐过我了,要我替她好生照顾你。你说你姐也真是的,竟然把你赶出家门来,还是不是你姐了……不是小姑不愿意接纳你,只是觉得你姐太绝情了,到底不是一个妈生的!还是咱姓江的才是一家人!”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看着小姑那副女侠般愤懑的表情,心里面感慨万千。我知道小姑是一个面恶心善的人,她以前对骆扬态度蛮横,可是在他落难的时候,却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帮他摆脱困境。我想,在人世间,也就还有她这么一个赖以信任的亲人,可以卸下满心的忧虑去依靠了。

小姑很是体贴,早早就替我收拾好了床铺。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不然我就不会刚一沾到枕头,便呼呼见周公去了,也来不及再想念想念那两个远行的人。

…… 第四十一章 莲花 ……

一缕轻烟绕香炉,

两行清泪洒残烛。

虫鸣聒噪惹人怒,

多情总比无情苦。

住在小姑家的这段日子,我就像个废人一样。我终日什么都不做,要么就蜷在沙发里看一整天电视,要么就窝在床上睡觉。小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所以对我十分体贴,几乎对我达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般的关心。

婷婷开学了,小姑劝我也回去上学,可我死活不依。到最后小姑也拿我没办法,一边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扫扫,那里拍拍,一边说:“你不去也罢。现在这个社会,并不是文凭高就能找到好工作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凭你在戏剧方面的天赋,将来继承你小姑遗风,绰绰有余。”

至于川剧,我尚不知道会不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也许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我才会沉下心来考虑这些;现在,我真的好累好累。我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有些事情往往在初始发生的时候,悲伤只能细流,并不见得汹涌,可过了几天,当心底那些忧伤都喷发出来的时候,悲伤却是澎湃的激流。那些夜里,那些逝去的灵魂总会在梦里与我相会,那是怎样的暗涌啊,冲击得我快要疯癫。他们全都找上门来,向我讨债。小梅、戚敏、烟然、妈妈,一笔巨额的债。

这段时间,邹哲轩老给我打电话讲学校里发生的奇闻趣事,他故意夸大其词,把一些平淡无奇的事讲得神奇迷离,他说今年西南师范大学和隔壁的西南农业大学拆了围墙,正式合并为一家了,并立西南。我知道他是想劝我回去继续念书,但我心已决,任他讲得天花乱坠,我都不会再动心。

我想,从今往后,我是再也不会回那所学校了,如果不是听到了他的另一个让我昏厥的消息。

当大头轩在电话里面神色慌张地向我传递这个噩耗的时候,手机便滑落到地上,一只灰色鸽子从窗前闪过,留下一片羽毛晃悠晃悠地坠下。我站在窗前愣了大半天才恍过神来,不,大头轩是在跟我开玩笑,他是为了骗我回到学校,才跟我撒这样的谎的,这不是真的!

可两行热泪分明已经沿着我消瘦的脸颊滑落下来,我发了疯似的摔门而出,下楼的时候,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飞下去。我一步跨过三四个阶梯,一个不小心便踩空了,我向前扑倒下去,摔了个利索的狗啃泥,左膝盖在阶梯上猛磕了一下,一股殷红的血渗透过裤子慢慢扩张成一朵罂粟花。我顾不了疼痛,下楼便打了开往北碚学校的车。

白亮,我的白娘子,你一定不要出事,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独自离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因为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深深地替他祈祷,希望上天可以开开天眼,把一个完整无缺的白亮还给我。

当我赶到西大橘园园区宿舍的时候,我看到宿舍楼下面围满了人,几名警察正在力不从心地驱散围观者。我发了疯似的扒开挡在我前面的人,里面是一条黄色警戒线将案发现场围了一圈,圈子中央,就惨烈地躺着白亮。看到他的那一刻,眼前仿佛天旋地转,那个在人人面前都活蹦乱跳,快乐得像一只鸟儿的白亮,他怎么会跳楼呢?我在恍惚之中,看到一条漂亮得近乎残酷的白色弧线从七楼划下,白亮就像一颗璀璨的流星,美艳却短暂。他一只手还紧紧捏着一张被烧掉一角的白色信纸,依然穿着一袭白衣,白得刺眼,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迷人的白亮,可惜,这却是他人生最后的定格。我想,他是在空中做了怎样的挣扎,才能保持那样完美的降落啊,微微蜷缩着侧躺在地上,就像母亲腹中的胎儿。如果不是从他身下流淌出来的已经凝固成黑色的血泊证明,我又怎么会相信,如蝴蝶一样圣洁高雅的白亮,竟残忍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白叔叔和白阿姨在旁边哭得肝肠寸断。他们都是警察,在我心目中,他们一直都是坚强的代表,正义的使者,可此刻,他们却脆弱得随时都可能崩溃。不知道什么时候,邹哲轩挤到我身边,紧紧搂着我的肩,示意我要节哀。

警方做完了现场调查,也拍下了现场照片,白亮就被他们搬上担架,缓缓盖上白色殓布。警察将白亮手中的纸条取下,做好记录之后,交还给白叔叔。白叔叔老泪纵横地看完之后,将信纸给我,便和白阿姨痛哭着随担架奔去了。

人群逐渐散去,剩下我和邹哲轩杵在原地。那张信纸白得绚目,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去阅读。邹哲轩紧锁着眉头说:“那个叫康乃文的今天早上出国了,去法国巴黎美术学院修学了。他临走的时候对小白说,他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他一直不能忘记心中的那个女孩。虽然他为了小白努力尝试过要遗忘她,可是每天夜里,血罂粟还是会盛开,她的音容笑貌还是会浮现在他梦里。康乃文说他不能把小白当成那个女孩子的代替品,这样对小白不公平,他不想伤害小白,于是选择了离开。走之前他告诫小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小白也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还微笑着替他饯行,餐桌上也玩得很HIGH,谁知道他竟然会寻短啊!”

我双腿无力,再也站不住,便急忙找了棵小树倚着,一边抽泣着,一边抖索开信纸看白亮的遗言。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遗言,而是一首题为《我欲推窗》的小诗:

我欲推窗而去,

与你漫步云端;

就让寂寞灵魂,

放逐遥远天际。

亲爱的,别急着走,

我推开窗户追逐你;

亲爱的,张开双臂,

我将降落在你手心。

看完了诗,我掩面痛哭。小白啊,你怎么会这样傻。你不是几米漫画里等待在云端里的小鸟,他也不是每天坐在窗前张开双手等你的人,可你却为何如此着迷,走不出几句台词呢?

邹哲轩见我哭得不行,一时间也手足无措,不知道作何安慰,只是喃喃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小韵,你不要太难过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前车之鉴,不能重蹈覆辙。既然邱焰和大熊都离开了,你也就认清事实,回来上学吧,同学们都等着你,小卢老师也挺挂念你……虽然她之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她真的希望你能回来继续念书。你也知道,小卢老师是个很好面子的人,所以她才托我劝你回来。”

我冷冷地说:“她现在当然无所谓我回来不回来了!邱焰都已经不在这里了。还有,邱焰他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去贵州做志愿者,为麻风病人服务去了。他还把心留在我这里的!”

邹哲轩道:“你以为他们去了麻风村还能活着回来?你真不了解麻风病有多厉害?你以为之前没有志愿者去过么?他们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都死在山沟沟里面了……”

“够了!”我憋足底气朝邹哲轩怒吼,“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医学发达了,他们会活着回来的。”

邹哲轩也不甘示弱:“你怎么就一根筋,转不过弯来呢?你为什么放着大把大把的女孩子不去喜欢,非要死缠在一个男人身上呢?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向刀刃呢?同性恋在中国是没有未来的!如果不是我把你当成好兄弟,我才懒得管你!你已经因为这个气死你的妈妈了,你还不觉悟吗……”

我抢过话头道:“得了得了,你别在这里装出一副正义扞卫者的模样来给我洗脑了,你自己做你所谓的正常人去吧,我不认为我们的爱有多低级龌龊,我们不比别人爱得肤浅,我们都是真心相爱,为什么你们非要这样看不起我们呢?”

邹哲轩继续大谈道理:“不是我们看不起你们,是你们自己不可理喻!凡事皆分阴阳,打破常规并不一定就是标新立异,有时候就是哗众取宠!你还记得那晚在你家里,我跟你说的话么?其实我才没心思管你的事,是你妈妈委推我来说服你的,可我食言了,最终也没将你说服。”

我愤怒地看着他,说:“想不到我和你做这么久的兄弟,你还是无法理解我。也罢,你有你自己的立场,但你永远无法把你自己的想法加在我身上。我会坚持自己的爱,不会放弃的。”

邹哲轩自觉执拗不过我,怒道:“你滚吧,你滚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再也不会劝你回来上学了,也不会劝你爱什么样的人了,滚吧,滚吧!”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捏着白亮遗留的信纸扬长而去。

列车沿着嘉陵江行驶,那滚滚江水就像我的泪水,永无止境。我怔怔地望着窗外,白亮就像一片羸弱的白蝴蝶,扑腾着扑腾着,便坠入江中,随波逐流而去。是我害了他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遇到康乃文,这一场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这一刻,我如此痛恨康乃文,想对他行乱箭穿心之刑,替我的小白雪恨,他是那么无辜的一个孩子,康乃文却毁了他。我知道,白亮是个理想化的孩子,可能会按着自己的模式去要求别人跟他一起过生活,所以在遇到感情裂变的时候,他才会措手不及,一死了之。傻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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