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地,眼前人影绰绰。
清紫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问我要不要喝水。
我张开眼,看窗外阴云压顶,雨打着屋檐,噼噼叭叭地砸在地上正欢。
我拥着被坐起来,“可有羊府来的消息?”
“颉少和小少爷小小姐都在后厅陪夫人叙话,秦公子也在的。”
我头疼。
所谓小少爷小小姐就是牧砚和佳仪,估计是我娘想他们了所以接来看看。至于秦公子,大概是陪弟妹来的吧。
以前我巴不得他天天在我眼前飘,现在我一想到他就脑袋疼。
继续避而不见。尤其我刚当着他的面亲了皇上那小祖宗。
我道,“你去把小羊偷偷叫来。”
清紫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将人带过来了。
印颉一脸平常地摇扇进来,我抢先认错道,“这件事我本不该瞒你———”
“若是你要说云箴的风流事,还是免了罢。”小羊微微一笑,正赶着一个闪电打下来,映得他一张脸苍白无色,隐隐发青,“他作孽,自有老天报应。”
我心更惊了。“箴少他一直误以为你与我那啥,才去寻个寄托的,没别的意思。”
“那你与我有什么了吗?”
这个——,我应该说,“没有。”吧?
小羊哼地一笑,“既然没有,就是他庸人自扰。何必把借口寻到你我头上?”
“不管怎么说,他早送那人走了。”
“怎么?”印颉眉骨跳动,“玩腻了?”
“哪能呢?是怕被人发现,对你名声不好。”
“这么说,若能不被发现,他就继续玩了?”
这小子!存心和我抬杠!
我不解释了。说多了,搞不好连我和印颉都一并闹翻了。这不是就事论事就能解决的问题,小羊他现在就在感情用事。
嗨,又不怨他,若我惹上这些事,我也一样不好咽下这口气。
我道,“我也不是非要处处为他开脱。总之他是不是那样的人,我想你心里应该也清楚。”
“他是什么人,苍天可鉴。”
我心里那股不祥之感越发地强烈了。
小羊扔下我回到前厅去陪我娘。
我拿了雨披自己去世王府上找云箴商量。我从小就嘴笨,遇到小羊就更笨,我还是告诉云箴,让他想去吧。
打心里讲,我不想箴少和小羊有个什么,对云箴不好,对小羊更加不好。可这事总得有个了断,早了早断,否则大家都不安生。
王府的门房告诉我云箴还未回来,府里已经派人出城去找了。
我道,“出城?”
“是,世子一下朝就牵着马出城去了。”
他肯定是寻小羊去了。
小羊平安回来了,他却在瓢泼大雨中下落不明,我知道我担心什么了。
我将心事埋在心底,故作平静走出王府巷子。
雨越下越大,雨珠子打得我张不开眼睛。
我一折到街上立刻疾冲回家,纵马直闯进后院,水淋淋地拉住小羊就往廊外走。
我娘在身后叫我,我甚至都没去看牧观是什么表情。我飞快地将小羊拉到无人处,只问一句,“你今天都去哪儿了?”
小羊只挑了挑眉尖,连这个都不愿告诉我。
我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抵在墙上,吼了出来,“我他娘的问你,你今天都去哪儿了?”
他扛不过我,于是轻描淡写地答道,“城外,这里。”
我将他连拉带扯地拽到房中,按在最近的一把椅上,“你,就在这儿给我等着。若是箴少有个三长两短,我就———”
我他娘的也不知道怎么办!
总之最好箴少无事。
总之你呆在我家肯定比你在家要更好一点儿。
“我说过了,”小羊垂下眼,轻掸了掸被我弄皱的衣襟,“他是什么样的人,苍天可鉴。路是他自己选的,我没做任何谋害他的事。”
第三六章
我不明白。
我也不想明白,我就想知道他今天都去哪儿了。
小羊守口如瓶,“我告诉你只会害了你。”
道理我懂,将来我是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我能直接找到云箴。可这话也更证实了一点,云箴他确实出事了。
看小羊的意思,是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引着云箴踏进某些危险之中。云箴甚至可能连小羊的面都没见着,只是按着小羊留下的一些线索落进了圈套。现在大雨一落,痕迹自大概也没了。
所以我要先猜他的办法。
偷袭?暗杀?下毒?设埋伏?这些哪一个都是有意为之,不合小羊最后那句话。还有什么?
小羊见我蹙眉不语,拍了拍身边的椅子,“想听我说也行,只要你答应我,在这儿与我一起等消息。”
那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用?
小羊起身去衣橱捡了套干衣裳扔到我怀里,“我今天去西郊那边的折马岭抓了几只野兔。”
我不相信,这根本就不算什么计策!
折马岭,岭如其名,只要是住在京城的人都知道,谁也不会傻兮兮地骑马去闯那种地方。那里荒草萋萋,野兔野鼠漫坡,到处都是兔洞鼠洞,马踏进洞中很可能折断马腿,若是跑得快些,当场死亡也有可能。
云箴与我们从小就知道那里的厉害,云箴又极珍爱自己的坐骑,就算撞坏了脑袋也不可能去那里送命。
“所以我说,”小羊踢开我的湿衣裳,“路是他自己选的,得不得报应,不在于我。”
“你,让他选什么了?”
小羊一声低笑,“只要追着我的马蹄印子,就会在折马岭看到血迹。”
“你故意让箴少以为你在折马岭受伤,然后他担心你,就会————”
“他也可以不进那片岭,毕竟谁都清楚那里究竟有多危险,甚至,”小羊轻笑了一声,“他都不必出城来找我。”
可他却去找了,而且他很可能进了,更可能真的折在折马岭上,生死未卜!
我站起来想抽小羊!
“印颉,你糊涂!你利用的正是他喜欢你的心思!”
“你不觉得他喜欢我,就是一个错么?”
你不觉得,他喜欢我,就是一个错么?
“小宝,你不觉得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由他喜欢我而起的么?如果不是顾及你,”小羊渐渐压低声音,“如果不是顾及这十几年的情谊,他早就已经为淑宁抵命去死了。我本想忍了他的,可惜我昨晚上听到了一个太有趣的消息。而最有趣的,就是这个消息是由皇上……”
“你不要再讲了。”
我受不了他用那么淡漠的神情去讲他根本不想面对的事情。
我道,“你坐,我去他家探探消息。”
“如果我不允呢?”他拦住我的去路。
“我只是去看一看。”
“那好,”他推开房门,“我与你一起去,我也想看一看,老天究竟怎么判他。”
我们一起出门。
雨慢慢停了,冷风吹得人心寒。
我们走到世王府巷口,正赶上一群人乱哄哄地冲了过来。
我与小羊拔马让路,眼见着云箴浑身是血地从我身边被王府护卫抬进府中。几个大夫紧跑慢跑地跟着进了王府,我愣了半晌才跟着一起进府。
王府中已然乱成一团。
云箴他娘还在房中就直接昏了过去。
云箴他爹一言不发地坐在外厅,眼看到云箴滴着血水和雨水的衣服被下人战战兢兢地捧出来,手抖得几乎打翻了茶盏。
我更六神无主,今年真他娘的是个多事之秋。
小羊非常平静,平静得面无表情。
箴少确实闯了折马岭。
他的马直走到深处才踏进兔洞,当时就断骨穿胸,将几百斤的身躯都压在云箴身上。
云箴动弹不得,只好将马强割砍成几块,然后慢慢推开,勉强挣脱了出来。马血浸了一身,他的力气也耗掉大半。受着伤又没坐骑,再赶上老天爷的一场瓢泼大雨,天阴得难辨方向———他被护卫们发现时早已经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全身都凉透了。
如今哪个大夫也不敢保证他的状况。我想想就脊背发凉。
宫里也派了太医过来。可云箴一直昏迷不醒,情况时好时坏,急得几个大夫恨不得把脑袋都挤在一块儿去。
世王妃终于被丫环半扶半送地搀进来了。
王爷上前毫不避讳地将她揽在怀中,与我们讲话时一脸平静,“天色已晚,两位世侄先且回家休息吧。”
我征询小羊。
小羊笑了一笑,“王爷,我有几句话要与云箴讲。”
“箴儿他———”
“王爷请放心。”
小羊被引入内房,我也不放心地一起跟上。
众人被暂时遣离在外。
“云箴,”小羊压低声音贴近他的耳边,“你若真喜欢我,就好好地活下来。你若死了,就是骗我,我会恨你一辈子,永生永世都不再与你相见。”
小羊讲完就走了。
我上前握了握云箴的手,也低声道,“箴少,你盼得不就是这一天?千万别熊了,人我替你看着,保证不出闪失。可你一定得快点啊,你知道我斗不过他。”
我追上小羊,将他强拉进我家。
翻进院子时,小羊突然与我道,“我不是为了云箴才那么说的,我是不忍心王爷和王妃伤心。”
“那你———”我试探着问他,“你是不是说,只要云箴活回来了,你就与他勾销恩怨,不再计较了?”
小羊笑了一声,声音空洞得像山寺古钟。
“小宝,很多事,就像钉在木板里的钉子,钉子可以拔掉,眼儿却永远留在那儿了,就算你用别的什么堵上了,也是一块难看的疤。”
我无言以对。
我去树下挖出我藏的酒与他喝。
这酒本来是打算明年高中状元之时与牧观一起庆功用的,如今聊予我与小羊解愁。
小羊喝醉了,我却越喝越清醒。
我摇摇晃晃地将小羊拖到床上,自己沿着家里幽曲的小径慢慢地走,想散一散心。
此刻天意肃杀,湖边的树木早已枯黄,叶子落了一地,踏上去吱吱卡卡地刺耳。
我坐在湖畔,望着烟蒙雾漫的湖面出神。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看来有人和我一样,夜不能寐。
我回过头。
那人的身影半隐在雾与枝叶之中,衣袖宽逸,像是下凡的神仙徐徐走来。
看见我,他微有一些吃惊。
我也尴尬,“你可是,有话与我说?”
湖水拍岸,风推着雾气时浓时淡。
他沉默片刻,极干脆地答道,“没有。只是天晚了雨又未歇,我实在不方便带牧砚和佳仪回家,所以暂留府上一宿。”
我点头。
也许他本该有的,但在街上见过我待云礼的种种,且被我故意冷落之后,大概就没有了吧。
他继续讲道,“我见夜色迷人,所以出来走走,不想却打扰了宝友兄———”
我拉住他的衣袖硬扯过来,张臂环住了他。
我坐,他站。
我搂着他的腰,头正抵在他的胸口,听到他乍快倏缓的心跳。
他没变。
依旧生硬地硌着我的手,隔着厚重的衣料,传来一点微弱的、用尽全力才能感受到的体温。
雾越聚越浓了。
他伸出手,手指就停在离我几寸的地方,犹豫不前。
我甚至感受到指尖沁出来的微凉的寒意。
可他最终还是收了手。
所以我却觉得很心安。
不该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发生。我控制不住自己,他却能。
他不用被我逼死,更不用多赔上牧砚与佳仪两条命。很好,我们不会重蹈小羊与云箴的覆辙。
我抱紧他的腰睡了。两天两夜紧绷着,我疲乏到了极点。
而他就那样硬挺挺地由着我,站到了天明。
晨光惨淡,他与我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走进饭厅。
一家人连着小羊平平和和地一起用早饭。
世王府送来消息,云箴的命保下来了,虽然还没醒,但情况乐观。
我松了一口气。
我以为这算是一个尚可的中止。就像雨过天晴,天地交泰,露出宁静清远的鸭蛋青。
其实我错了。
xiao*ping之后,还有大动静,甚至更大的动静正等着我们。
第三七章
用过早饭,牧观去衙门,两个孩子又陪我娘半日,被我与小羊送回家。
出了秦府,小羊请我去听曲。我们走进曲苑,正赶上一场《梁祝:投坟》。
台上哭得惨惨戚戚,我心有同感,“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小羊望我一眼,淡淡道,“想和好还不就是一句话?你若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去。”
我感慨的不是我和牧观。
小羊垂下眼喝酒。
我知错了,我哪壶不开拎哪壶。
我忙赏银子换一台戏补救,班主将我俩迎进小厅里,随后就进来两个粉嫩的旦角。
小羊点了《打金枝》,而且亲自上场去扮郭暧。我就知道不能随便惹他,肯定没好下场。
但安公主不是个娇蛮的公主,她那位皇弟当今圣上才是个祖宗。
我拉住小羊,恳切地道,“印颉,咱们换一出行么?”
印颉哧地笑了,“换什么?十八摸?也太心急了吧?”
他心情不好。
所以满屋子都嗖嗖地,刮得都是瘆透脊骨的阴风。
小羊握住其中一人的手,拉着他坐到自己腿上,“你擅长什么,就唱什么吧。”
那角儿点点头,居然真的唱起了十八摸。
小羊挑着眉眼看我,又笑着去解他的衣裳。
我咳了一声,正色道,“听曲———”
小羊正忙着宽衣,忙里偷闲地抱住我匆匆一吻,将另一个人推到了我的怀中。
怀里软的。
嘴上也又热又软。
可我心不能软,我站起来将两个角儿连推带赏地打发出了屋子。
小羊也不拦我,只是极不悦地挑着眉眼看我。
我坐回来道,“箴少———”
“小宝,”他打断我,搬着椅子坐到我的身边,“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以后还是你我一起吧。”
我听到晴天咯嚓一声雷劈,脚底下四处都冒着黑烟。
小羊大爷一般地环住我的肩膀,挑起半边眉毛望天悠悠道,“我想抢你很久了,可惜你太一根筋。”
浓烟滚滚,我外焦里嫩。
印颉回手捧住我的脸挤成一团儿,自己呵呵笑了,“小宝,你果然有本事叫羊爷开心。”
我还是化成灰,随浓烟飘散了吧。
小羊跷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里看我脸上的千变万化。
我站起来,迈步走人。
箴少,不是兄弟不够意思,是兄弟实在斗不过你的心上人。他是孙悟空,我是二郎神,没有如来佛的五指山,至少我压不住他。
我拉开门,和班主的老脸撞了个对面。
我连忙大退一步,立刻瞥到他身边站着的秦牧观。
那班主慌忙行了个礼,“宝爷,这位爷有急事找您。”
我匆匆回头瞥了眼小羊,强作镇定道,“嗯。”
牧观也望了一眼房内。
我立刻抬头,指望老天再劈一道天雷,让我瞬间化于无形。
牧观拱手道,“宝友兄,请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