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似浮云 第二部 兵祸——猫痞
猫痞  发于:2011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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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不让双眉紧皱,闭眼不答,老大爷看了他一会儿,扶着胡须又道:“莫非是那白陀城的败兵逃亡而来?”

陆不让闻言惊起,“您老咋知道?”

老大爷摇着头指了指他:“近日白陀被鬼戎攻破,我见你身上带伤尤行动敏捷,故疑为残兵。”

陆不让“啊”了一声,弹身直起,这猛然一用力,竟把腿上的箭伤又崩裂,他忍痛问道:“白陀怎会失守?守军主力仍在城内,后备粮草至少可再撑半年!”

老大爷抚须道:“敌军虚占河东郡,实于半路埋伏,截杀援军大将莫沛,悬首示众以乱我军心,白陀守兵士气低落、毫无战意,遂开城门降敌。”

陆不让愕然无语,想起莫沛临行前的叮嘱,想起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告诫,心中悔恨难当,胸口一阵剧烈悲恸,忽然眼前发黑,只觉丹田处热流上涌,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俯身跌倒。

老大爷见状,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见他鼻翼扇动,喘息甚剧,先抚摸他的心口,再捉腕把脉,惊道:“他怎会有此脉象?若不及时调理,只怕性命堪忧!”

说着扫灭篝火,将陆不让扛在肩上,另一手提起柴禾,屈膝一跳,竟纵上梢头,足踏树枝朝远处腾跃,速度之迅捷好像灵猴攀飞,又如飞燕掠空,不多时就回到那座小草屋前。

那大爷把柴禾丢在前院,推门进屋,将陆不让背上面下的放在炕上,指点他肩背和脊中三大穴道,顺着背上的经脉由上轻推至下,这手法与陆不让对萧侠所施展的推拿术如出一辙。

待到陆不让呼吸平稳后,那大爷方才住手,将他翻了个身,打桶水来为他清洗伤口,敷了些草药,再换上干净的绷带包扎。

陆不让就这么昏睡了一夜,梦里血光交织,无数震天的喊杀声和凄惨的哀嚎不时回绕在耳边,但他什么也看不到,无论怎么追怎么赶也无法摆脱缭绕身周的那片红雾,兀自焦急之时,忽然前方亮光一闪,迷雾在刹那间被晕染成一片金灿灿的海洋。

陆不让微掀眼皮,先看到圆木架成的屋顶,再转动头颈——毛毡、矮柜、石炉……依次进入视线,由于门窗大开,一看外面的景色便知道这是人老大爷的家。

此时天色明朗,陆不让以为是自己太累,才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会儿阳光透窗而入,他倦意未消,被这么一照又懒懒的阖上双眼,迷迷糊糊之中,老大爷的话募然响起来——白陀失守、莫沛被杀!

这噩耗有如尖锥一般狠狠扎入陆不让的脑中,让他猛然惊醒,噌的跳下床来想也不想就要往门外冲。

那老大爷正巧捧着碗朝里走,见他迎面撞来,偏身闪到门里,伸脚一挑,便将他勾了个倒栽葱,笑呵呵问道:“小子欲往何处去呀?”

陆不让摔这一跤,只跌的满眼冒金星,换做平常早破口大骂了,但这回一来偷了人家的东西理亏在先,二来这老大爷忒厚道,没把他一人丢在山林里,更重要的是,总算见着个活人,可以问路了。

于是他爬起来甩了甩头,半跪着拱手问道:“不瞒大爷,俺正是白陀城的守军,在杀井关遭敌兵埋伏,遂败逃至此,却不慎迷失方向,还得麻烦您老人家给指指路,让俺早日回去。”

老大爷把碗搁在桌子上,斜睨着他:“白陀城已失守,你既然败逃了,还回去作甚?”

陆不让闷闷道:“至少……为兄弟们收尸……”

老大爷仰头大笑,陆不让心想俺死兄弟,你还这么开心,不是幸灾乐祸么?当即怒火焚心,红着双眼瞪向他,狠狠问道:“有什么可笑!?”

老大爷撩着胡须长叹一声:“我在笑你多此一举,敌人还会留着他们让你去收尸吗?”

陆不让叫道:“收尸不成,俺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啥也不管!”

老大爷连连摇头:“你瞧瞧你这幅狼狈相,浑身是伤,走路尚且不稳,眼下除了管你自个儿的小命,你还能管什么?还有何余力管?”

陆不让无话可说,就算撑着一口气回去,也只能望着城头干瞪眼,只是他不甘,不甘心只这么看着,不甘心让大伙儿就这么枉死九泉,送命——他不怕,只怕空着双手无颜向兄弟们请罪。

老大爷见他目光茫然,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心有不忍,走过去扶起他,宽慰道:“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是先把伤养好。”捧碗递上前,“这药汤对箭创刀伤极为有效,每日一饮辅以药草疗伤,不出三个月便能痊愈。”

陆不让接过碗,一低头,才发现几处伤口均被包扎妥当,他与这老大爷素不相识,还偷了人家的东西,却得此照顾,心中既羞愧又感动,一口气喝了药汤,把碗放在一边,俯首道:“俺叫陆不让,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老大爷笑道:“老儿贱名温伯,不过一介山野村夫,助你乃举手之劳,实担不起恩公二字啊。”

陆不让道:“对俺而言,这举手之劳便是救命之恩,承蒙温伯不弃,俺自听凭使唤。”

温伯道:“留你白吃白喝,怕你过意不去,这样吧,你看……”踱出门外,抬手指向后方一座山岗:“此地名为黄云里,正因那山上长有一种云松,针叶枝干皆呈青黄色,乃为上好的雕材,只是树皮坚硬,极难砍伐,待你伤势稍缓,替我去圻几段老根粗枝即可。”

陆不让拍拍胸脯:“别说几段,只要您老需要,就是叫俺抬整棵树回来又有何难?”

温伯只笑了一笑,拾起地上的碗径朝后院走去。

淮王大军渡过湘河,先拿下扼守三州咽喉的郦阳,打开荆国门户,首战告捷,又乘胜直追,其势锐不可当,仅用了两个月便收复横跨七郡的朿州。穆歌知道淮王素有屠城的嗜好,于是在攻入朿州治所魏都之前到帐中谏言:“三郡本是我朝国土,自被侵夺,城中百姓多受荆人压榨,如今陛下南征,正是救民脱于水火之中……人心所归惟道义,平定天下,还需仰仗陛下神灵。”

淮王哈哈一笑:“你绕来绕去不就是想劝朕莫为难城民吗?安南王,难道朕在你心里,便是那般残暴不仁?”

穆歌垂头道:“臣不敢……”

淮王下座绕着穆歌来回转了两圈,把手往他肩上一搭:“有何不敢言?朕不否认有些手段的确过于严苛,但战争本就残酷,留情便是自找死路。”

穆歌肃然道:“臣只闻,顺乎民心者昌盛,逆乎民心者灭亡,陛下自然不会想做亡国之君。”

这话说的直接了当,口气也相当的不客气,两边将士都不由为穆歌捏了把汗。淮王双眼一眯,偏头注视良久,见穆歌始终将视线定在脚上,眉心微蹙,转而又舒展面容,在他肩上拍了两拍,凑近了低语:“凡事太讲原则,太重感情,亦是兵家大忌啊。”

说罢转身回座,从案上拿起酒杯托至眼前,环视众将,朗声道:“安南王所言不差,三郡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我们南征的目的是收复失地,铲除荆国暴政,需与百姓秋毫无犯,违令者,下场便如此杯!”语毕将酒杯重重掷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帐中将士你望我我望你,都面露诧色,各在心中惊异这淮王啥时候转性,懂得体恤民情了?

穆歌叹了口气,记得狄傅戎曾问过他是否非鸢王而不诚服,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说淮王仅凭一封真假不明的密诏取得王位,朝中大臣多有不信,只迫于强权不敢质疑,而淮王专横霸道,权欲心极重,只要稍加诱导即能使他步入歧途,成为众矢之的。只要他不得人心,臣民定然会期盼另择明主,到那时,三皇子就成了众望所归的后继者。

这意思便是要以淮王的逆乎民心换取鸢王的顺乎民心,也的确是最快捷也最有实效的路子,可同时,狄傅戎也知道穆歌做不来这缺德事,所以才要穆歌表个态,若有那个意思,觉得可行,那他狄傅戎愿意当这个恶人。

原本穆歌还是有那么点动心的,但事实证明这是条死路,忠于鸢王是他个人的选择,而这份忠诚是建立在敌我相对的立场上,战争已经让无数生灵涂炭,那么在沙场之外,就不要再增加无辜的冤魂了吧。

这意图是很好,但淮王到底是淮王,城是禁屠了但祭血旗是惯例,虽然放过了满城百姓但降兵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大军进驻魏都后,先斩郡守,悬尸东门,其妻儿老小尽皆诛杀,再于城外挖坑,八万降兵一律活埋。

穆歌再去劝诫时被淮王一句话就堵了回来:“你能杀降,朕便不可?”大概在他看来百姓都是子民,兵将都是敌国的鹰爪,子民可留鹰爪则必须连根斩断。

他却不知道穆歌向来只杀来犯者,尤以肆意侵害百姓的敌人为格杀对象,而眼下,说好听点是收复故土,说难听点就是抢人地盘,稳定民心那是为将来治理之便,但若是把兵士们的活路都断了,人家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那肯定宁可奋战到底。

其实这道理,淮王不是不懂,只是他更顾忌叛兵乱兵这威胁,自己能打过去,人家当然也能打回来,所以那些摇摆不定的降兵他就压根没打算用。

穆歌知道进言也没用,也就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果然不出所料,后面的征途愈加困难,打到秦州治所韩广县的时候,县令刘阳宁斩独子也决意要与城共存亡。

淮王恼羞成怒,一时忘了穆歌的告诫,攻下县城后纵兵厮杀劫掠。城破时,刘阳携母跳城楼自杀,众将无不肃然起敬,淮王却觉得这是在挑战他的君威,羞辱感使之疯狂,当即下令把刘阳和他老母的尸体乱刀剁成肉酱,丢入滚水煮熟再投喂野狗。

此举激起当地城民的愤怒,群起而反抗,淮王煮尸是在气头上下的命令,事后也有些后悔,但民愤难平,这城就是打下来了也守不安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关门屠城,火烧民户。

穆歌冷眼旁观,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然后走到淮王面前道:“陛下横渡湘河,扫荡青朿两州,已令荆人闻风丧胆,可是我们的军队长途跋涉,屡历大战,已疲惫不堪。收复故土还可以说民心所向,一旦打出三州,战势必然更加艰难,以我疲军攻敌强锐,恐不能胜。”

淮王看着满城残垣断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便问:“那依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穆歌道:“让战士们得到充分的休息,蓄足粮草,再战不迟。”

淮王举目遥望荆国都城的方向,长叹一声,决定回军,走之前一把火烧了韩广县,另设治所,将守军安排好,下令整军班师回朝。

南征之后没多久,淮王又下旨,封余宪为镇东大将军,率军讨伐土夷。余宪是不想战的,一来土夷都城位于崇山峻岭之中,行军极为困难,再来它有三面险关为屏,易守难攻,以东泽现有兵力,要保家园是绰绰有余,要朝外发展那是难上加难。

但命令已经下了,余宪也没办法,把萧侠招来说:“济安啊,讨土夷骑战不利,火兵又不能用,头方还要人留守,这样吧,我任你为先锋天节军指挥,你带着一万人马把台州以北的土夷兵给清理一下,也算对上面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周围立即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们的大将军,要知道台州以北驻扎着三万重兵,前有长河阻隔,而余宪竟然只给一万人马,还轻描淡写叫萧侠去“清理一下”,当是秋风扫落叶呢!

于是大家都猜测,萧副官肯定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余将军,才变相派他去送死。

萧侠想了想,成!去溜达一圈顺便长长见识。

回去第一件事,翻地图观地形确定路线,又向李大人请教了一些问题,也没多做什么准备,只带了三百个小皮筏子就出发了。

头一次领军出征,萧侠心里很没底,天节军原指挥使方徽中并不服他,不仅不服,还颇有怨恨。

坪坝口还在土夷手上时,方徽中是那里的亭守,姚家军讨夷时,他派人送密信给姚伯仁,表示有意投靠,甘做内应,将夷人驱除后,便被荐做都尉,镇守东泽。当时辽元辅对此人的评价是:不可重用,于是头方换了几任守将,他也当了几任副官,心里积郁已久,本想着辽老贼死后能有出头之日,谁想被一个身无寸功的毛头小子将二把手的位置也给夺去了,那怎是一个怒字了得,每天晚上睡觉都磨牙的。

萧侠从他对自己的态度中瞧出了点门道,为此更加小心谨慎,凡事必与他商量过后才发布命令。

大军取道东南,途经红花村时,被一伙乡人拦住,方徽中遣兵驱赶,萧侠想百姓围君必有缘由,便拍马上前探问,只见是百来个青壮,嚷着要投军。

萧侠看他们群情激愤,奇道:“不知各位这又是何故?”

领头一人攥着拳头高声回说:“夷人近来常潜入东泽到处偷窃作乱,我等深受其苦,听说要讨伐土夷,我们自愿跟随将军,生死无惧!”

这台词听着耳熟,萧侠忍不住多看那人两眼,心想这浑天霸的气势倒与三伢子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厮战败后全无音讯,虽然嘴上说不担心,心里却挂念的很,想到那一晚上,就恨不得掘地三丈把他给挖出来。

在萧侠闪神的时候,方徽中不耐烦的走过来挥手赶人:“去去去!乡野村夫有何用处?”

萧侠瞥了他一眼,笑着对那领头的人道:“民户可往头方余宪将军处投报。”

那伙人却吵闹着不要去种田运粮,而要当开路先锋杀敌报仇。这萧侠可就为难了,看这些人个个眼睛发红、满面狰狞,就算不应允恐怕他们也会自己跟上来。

方徽中道:“还跟他们磨蹭什么?再要阻路便统统拿下!”

萧侠正要开口,忽听一个声音叫道:“小二哥,还记得咱吗?”

就见从人群里挤出一胖一瘦两个人来,萧侠一看,这不是小黄瓜和王大胖吗——跟陆不让关系最铁的两小弟,三年前土夷侵入东泽,一路打到川平城下,他哥几个一起被狄大少拉壮丁拉过去充门面。

自从挂在余宪帐下后,萧侠一次也没回过红花村,反正他也没亲可探,但这会儿碰上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想问问村头麻子姑娘出嫁了没,又想问问李大爷身体可健朗?最惦挂的还是那香气四溢的老鸭卤蚕豆。

这些念头在脑中转了又转,终究化成平板的声音淡淡脱出口来:“原来是王伯兄与张季兄,别来无恙?”

王大胖与小黄瓜见他态度冷漠,都是一愣,相互对看了一会儿,敛去笑容,小黄瓜抓着后脑怯怯地问道:“不……不知道三虎哥他……好不好?”

方徽中拉拉两撇小胡子,尖刻道:“这是来找萧副官叙旧呢,还是拉家常呢?我看干脆在红花村歇一晚上,也好让萧大人回家探个亲。”

萧侠策马来回踱步,对方徽中的讽刺充耳不闻,只道:“正如都尉所言,打战不是儿戏,你们既未受过训练又无实战经验,此去不仅会白白丧命还会拖累旁人,个人生死不足道,如果因此害得杀贼不成反被贼讨,那可不是几条命能赔得起的。”

领头那人被他一番话说的面色涨红,高振双臂叫道:“你怎知咱就一定会坏事?”

萧侠挑了挑眉,“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气冲冲道:“我!刘四虎!”

萧侠差点没喷笑出来——三虎、四虎,敢情是一窝里的兄弟?

“那……刘兄弟,你们若真有意投军卫国,不急于一时,待我回头向余将军推荐,就算是民户,也准保你们入常备营,杀敌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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