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俯卧在一张矮榻床上,浑身麻木,我想翻个身,可精疲力乏,后背一阵剧痛。记忆慢慢拼合起来,那应该是被洛郎刺下的地方,此刻正疼得紧。我的衣物被人除去,几道白纱绕过前胸包扎着伤口。我扭转脑袋四处打量,床上挂着褐色透明蚊帐,素色被单上面绣着洁白的莲花,濯清涟而不妖。一缕霞光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户照射进来,刚好落在矮榻床前的那只蒲团上面。窗户左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字迹苍劲的毛笔字,题着“心静如水”;窗户右面的墙上则挖了一个四方形壁孔,里面摆着一尊镀金铜佛,正下方是一张方桌,上面摆着松香、蜡烛、木鱼和一盘香蕉。
看到香蕉,我才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于是我强忍伤口的剧痛,吃力地起身下床。我这才发现自己下身穿一条灰色僧裤,腰间给人扎了一束腰带。我顾不上疑惑,便踏着榻上那双绣花布鞋,攀着墙壁来到方桌前面,抓起香焦便是一道狂啃。我抬着看了一眼那尊铜佛,它似乎正用凌厉的眼光审视着我,令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倒退几步。
这明明是一间禅房。我无比好奇,我不是被洛郎杀死了么?那把刀子刺入我体内那样深,都触及到我的脊骨,为什么我却又醒了过来?为什么他不一刀将我结束?我扶着墙壁走到阳台上,外面是一道雕花的石栏,楼下的院坝内除了几鼎香炉,空无一人。为什么这个寺院如此安宁?
我仿佛能听见远处的山顶传来一阵嗡嗡呒呒的诵经声,以及老鹰鸣叫的声音。正在我听得入神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楼下传来:“江韵老师!你醒了?”
还没等我来得及低头去看,那个身影已经如闪电般窜进楼道,不一会儿功夫便跑到楼上来。是洛郎。他看到我醒来,还如此生动地站在楼台上,他兴奋得不能自已:“老师,你醒啦……”
我冲他浅浅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洛郎显然一脸的歉意,这会儿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像一个犯错的小孩,把头垂得低低的,喃喃道:“你没事就好了,我真怕……老师,我错了……你会怪我吗?”
我虚弱地摇摇头,扶着栏杆,指着远处的山顶问他:“上面是什么声音?”
洛郎听我这样一问,便立即来劲了:“老师,上面在举行天葬仪式呢!附近的一个农民跌下山崖摔死了,法师正在为他送行。”
我对洛郎的回答颇感好奇:“什么是天葬啊?我能去看看吗?”
洛郎大手一挥:“不可以,不可以!天葬是神圣的仪式,外人不能擅自观看的……再说,再说那是很残酷很血腥的,你看了会受不了……”
我只感到后背一阵冷气袭来,伤口好疼。我说:“洛郎,你欠我一个人情哦。就当是补偿我的吧,我好歹从鬼门关溜了回来,你就当帮帮我。我真的很想了解藏族文化呢。”
洛郎做了一个为难的表情,但他很快就眼睛一亮,凑到我耳畔低语道:“哈哈,老师,其实我也正想去看看呢!天葬仪式不是一般人能看的,我特想看了!我知道有条小路可以通往天葬台,你跟我走吧!”
说罢,洛郎便拉着我的噔噔噔噔地下楼,他跑得飞快,像一匹健壮的马儿。他跑了一段,回过头看看羸弱的我,又快步跑回来,二话不说,背着我就往丛林里面跑去。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洛郎就像敏捷的猴子一样穿梭在森林里面,丝毫不被那些藤藤蔓蔓的植物所牵绊,背着我就跟背着空气似的,步履平稳。丛林里不时会有漫步的小鹿和羚羊出没,看到我们便惊惶失措地跑开。洛郎一边爬山一边嘱咐我:“偷看天葬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我们就当作是为死者送行吧,这样心里能好想一些。待会儿我们就躲在草丛里面偷看,老师你千万不要吱声,免得被天葬师发现了,那样可就麻烦了。”
山巅呈三角锥形,周围是枝繁叶茂的树木,洛郎在一块巨大的生满斑驳苔藓的岩石后面停下。他小心翼翼将我放下,尽量不动到我的伤口。他在前面打头阵,扒开挡在眼前的树叶,嘘了一声,便把我唤过去。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离天葬台已经非常接近了,大概只有二十米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葬台,神秘而又幽深的地方。乍一看去,它并不气派,是一个三十来平方的石台,凹凸不平,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尸骨残骸以及一缕缕随风打转的头发。天葬台周围筑有一米多高的铁网,上面挂满经幡,随风狂舞。天葬台右侧摆了一只巨大的香鼎,里面烟气缭绕,气味独特。
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将一只粗麻袋扛到天葬台上之后便退下;一位年迈的穿经袍的老喇嘛便蹒跚着走上天葬台,转动着手中的经轮,闭上眼睛开始诵经;另一位中年男子则打开一个羊皮袋,从里面掏出一大堆刀、锥、斧、锤等铁器。湛蓝的天空中盘旋着几只秃鹫,声声长鸣,像极了草原上的大雕。
洛郎的压低了声音对我解释道:“天葬师马上就要开始动手了。天葬台周围的铁栏是为了保护死者的骨肉,不让鹰鹫撕扯得太远;香鼎里发出的气味,可以吸引秃鹫前来取食死者的骨肉;那位诵经的便是尼玛次仁喇嘛,是仁钦崩寺最有威望的喇嘛;你看天葬台周围那凌乱撒落的衣裤鞋帽,那便是死者的遗物;天葬台下面那尊雕塑,便是墓葬主,藏语里面叫「尸陀林主」。他们的形象宣扬了诸法无常,世界有生住坏空,万物有生住异灭,人有生老病死,可是众生不明无常之理,妄生执着,最终招致轮回之苦。墓葬主向人们展示人的最后结果不过是一架白骨,旨在启悟人们放弃执着,寻求解脱。”
我便望去,那是两座骷髅雕塑,异常可怖。男骷髅右手高举铁钩,左手当胸捧宝盘;女骷髅右手高举无怃花枝,右手当胸捧着盛满鲜血的头骨碗,他们舞姿特异地站立在各自脚下的一具尸体上。
这些我都能接受,毕竟这是藏族独特的丧葬文化。可当我看到那位天葬师的行为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开麻袋,扯开包裹着的白色氆氇,一副女裸尸就展现在我们眼前!天葬师二话不说,翻过尸体便用长刀在其背上划上几刀。我被眼前这血腥的场面吓懵了,正要尖叫出来,洛郎恰逢其时地捂住我的嘴,我便睁大了眼睛,看到那位天葬师一阵乱刀,便将尸体肢解开来,他就像砍猪肉一样,眉头都不皱一下。尸体被拦腰截断,手脚都给卸下来,再剁成小块,用荨麻绳子拴在铁栏上面,向空中吹响哨子,那群秃鹫便气势凌人地俯冲下来,争着啄食那被分解开来的尸肉,顿时天葬台上一片混乱,羽毛纷飞。
眼前这一幕幕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一具好端端的尸体被秃鹫吞食,便把头埋在洛郎肩上,不去看那残忍的一幕。
洛郎却一脸欣喜,像在看一出精彩的大戏,低语道:“好啊,吃得真干净啊!这位施主可以顺利得以超脱,三世转人了。老师,你不要害怕,在藏族习俗中,天葬是最高的丧葬仪式,它效仿于释迦牟尼「舍身饲虎」,在藏传佛教中,认为人死了不过就是一副空皮囊,灵魂早已离体。而人要广行善事,把肉身献给藏民心中的神鸟,就算是最后的施舍了。施舍得越彻底,鹰鹫便会将人的灵魂带往天堂。所以,这是藏民们最好的归宿。”
听了洛郎的话,我便抬起头望去,天葬台上只剩下一段段白骨。天葬师便手持铁锤,将那白骨捣碎,变成肉糜,再和上糌粑喂与秃鹫。最后竟然尸骨无存,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达到了无牵挂,安心投胎转世的地步了吧。
那位叫做尼玛次仁的老喇嘛口中振振有词地诵道:“江山易得,大道难求;人生易老,富贵难留。轮回路险,世道堪忧;黄粱梦短,何必贪求。佛法无边,信入得救;跳出轮回,光明自由。弘法利生,功德不朽;续佛慧命,法音宣流。”
那群吃饱了的秃鹫便精神抖擞地展翅飞去。其中一只睁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尖尖的喙上还沾着腥红的鲜血。它扇动着翅膀,突然转身朝我们这边扑腾过来,张开翅膀竟然足足有两米多宽。我以为它是发现了我们,惊得尖叫了一声,再抬头一看,秃鹫已经冲上了天空。
原来是虚惊一场。但我这一声尖叫,却暴露了我和洛郎,老喇嘛朝我们这边张望了一眼,又向身边的两个年轻体壮的僧人点点头,他们便冲过来,将我和洛郎带回仁钦崩寺庙中。
…… 第四十三章 放逐天际 ……
斜晖脉脉染江涛,
鹤鸣悠悠惊九皋。
长歌未央丝竹乐,
明镜高悬碧血昭。
在与那两个年轻僧人争执的过程中,我撕裂了伤口,血又涌了出来。由于失血过多,我晕厥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仍旧俯卧在那张矮榻床上,只是房间里面,却站了好多人。我最先看到的是塔娜,她见我醒来,分外兴奋,一边往外面跑,一边说:“我去给你端碗银耳莲子汤来……”
洛郎像个犯错的孩子正接受惩罚一般跪在床前的蒲团上,那位替死者念超度经的尼玛次仁老喇嘛慈眉善目地坐在床沿上,只是看着我笑,良久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闷闷地念道:“阿弥陀佛!”
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眉毛须白,皱纹深壑,面色却极度红润,一看便是善于修身养性的大禅师。他吩咐跪在蒲团上的洛郎:“悬松,去吧,江施主已经醒来,你罪孽已除。去把院子里的积水扫净,切莫沾湿了来客的鞋。”
洛郎便频频点头,站起来对着老喇嘛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才转身离房。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慈祥而又神秘的喇嘛,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敬畏。老喇嘛就像看出我的心思,笑道:“施主这般心事重重,疑云似雾,可全无遁入空门之意,怕只是来客吧?”
我怔怔应道:“我……师傅,我不是有意闯入天葬台的,您饶恕我吧……”
老喇嘛收住我的话,依然只是不紧不慢地笑着:“悬鹤,既给你所见,即说明你有慧根,有佛缘。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既是天意,老纳怎会轻易怪罪?”
我被老喇嘛的话弄得莫棱两可,一时间变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在我为难的时候,塔娜进来了,端着一碗银耳莲子汤。她冲老喇嘛甜甜一笑,道:“什么悬鹤呀,老禅师,您莫不是又想招徒儿了吧?那我可不依,江韵可是眷恋红尘之人,落不得空门。”
老喇嘛便哈哈大笑,起身悠然离去。塔娜便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喂我喝汤,嗔怪道:“你这伤都还没好呢,干嘛无缘无故跑到那么高的山上去,万一感染了可怎么办?那个洛郎,看他平时挺乖巧的,又是班长,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罚他在寺里扫一个月落叶,可真是白白便宜他了,万一那刀子再扎得深点……”
“嘘……”我看着越说越激怒的塔娜,便打断她的话。她真漂亮,几天不见,身上又多了一股风韵。她头上还是扎着数也数不清的细辫,额前缀了一条珍珠链子,闪着明晃晃的光华,漂亮极了。在她身上,有种汉人女子所少有的成熟与稳重。我冲她嘿嘿笑道:“其实这几天我根本没有昏迷,只是在梦中想念你罢了……”
塔娜在我胸口轻轻捶了一拳,我却装作要死要活地嚷嚷道:“不好啦,谋杀亲夫啦……”
塔娜见我放肆大喊,便把碗搁到茶几上,紧紧捂住我的嘴巴,低声嗔骂:“你要死啊!佛门重地,岂容你像野猪一样嚎叫!”
我只顾嘿嘿笑着,她俊秀的脸像一块磁铁,强烈地吸引我的目光,再也挪移不开。她重新端起碗来,一边细心地喂我,一边说:“就你这模样啊,我看那尼玛喇嘛再怎么劝你,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就你这思想,你这悟性,简直跟一块顽石似的,哪是打禅的料?要你缘绝红尘啊,等下辈子吧。”
听了塔娜的话,我却顿然觉得一阵心酸难过。缘绝红尘,我多想达到这样的境界啊,如果我真的做到了,就不必再有七情六欲,就不必再为生离死别而伤怀了。可如果我只是为了想要逃避才那样做,那我岂不是辱没了这个法号,悬鹤?
我坚定地对塔娜说:“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里独特的民俗,喜欢这里与世无争的生活。我喜欢悬鹤这个法号。”
塔娜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她只是很不开心的眨巴眨巴眼睛,便继续给我喂汤,一言不发。喂完了汤,她便捂着嘴巴跑出去了。
矮榻床对面的窗户下方,有一面铜镜。透过铜镜,我看见自己的脸,整整瘦了一圈。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觉得一阵后怕。如果那天洛郎再用力一点,伤口刺得再深一点,那么现在,我应该也跟今天在天葬台上见到的那副尸体一样,早就被拿去大卸八块,剁成肉泥,送给秃鹫供奉五脏庙了吧。
在仁钦崩寺院休养的这几天,我恢复得异常快速。尼玛喇嘛可不光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他更是一位医术惊人的中药师,在他的照顾下,没出一个月,我便恢复了以前的生龙活虎。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经声朗朗,每天打禅,念经,敲木鱼,扫落叶,悠闲自在。如果不是那天接到那个令人痛彻心扉的消息,我是不会疾速离开这个佛门净地的。
在高山上,手机有了信号,当我充好电之后,手机短信一大堆噼里叭啦地发送进来。有几条来自姐姐,还是我刚来墨脱那几天发的;另外的短信都是小姑发的,问我在贵州支教的情况如何。我知道她们都很担心我,所以收到信息之后立即回复,免得她们担心。
我茫然地拿着手机,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落寞。洛郎拿着扫帚一遍一遍从我身旁经过,那大片大片的落叶,扫了又落,落了又扫,洛郎终于忍受不住了,扔下扫帚便从寺院偏门偷偷溜走了,还示意我不要跟尼玛喇嘛说。我却心思不在洛郎那里,为什么半条来自焰子哥哥和大熊的信息都没有?于是我拨打他们的电话,都没有信号。他们现在应该跟我一样,在大山里面吧。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身处旅游景点,信号很好;而他们是在贵州的穷山沟里,信号闭塞。
远方的他们,都还好吗?他们在千水村过得怎么样?麻风病医治起来棘手吗?此刻,我真的好想念他们,那林子里聒噪的蝉鸣,扰得我心烦意乱。
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蒲桃树,满树的蒲桃就像红灯笼一样高高挂着。我坐在石凳上叭嗒叭嗒地按着手机给姐姐和小姑回复信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传来尼玛喇嘛沉重的语气:“阿弥陀佛!悬鹤,既然你无心绝缘尘世,那为师不便强留,你还是先回去了断那些纷烦俗事,再来寻佛根吧。”
我收起手机,说:“不,大师。弟子已经了断了。”
老喇嘛摇着头,叹道:“你心不宁,神不定,魂不净,如何做到与世无争?想要皈衣佛门,必须一心向佛,不二法门,三界绝缘,四大皆空,五果祓除,六根清净。等你做到这六点,再回来吧。”
我想要争辩,手机再次响起,是邹哲轩发来的短信。我诚惶诚恐地看了看尼玛喇嘛,他已经迈着大步离开。我打开短信,那条信息就像五雷轰顶一般令我眩晕。他说,姐姐死了。自杀。吞食安眠药。
我多么希望这是邹哲轩在跟我开玩笑。可是大头轩一向是个严肃的人,他怎么会开这个荒诞无稽的玩笑呢?我越想越焦灼,恨不能把眼前那棵参天大树摧毁。我的姐姐,她还那么年轻,她怎么可能自杀呢?我知道她嫁给钟魁之后,便身负巨债,再加上茶楼出了那桩事,欠李家的赔偿金也都由姐姐一个人扛着,莫非是她不堪重负,才了断了自己的性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叫我如何原谅我自己?我是她弟弟,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不但没有跟她同舟共济,反而跑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寻清净,我算什么人啊?我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