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成春(出书版)+番外 BY 蛾非
  发于:2011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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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霁宇听後呆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末了一手抱肚子一手抹笑出来的眼泪。

「宋先生,我给你面子答应你办事,倒是你开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过分。四娘毒害我爹,我凭什麽要替她作法事?县里的学堂自有县里的人去管,我为什麽要多事?更别说引流通渠,多大的工程?你当我任家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麽?」

「任少爷是要出尔反尔麽?」

「不是出尔反尔,而是我做不到!」

听他这麽说,宋遥沈了一口气,原本沈静的脸色染上一丝失意,「若仔细想,这些也不全是为着别人而做……任少爷既不答应,在下也不强求,告辞了。」

任霁宇觉得他真是一个怪人,明明是因为犯了那样大的重罪才被发配过来,言行却远不像那种罪无可恕的人。

几次见他都觉得他浑身上下透着浩然清明,虽不明显却不是他的错觉,脑海里自然而然的便浮现出「身修如竹、傲挺如松」这样的形容。

只是不知他的正直是装出来的,还是原本就是如此正直,但若是原本就是如此正直,又如何会私扣缮款以致堤陷让一城的百姓几乎死於洪水?

见宋遥已走到外面,任霁宇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如果就这样算了,两人也就不会再见面了吧……但是,自己对他的兴趣似乎还不止这些……反正除了第三个要求,前面两件都不是难事。便追了出去。

「前两件事我可以答应,但是第三件事有些麻烦,我要再商榷一下。」

宋遥愣了一下,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

任霁宇顿时心里不爽,脑袋一扬,「怎麽,你是不相信?任少爷我答应下的事情绝不反悔。」听来倒是有点小孩子赌气的口气。

宋遥听闻,有一瞬间的沈静,而後嘴角微微一弯躬身一礼,「那在下先谢过任少爷的好意。」

似乎看到宋遥嘴角略有感激的笑意,但是轻浅得彷佛蜻蜓点水而过,涟漪化去便消失不见,再想看清楚时,却只迎上他抬起头来後的沈冷。

因为没能多看一眼,任霁宇竟然觉得有些失望。

三日後,任老爷的法事在县里唯一的一所庙观里举行,任霁宇应约同时为四娘以及她全家一同举办。於是,本就隆重的排场,变得更加隆重。

穷乡僻壤的地方,也就过年过节才能看一场象样点的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纵使是白事,也有不少人赶来观摩。

任霁宇坐在法坛一侧,一回头,远远看见宋遥混在人群里,长身而立,衣带当风,却周身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寂寥。

他看到他被乡里人认出来,於是引起一阵不大的骚动,有人指手画脚地说着什麽,他离太远听不见,但猜十有八九是在指责宋遥,有更过分的直接拿手里的东西丢他。

於是任霁宇招人去维持那边的秩序,不想因此而破坏了法事,也不愿看到那个人被那样欺负。

骚动被平息下来,任霁宇看到自己的手下正欲伸手去扶被人推搡而跌倒在地上的宋遥,却被宋遥摆手拒绝,然後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从容地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

所有的动作都做得如此地坦然,好像被羞辱和欺负都不是他,而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脱离出来,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般傲挺如松。

一时间,任霁宇竟觉得自己挪不开视线。

庙观建在半山腰上,从上面下来,天色已晚。

镇上空空荡荡,估计人都去看热闹了。

宋遥半低着头缓缓走在青石板路上,蓦的,视线里出现一双官靴。再往上看去,是绣着祥云蟒纹的衣摆,视线落在对方悬在腰际的金牌上,宋遥只觉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而後缓缓抬头……

「宋大人,我们家主人想要见你。」对方执着剑作了一礼,如此说道。

宋遥左右看了下,然後很轻地点头。那人走上前,说了句「得罪了」便一个手刀落在他颈项上,从一旁又出来几个人,用黑色的袋子将宋遥罩上,随後扛起他大步开去。

霜风夜露,青衫衣冷。

宋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落的亭子里,衣露沁湿了衣衫,有些寒凉,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是被带到了哪里。

亭子外站着一人,蟒袍冠带,背手而站,仰着头看天上的弦月,月华如水,清辉满地。似听到身後沙沙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说道。

「我还记得,第一次邀你把酒言欢,也是这样好的月色,只是宋卿不胜酒力,没喝几盏就醉倒席间。」转过身来,剑眉飞挑,星目闪光,端得英姿挺拔、气宇轩昂。

「宋遥见过晋王爷!」宋遥捋起衣摆正要跪,被晋王几步上前伸手扶住。

「使不得!」晋王将他的身子扶正,手却没有松开,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圈,眼底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心痛,「宋卿,你瘦了……」

「多谢王爷关心。」宋遥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挣脱开,退後了一些让两人之间拉开一些距离。

「你还叫我王爷?你该早知我已不是王爷了。」

宋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都是宋遥的错,是宋遥连累了王爷。」

晋王轻叹了口气,再次将他扶了起来,「我何曾责怪於你?更何况,依着当时的情况,任是谁都会想着首先自保,然後东山再起。」

「回王爷,宋遥并非……」

晋王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捋开那缕自额角顺垂而下的发丝,手指轻轻地揉着他脸上烙着金印的地方,「该愧疚的是我……当初如何承诺你的,却一件都没有办到,反倒让你受了这麽多苦……」

宋遥仍是向後退了些,没有出声。

「你出事後,皇二哥虽未对我采取举措,但对我的势力削剥得厉害,此次又削去了我亲王头衔,明着要我揭竿而起,好让他有借口拿下我。我偏不如他意,此次远走蕃外,便是要联合蕃邦势力杀回汴京!」

宋遥一惊,「王爷打算逼宫?」

晋王点点头,「但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宋卿,我是特意来接你的,当时没能兑现的承诺还是作数的,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再共创江山?」

若是本王得了天下,就要多用宋大人这样耿直清正善规谏的大臣……

宋遥不禁想起当年晋王送自己出汴京时说的话,若得了天下,便赐你玉阶丹樨万人之上的权力,让你得以一展抱负,与本王共创鸿图伟业!

「王爷恕罪,宋遥现在只想好好赎罪,抱负早已如浮云,湮没在那场洪水之中。」

晋王的眼神黯淡了一些,「你要在这种地方,被人谩骂,被人唾弃,一辈子都不得翻身,这样……你也愿意?」

宋遥颔首,「愿意……亲手犯下的过错,该由自己承担。」

「是这样子?」晋王的声音里听出些许失望与不悦,原是抚着他脸颊的手改为捏着他下巴,迫他抬起头来,「我到底……留不住你。」

俊美的脸一点一点压近,宋遥还未反应过来,便有柔软温热的东西贴上嘴唇,辗转着,轻柔地熨贴,一寸一寸碾过,舔舐,而後柔韧的灵舌撬开齿缝钻了进来,勾起他的柔软,不容抗拒地纠缠在一起。

宋遥脑里一片空白,不明白晋王为何要这麽做?

想要退避开来,却被晋王牢牢把住逃脱不得。这一吻,包含着各种意味,强烈的难耐,深切的绝望,以及……透骨噬心的寒意。

下一刻,宋遥只觉腹部一凉,有什麽尖锐而冰冷的猛然刺入身体,痛楚蔓延而开。

晋王松开了他,宋遥踉跄了两步,勉力撑住自己的身体不向地上滑去。

低头,只见自己腹上插着一把短匕,匕身没入身体,只留纹样精致的刀柄露在外头……

第三章

「大夫,这个人还有没有救?」

大夫坐在榻边,就着烛火照了照手上那柄带血的利刃,匕身不过六寸,锋刃削薄,转动间,闪过道道寒芒。

「这一刀刺得虽深,好在未伤及要害,刃如蝉翼所以伤口不大,没有流太多的血,性命应该无碍,只是何时会醒转过来,便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如何了。」

「大夫,你尽管挑好的药材用,其它的不用担心。」

「好,老夫一定尽力。」

任霁宇招来下人让他带着大夫到账房领钱,顺便把药取来。

门被合上,他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榻上静躺着的人,眸眼紧闭,面色如纸,几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任霁宇细细地打量他,伸手捋开贴在他脸上的那缕发丝……这一次总算看清了他脸上的金印,只是不知为何,脑中跳出上次这样做时他恼愤的表情,便有些心虚的将那缕发丝放下重新盖住那痕迹。

想起今日所发生的事,不觉离奇,又似冥冥之中便已这样定好的。

当时做完法事正往山下走,无意瞥见树林里有人影晃动,好奇心驱使下便跟过去。

那些人身怀轻功,就算扛了个看似有点分量的袋子也照样箭步如飞,任霁宇好不容易才没跟丢,到了一处静僻的地方,便见有个一身蟒袍看来身分不低的人等在那里。

任霁宇便躲在树後静静地看着,见他们放下扛着的东西,取下罩在外面的袋子,袋子底下却是个大活人──宋遥!

他似乎晕了过去,被安置在亭子里过了很久才醒过来,而那个一身蟒袍的人就一直站在亭子外头等着。

他听见宋遥叫他「晋王」,言谈和举止间看得出两人以前交情匪浅。

听到他们说什麽「蕃外势力」、「逼宫」,不禁想起宋遥的通逆谋乱罪,想是应该就是和此人有关吧……只是人家是皇亲贵胄,皇帝就算有了证据,碍於自己的兄弟也不能立刻动他,於是所有的过错便都由着宋遥来扛。

这样一想,便觉宋遥的来路确实不简单。

然之後发生的事,实在令他错愕。情况就这麽急转而下,他听见宋遥拒绝了和晋王一同离开,接着晋王便吻了他,那样深情而热烈,下一刻却是一刀捅了上去。

「我留不住你,这世上也不会再有可以留住你的人。」

晋王平静而道,语气森冷,看着宋遥倒在地上,然後和手下转身离去。待到确定了他们走远,他才从树丛後头走了出来……

灯花哔剥轻响,烛火跳了两跳。

任霁宇的视线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薄唇之上,便又想起晋王吻他的情景,只可惜当时没能看见他的表情……会是怎样的呢?

是和上次一样的又恼又愤?还是会……羞怯?或者更加炙热的表情……?几乎看不到他的喜怒,也很难想象那张脸上笑着或者真正生气时会是怎样,被亲的时候会是怎样,动情的时候,又该是……

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凑了上去,那个就好像睡着了一样的人,彷佛正发着邀请,待到嘴唇快要贴上那两片薄唇的时候,蓦然惊醒。

任霁宇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胸膛起伏,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紧紧盯着那静躺在榻上的正陷在昏沈里的人。

自己是要做什麽?

他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随後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入喉的冰冷,适时地浇息了身体里那阵莫名的蠢动。只是余韵犹在,腹下暧昧的胀痛,提醒着他方才的失神。

若不是及时清醒,自己真的会亲下去麽?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丫鬟敲门,说是药熬好了。任霁宇让她进来,并嘱咐她伺候好榻上的人,然後便匆忙离开,落荒而逃一样。

昏迷中的宋遥,依然为梦魇所缚……

看不到边际的深黑色的泽塘,白骨森森的手,拼命地拉扯他,要将他一同拉入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永世不得超生!

身上很疼,他低下头,看见腹上插着一柄匕首,污浊的液体顺着工艺精致的刀柄蜿蜒洄走,然後没入身前的血池地狱。

有人在狂叫,有人在窃笑,有人冷嘲热讽……

宋大人,你终於也要来了?

宋大人,我们等了你很久了。

是要……死了麽?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只觉心里蓦然轻松,只是脸上烧灼的疼痛却提醒着他。

他的罪谁来赎?他的错谁来弥补?

不!不行!在没有赎清身上的罪孽前,自己都不能死!

挣扎着甩开那些纠缠上来的魑魅魍魉,捂紧腹部,不让温热黏稠的液体再往外涌,前方有一点光明,他要去那里,他还要活着,活下去。

身後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笑成了一片,劝诱着他。

别去那里,那里才是地狱,你会被唾弃,会被谩骂,没有人喜欢你,没有人包容你,你就该和我们一起,该和我们一起!

「不!」

就算那里是刀山是火海,我也要去!我所有的罪,所有的希望,全在那里,纵使众所难容……也要回去!

「唔……」一下惊醒过来,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宋遥冷汗直流。

「你一定是生平坏事做太多了,所以连阎王老爷都不愿收你。」

醇厚的嗓音落在耳边,同时,一片绣着曲水纹的袖子挡住视线贴到脸上,替他拭去额上的汗。宋遥侧过头,便对上一张冷俊的脸,五官俊挺,眉宇间英气逼人,而此刻脸上的漫不经心和深深的倦意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反差。

「我……」宋遥正要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涸得快要冒烟。

任霁宇起身招来丫鬟,吩咐了几句。不一会,丫鬟端来一盏茶。

任霁宇扶着宋遥起来,动作极为小心,许是怕牵扯到他的伤口。从丫鬟手里接过那盏茶,递到宋遥嘴边。

宋遥也没想太多,便就着他的手喝了起来,温热的液体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顺着咽喉滑了下去,缓解了喉咙里的干涸,彷如重旱後初逢甘露。只是没喝两口,宋遥便皱着眉,撇开脸去,茶水溢了出来,顺着他的嘴角滑下。

任霁宇似乎很自然就用手指抹去他嘴角的水渍,「这是用山参和着一些药材熬的,你昏了有些时日,大夫说生水太硬,要这样先润润内腑才行,难喝是难喝了些,你就将就下吧。」任霁宇将茶盏再次递到他嘴边,迫他喝下去。

不得已,宋遥只能闭上眼屏住气一口全喝了。

任霁宇将茶盏递给丫鬟,转身回来就见宋遥拧着眉头一脸的愁苦,想是那茶水定是难喝非常,都把他整成了这样,心下不觉好笑,禁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接着又为自己的举动莫名异常。

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宋遥脸上还有点懵懵的,眸子里像蒙了一层水雾,任霁宇坐在一边看着,突然觉得宋遥这样子很像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带着与外界全然不同的纯净气息,不带一丝防备。

宋遥眨了眨眼睛想要开口,任霁宇却不让他开口,「县老爷那里我已经派人去说了,说你要在我府里住些时日,别的你就不要多想了,你替我解决了我爹的那事,而我救了你的命,算是天意吧。」

宋遥动了动唇,没有再说什麽,阖上眸眼再次沈沈地睡去。

任霁宇站在榻边静静地看着他,视线落在他紧蹙的眉头上,便又想起那一晚他游走在生死边缘脆弱万分地靠在自己怀里的模样,虽是被救了过来,又一直被梦魇纠缠着,那种痛苦的样子吓走了好几个丫鬟,不得已只能亲身上阵伺候一边。

也不知宋遥哪来的能耐,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这个少爷,这一会少爷他却是心甘情愿地守在别人榻边好几宿。

听到床榻上那人轻声嘤咛,便知他又是被什麽梦给缠住了。日长夜久被这样的折磨,也不知他是靠着怎样的意志才坚持下来的。

任霁宇忍不住伸手过去抚平宋遥眉间的皱褶,喃喃自语,「人就这麽一辈子,该放纵时放纵,该享受时享受,到时候眼睛一闭就和我老子一样,什麽事都不知道了,所以还有什麽好想不开的?你说是不是?」

室内静默了一阵,然後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想你也是不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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