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了味道,确切的说这醍醐比起今日吃到的那种果子更好。於是我订了些材料,让小厮隔日给我送来。自己则提了一罐醍醐回去,至於羊脂果子的另一味调料我才尝那赤哈尔醍醐时想了起来,是普通的甘草粉沫。一来去腥气,二来添清香,在合著坚果的脆爽口感定然美味无比。
不过这只是脑子里的猜测,是否如此还得回去让厨子试过才知。
走出赏味斋,萧景问我:"不回去?"
我愣了些时间,这才发现自己走的是与翔云客栈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心中不禁一阵抽搐,避什麽呢?明明是自己的家门,我又何惧?
"不如到我府上坐坐?这次皇兄还赏了我些花草茶,我也不懂,你去品评如何?"萧景摇摇我的衣摆,眉眼都是弯的,好像真有那麽一回事。
我知道这花草茶必是他冲皇帝要来的,就算他与皇帝关系再好,那一国之主也不会每次有了新茶都予他一些。我好此道,但嘴巴却因萧景的讨好而越养越刁,如今能入我口的还真不多。
这傻子,我叹道。
他堂堂三王爷府上的下人见了我个个都熟络的很,也可能是萧景本就打算把我邀来,品花茶的器具都准备好安放在一侧。
只是今日我却没这心境。
心不平,自然品不出茶的优劣,更品不出茶的意境。
"曦照......"萧景顿了顿,我知他终究还是要问出口的。萧景本就不是收敛之人,他心里头只要有问题就定然要弄个明白。只是方才我一见风檐琉便乱了心神,无法多想而已。
他瞅了我一眼,有些踌躇却还是出口:"那个男人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曦照?"
我将萧景当至交,所以当年很坦诚的告诉他我无法爱他的理由,因此他知道我心中有这麽一个人。
我撇开头,却不知当不当说。
我心里头的话不能对红绋说,她日日为我操心,都二十多岁了还没找户好人家,我更不能让她在为我担忧。只是那些事儿放在心里久了,总是闷得慌。不想倒无房,可眼前碰了面见了人,那些心事竟好似皮影戏一般走马观花起来一遍遍的转悠。
说吧......
"嗯。"在我还未意识到之前,喉口慢慢流泻一声应和。
"他叫风檐琉,身边那样貌很是好看的是他的男妾信庭......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门的妾。不过听来更像是妻,是不?"我朝他笑,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笑了,似乎是如释重负,又似乎是自嘲自怜。
我与风檐琉的过往,说不上谁对谁错。我遇上他爱上他缠上他──非我错;他遇上信庭爱上信庭娶了信庭──非他错。要怪只能怪我俩无缘,要怪只能怪当年我无事生非偏要与阿兄作对执意北上游玩,这才遇上了他。
前尘往事,本该如云烟消散,却偏偏历历在目。虽不说清晰,但至少记得大概。我与萧景一一道来。
风檐琉,为何不让我彻底忘了你?
风檐琉,为何多年以来你音讯全无,多年之後却要出现在我面前?
这不是你的错,我知;京兆瑶城乃繁荣往来之地你要来此实属平常,我也知。我都知道!却偏偏忍不住责怪......
借著责怪来安抚自己的心。
故事说来可以很轻巧,说完却未必轻松。风檐琉如何想我猜不到也早已无力去猜测揣摩,仅将我的心思告知萧景,我想他听我所言也算是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
萧景看看我,若有所思的想了许久。一张俊俏的脸也忽悠转了许多颜色,白里透红到惨白又转而变得通红再至紫红发黑最後落回了个康健模样,若是换了平常恐怕早给我笑个七七八八了。可惜,今日我没这个好兴致。
他的眼睛在告诉我什麽,我看不懂。他欲言又止又是一阵踌躇这才说道:"曦照,忘了这人,让自己轻松些吧。"
说完,他不看我,只是呆呆盯著一杯香茗。
很久之後,当他再向我提起今日之事,他已释然,我亦如此。站在他的立场我能考虑他的犹豫不决,萧景有颗七窍玲珑心,什麽事儿都能看得分明。他止住本该出口的话虽有一半是他的私心,但他也知道即便说了我也不信,我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这花茶不好喝,太酸太涩。"他突然冒出一句,再次看向我又是那般熟悉笑容。
本来郁闷的心思却因他这句有些赌气的话开怀片刻。我常笑他是不懂品茶之人,此番看来也的确如此:"你也不瞧瞧你喝的是什麽茶。"
我摇摇头,取来一旁的蜂王乳,仅仅一滴入茶,搅动半刻悠然的喝下去。听萧景说此次前来的番邦乃是西域的容池纳珥国,那里是阳光普照黄沙滚滚之地,自然没有太多好作物。
这蔷薇茶本不该由那里出产,却偏偏是那里的最有名。我曾听人说西域商人会大量买入这边未风干的上等黑、蓝两种色泽蔷薇花瓣,然後运到那边接受日照,经四四十六日择尚有水分还未干裂的花瓣滴入葡液再风干。
如此产出的花瓣由甘甜冰镇泉水再入一滴蜂王乳可谓花茶中的佳品。入口微苦,但入喉却沁人心脾,很是甘甜。
小时在浮云山庄时,阿兄喜欢清雅的银针,那时我什麽都不懂便跟著他一起饮用。後来出了浮云山庄却再也喝不惯别的茶,直到近年,我打点翔云客栈挑选各式好茶,这才逐渐品了其他种类的茶。独独锺情於我素来喜爱的君山银针和一些西域产的花草茶。
饮过茶後,萧景还有些政务,我便不再打搅,我俩相约明日他来我这里尝尝厨子做的羊脂果子。坐著他家的软轿回了客栈,我一头钻进膳房与厨子许师傅商量起来,没再见过风檐琉一行。
这羊脂果子的工序倒不难,我曾在些书上见过。与许师傅说了个大概,他便尝试做了一些。我吃後总觉少了萧景带来的那种柔软与脆爽结合的口感,於是走出灶间,想静心好好想想。不知不觉这天色倒已黑了。
红绋见我出来,便迎了过来,她给我一杯清水两颗药丸:"公子,服药了。"
我冲她笑笑,乖乖的把药吞下。突然想起萧景应当也把那果子给了红绋,便问道:"红绋姐,你说有何方子可以让那坚果既被醍醐完全包裹又依然保其口感?"
红绋一边把手上的袄子给我披上,一边说道:"这我倒想不出来。公子,今日天寒,你竟穿这麽些就出门了。三爷也不知道为您加见袄子暖身......"
我最怕她絮絮叨叨的模样,只能插进她的话里:"我知了知了,明日再不敢了。红绋姐,我身子日日都在调理,没那麽虚弱。"连胡大夫都说我已与常人无异,这药丸不过是寻常的养身健体之用。
"公子......"红绋握住我的双手,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是冰冷的。但她的手很温暖,暖暖的裹住我,我浅浅笑开。
她又道:"寻常人在这大冬天里也会染上风寒的。"
"好吧,是我错。"自知辩不过她,我也不再挣扎乖乖任她念我。
但红绋并没有继续念下去,她只是看著我,眼神有不忍也有哀伤:"公子,今日是我骗那人说你已经不在了。"
我敛了笑容,轻轻说道:"是吗?"
这不重要,并不重要!再次伤了我的不是风檐琉的话而是他那副见了鬼似的神色,再次伤了我的是我自己始终不肯放下的心,并不是这个照顾我关怀我的红绋姐姐呵。
"公子,"红绋锁紧眉头,想来我早些时候的失态吓到她了,"公子,您为何要留他们下来?"
我怔然,却找不到理由。许久才哈拉了一句:"到了门的生意不能不做。再说他们的房是簌烨斋的祁老板定下的,他算得上是老主顾,没必要得罪。"
其实有何得罪呢?
我摇头,发现这借口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能掩面苦笑。
"红绋姐,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的。风檐琉他们来做生意,不过十日就走,你莫要担心。"
红绋见我不愿多说,她也就不再问了。"嗯,公子,你房里已染了熏香,被褥也铺好了。您就早些歇息吧。"
我点头答应,说是想再看看著头顶上的月亮,过会儿就进屋休息。
不知为何,突然想回家看看,看看浮云山庄的月色是否也这般明亮。
"曦照。"
仰起头的同时,有人叫住了我,正是今日对我说"你没死"的那人。从这儿回我自己的房只有一条路,横竖都得从他身边走过,我无奈,只能直面。
风檐琉走过来,我见他眼中似有掩不住的哀愁,至於究竟为何,应与我无干。"曦照。"
我立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他,实在也不想应他。
他上下打量我,摇头暖笑,竟有几分像他从前惯著我时的笑容。我再次合眼暗暗斥责自己居然记得如此清楚。
他扯下身上的外衣披到我身上,拧眉叹息:"夜里凉,你应该多穿些的。"
我不说话,只是把衣裳一把扯下伸手还他。
他还算高大的身形瞬时顿住,表情说不出的精彩。好像是隐忍却依旧要勉强自己拉出一个难看的、谁都知道虚假的笑容,"曦照,我知道你气我,但你的身子比较重要,好吗?"
这算什麽?补偿?愧疚?
我退开三步,还是面无表情的说:"我没气你,这几年我的身体一直有很好的调养,比起以前要强健多了,还不至於被风一吹就是一身病。"
"曦照......"他还想再说些什麽。
我的眼角瞧见前面廊柱後藏著的那人似是咬牙切齿状,忍不住断了他的话:"风爷,天色已晚,我该歇息了。请恕云某招待不周,先行告辞。"
我与他早已两清,何必再多牵扯无故引人敌视呢?
"曦照......"
他在我身後唤道,只是我没有回头,也未如之前有所停顿。
第五章
客栈每日的生意虽是晌午才见热闹,但前面准备的活儿却要从大清早就开始。
我起了个早,依著自个儿的习惯先到厨房转了一圈,看了眼今日的招牌单子,我考虑片刻,嘱咐菜工多买些那个少买些这个。大部分的客栈都喜欢让菜贩子直接送上门来,而我却偏偏不这麽做。
集市里的菜色每日都有不同,一个摊主未必能保证每日的菜都很新鲜色泽饱满口感极佳,因此我们翔云的长供素材都是日日由菜工挑来的。
忙完这些闲事,我捏捏肩膀缓步走到院落里休息。胡大夫曾说朝露虽有湿气,但却沁人心脾可通气活心。从前或许碰不得,现在身子骨坚实了,早上淋些朝露倒很有好处。
不可否认,风檐琉的唐突出现让我昨宿不得好眠,虽最终睡下了,却终觉不舒坦。翻来覆去只能浅眠,无法睡得深沈。
我拍拍脑门,赫然想起还有那羊脂果子没有想明白,只能摇头叹息。待会儿定要煮一壶好茶,一人静下心来细细想。
"曦照。"
是风檐聿,他的嗓音我还识得。"檐聿,你起得倒早啊。"
我与风檐聿的交情本就不错,当年也是他助我离开风府大院。那个偌大的院子里,真心待我的人其实不多,风檐聿便是其中之一。
他朗声笑著移步到我面前:"我起的早那是操劳命,真没想到你这天生赖床的家夥居然也起早。方才走出厢房看到你人影的时候,我还当是自己没睡醒见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
他倒也不拘束,虽然我们有三年没见,当初他对我......既如此,我又怎能太过隔阂。我笑了笑,学他的口气道:"曦照如今也是劳碌命啊。这麽大个客栈总得好好打点,这回来瑶城就住十日?"我问道,心中有些感叹,如若来的只是他一人,我必要留他下来好好招待,可偏偏还有个让我芒刺在背的风檐琉。
他沈默片刻,然後冲我摇头道:"本说是十日,如今倒不知道了。遇到你,大哥会多留上几日吧。"
我挑眉,只当他的话是玩笑话,於是说道:"这种玩笑就莫来了。"我上下打量他,只见他的腰际悬了块东陵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我还未恭喜你呢,何时办的喜事?"
风檐聿赧然一笑,挠挠自己的後脑勺,嘿嘿道:"年初的时候,内子是雍州熙扬人士,府上与我们有些生意往来,所以才认识的。"
风府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凡男子娶妻必要在腰上悬块另一半赠送之玉,以表成家身份。"原来是织锦庄的黄家千金,檐聿檐聿,你也真真风趣,只是生意往来便让你见到那老爷子的宝贝千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