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弄个什么仪式,庄重一些?”
“莫要再多花心思了。”他微笑着摇摇头,“简简单单地在一起,便已很好了。”
“就听你的。”我俯下头,轻轻亲在了他的唇上。
湖光粼粼,交映出墨绿朱红两道缠绵的影子。
云礼向下轻瞟了几眼,招了招手,执事太监立刻俯耳上来。
“传谕礼部,三品以上的官服,日后统一都复成玄色吧。”
小太监有些迟疑。
皇上已然站起来轻舒了舒筋骨,“就说墨绿朱红两色太过醒目张扬,朕想要看着朴素庄重一些的,匡树我朝端正塌实之风。”
〈完〉
番外,1
1,羊石子
羊石子本来没有名字。
那个不靠谱的羊小县官在石头边上看见他时,他正蜷成一团捡狗剩,于是就应景地给他起了个名儿叫“石子”,羊石子。他捡回来的,自然跟他的姓。
彼时羊小县官正骑在一头灰扑扑的小毛驴上,羊石子护住那一小块长了一层白绿毛的菜糠团子,瞪着眼睛戒备地看着他。
羊小县官一看就笑了,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又从袋子里拿出半块有些干硬的饼,“这个给你。扔了那个,吃了会生病的,病了你娘多心疼。”
“我没娘。”羊石子扑上去抢过饼子就跑了。
“嘿,站住。”
羊石子跑得更快了。他绝不会站住,他早就听说有人用饼子骗小孩子绑了卖钱,他不会上当的。
小毛驴嗒嗒地在他身后响。耳听着越追越近,羊石子一扭身钻进旁边的玉米地,不管不顾的向前跑。
玉米秆子被踩坏一长溜,都是刚接了玉米的好庄稼,羊小县官顿时倒抽一口气,就好像有人正拿着刀子,来来回回地在他心尖上划拉,逗孩子的闲情逸致立即烟消云散,
羊小县官一个翻身直插进玉米地里拎住孩子的脖领子提了起来。
孩子连踢带踹地挣扎,羊小县官出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干脆点了孩子的穴,然后把人架到脖子上面骑在肩头,小心翼翼地扶起庄稼,挪出地里。
羊石子动不得,眼界却高了,眼底下都是青油油的刚收穗的玉米,风吹过脸上,有一点儿清凉。
骑着的那个人依旧不停地和他说着话,“知道你踩没了多少个菜糠团子吗?真心疼得这个我哟。看看我的衣服都弄脏了。”
羊石子闷着声不吭气。
羊小县官喘了口气,有点儿失落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苦口婆心说劝了半天,倒换了个冷面以对,羊小县官决定略施薄惩,于是拎下羊石子搁在腿上,冲着光溜溜的屁股响亮地打了好几巴掌,“你是哪儿来的?”
这一打,羊石子愤怒了,他倔强地扭起头,黑溜溜的眼睛瞪起来,怒火闪动,“我不是野种。”
“嘿,谁说你是野种了?”羊小县官不满地又补上两巴掌,“看你糟蹋庄稼也不心疼的小样,就知道你没种过地,不行我猜猜?哭什么呀?没爹没娘的孩子叫孤儿,不叫野种。得了得了,日行一善,你看我顺眼不顺眼?要是顺眼就跟我回家去吧,我正缺个打小杂的,哎,我说你愿不愿意啊?天天给你吃饼子。”
羊石子的耳朵就逮着了最后一句。
羊石子透过泪眼蒙蒙胧胧地看,这人其实笑眯眯地,漂亮五官像是蜜麻花一样闪闪发光,羊石子忍不住将一句话傻乎乎地脱口而出:“你真好看。”
“爷知道自己漂亮。”
羊小县官乐得把孩子扛在肩上,掸掸弄得有点皱前衫,一偏腿又跨上那灰扑扑的小毛驴,“别用那眼神看爷,爷也知道爷有个毛病叫自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羊石子低头不语。
羊小县官继续跨刀,“那我给你起个名字,我在石头边上看见你,就叫你石子,你喜欢不喜欢?你不喜欢还可以叫猫子,狗子,钱串子,你喜欢哪个啊?”
羊石子宁愿叫石子。
“爷也喜欢石子,”小羊县令脱下外衫裹住孩子光溜溜泥秋秋的身子,一拍驴屁股,“任务完成,跟爷回家。”
2,小羊县令
羊石子第一次骑驴。
小毛驴把羊石子颠得七荤八素。羊石子残存着最后一口气,总算迷迷怔怔地看见一个大门,门前的瓦是残的,门上的漆已经脱了,门口的那两只石狮子左边那个爪子断了,右边那个缺牙,可羊石子还是虔诚地一个激凌清醒过来了,这是县衙。
羊石子突然就不怕了。
后边那家伙把他抱起来了。
县衙大门里走出一个干瘦的女人迎上来,“老爷,我就说吧,哪有人肯来咱们这儿干活啊?”
抱着他的那人嘿嘿地乐,把羊石子向前一递,“这不是么?”
那女人随便一看,很不大乐意,“哎,老爷,我是叫你找个差使,你怎么带回来个泥猴子啊,你该不是找不着人,干脆去人集子上买一个回来了吧?”
“哪能呢?路上捡的,没花钱。”
县衙门口安静了,秋风过处,好像连呼吸都没有……
好半天,那女人才“哎哟娘呀”了一声。
羊小县令把人递出去,“给他洗洗,找套衣服。对了,给他多弄点吃的,但看着他别吃撑了啊。”他说着摸摸小石子的头,“石子,别急,跟着爷,以后顿顿都有饭吃……”
“老爷,您自个都吃不饱呐,还给别人许愿?”
“我那是瘦身,你不知道,京里流行那个。”
“您再清减就没了,我昨儿还和我家老头说呢,您看要不要给老爷随身带条绳子?我家那傻老头就问了,带绳子干嘛呀?我说,你看老爷干巴的,不拿绳子拴好了,来阵风刮跑了可怎么办啊?”
她爽朗地笑了起来,羊石子也跟着一起乐。
羊小县令不满地哼哼道,“小爷这叫飞龙之姿。”
“还不是一把骨头?”
县衙门口又安静了,秋风过处,好像连呼吸都没有……
3。县府衙门
羊石子决定住下来了。
跟着莲婶去后房洗澡的时候,经过了一个小院。院子只有一条路,小石子曲曲折折地铺着,还用了好几种花色的石子,路中间放了一大段样子古怪的枯木当桌子,四周放了几大块怪石头,应该是椅子,其余的地方则满当当地都种了菜,连头顶上也支起好几道棚子,缠了一些滕子,豆瓜零零落落地垂下来,挺好看的。
羊石子想,住在这儿肯定饿不着了。
莲婶是个爽快的女人,给羊石子洗澡那会儿就把衙里的事交待清楚了。
张婶告诉我以后要叫他老爷,老爷看上去疯疯颠颠,可却是个有学问的人,家里也是当大官的,在京城有大宅子,是个好人,叫他要知恩图报。
羊石子不信。
莲婶就说了,你不信是没看到老爷刚来时,带了好多漂亮衣服,当一件都能换十两银子,还要去州府里当,可值钱了。可惜就是一件一件得都当光了,莲婶很惋惜。
莲婶还说了,去年的时候衙上来过两位很威武的老爷。虽然那两位老爷穿得是普普通通的长衫,但是有掩不住的贵气。莲婶说自己都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老爷毕恭毕敬地亲自请两位老爷下马,还装门面去府里请了好几位下人侍候两位老爷,用院子里最新鲜的菜招侍,比如萝卜,要整颗挖出来的,叶子是要都扔掉不要的,皮要削得干干净净,而且只吃巴掌大的那块心子,老爷亲自下厨切成细细的薄片码在从府里借来的好看盘子里,吃得可精细了。一般人家哪里能吃得这么精细?
可惜啊,莲婶叹了一口气,“等到送走了两位老爷,老爷自己疯魔了好几天,老对着菜园子的那几个萝卜坑唉声叹气地心疼。”
莲婶还嘱咐道,“你记住了,老爷是京城的官少爷,用的什物都用的官名。咱们衙里书房那个长板桌子,你要叫案子。老爷坐的长条板凳,你要叫坐椅,他睡的土炕叫|床,他平日喝水的粗瓷缸子叫茶盏,茶盏旁边放着一块三支四楞的平底石头,那叫镇纸,上面架着的那管草杆,就是里塞着一撮野狗毛,不大好写字,所以你千万别动,只叫它湖洲狼毫。旁边那个小不丁点的葫芦瓢你可别不当心给扔了,老爷叫那东西砚滴,写字滴水用的,老爷做坏了十几个才弄好的,最宝贝了。小石子,你来晚了,老爷刚到的时候,还真有这些东西,就是后来一一就变卖,给大伙筹钱开荒了。”
莲婶说完又打发羊石子去院子里掐点新鲜的萝卜叶子。说是一会儿细细切了,拌上红辣椒,再配一盘黄面窝窝。就是一顿顶好看的饭,城里大户都这么吃。
羊石子应着出门,羊小县官正蹲在地里对着几秧地瓜一边浇水一边念念有词,“快快长大,多多结果。”
见着小石子出来,羊小县令招招手,“小石子,小爷这叫意念催长法,你也过来试试。”
羊石子想,莲婶说得对,这个老爷是有点疯疯颠颠。
羊石子想了想,道,“老爷,你的尊姓大号是什么啊?”羊石子在城里见过,有脸面的家丁最后讲的就是自己什么什么大老爷家的,羊石子想,自己以后也算他们一员了吧。
羊小县令也深以为然,“你会写字么?”
羊石子不吱声。
羊小县令信手掂起一根树枝,“老爷大号印颉,无字。”他一笔一划地道,“印,官印将星的印,颉,向上飞舞的颉。”
羊石子相信老爷有学问了,因为他一句都没听懂。
羊小县令又写了个简单一点儿字,道。“这就是爷的姓了。”
“念什么?”
羊小县令没急着答。
端详了此字半晌,羊小县令心情复杂地重重叹出一口气,“小石子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大肥羊的羊啊。”
羊小县令扔掉树枝,负手幽幽神往。“羊爷可是一年都没见过活羊了,好想吃羊啊。”
“有饭吃,就行了。”
羊石子是个纯朴的孩子,只想一些纯朴的想法。
羊小县令愣怔片刻,哈哈一笑,“小石子,好好干,羊爷今年已经喂饱全县人的肚子了,明年一定能吃上羊。”
羊印颉说罢又想起件事来,顿时打唇边撮起一股发自内心的恶笑。
“小石子,别着急,爷听说有只大肥羊正处心积虑地朝咱们这儿奔呢。爷不宰他爷就不姓羊。”
4,肥羊来了。
羊印颉是县老爷,可他呆的地方穷,所以他虽然是雀翎县的县老爷,但因为周围的好几个县穷得没县令,也归他管,所以他可以领好几个县老爷的俸禄。
羊石子来求证后,听得嘴都张大了,“那老爷岂不是很有钱?”
“有钱是有钱,可钱来抵不上钱往,所以还是缺钱。”羊小县令再次审视一番放在花架子上的那盆韭菜,最后还是决定让它长老些,结出韭菜花添些情致罢,于是他直起腰,又踱到窗前摆弄了几下那一盆青翠的菠菜,最终冲着天空长吐一口浊气,道“钱啊钱,都是那浮云。小石子,不是叫你练大字去么?可不能因为你是小爷家的就偷懒,写不好我一样打手板。”
羊石子吐吐舌头,又跑回到大柳树下,和一群孩子头挤着头念书去了。
书也是羊小县令每日亲自写在泥地上的。县里穷,没有书也买不起书,羊小县令于是每天把书默在泥里让孩子们照着学。莲婶说他本来也带过书,可后来都作价买了换钱了。所以羊石子和孩子们都很佩服羊小县令———一个能记住这么多书这么多字的大人物。
羊石子读书的乐趣之一就是仿字。羊小县令做人疯颠,可字却很好看,写得很整齐,方方正正,像是书里的一样。孩子们都仿他写的字,还比谁学得最像,谁第一谁就当一天的老大,可以督着大家背书,还可以去衙里帮他浇地施肥,跟他说话。
羊石子暗中准备抢这个第一已经很久了,就是暂时还没成功。
羊石子憋着劲琢磨,没注意头上何时已经乌云罩顶,一个好衣好裤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认真地打量着这些字。
年轻人温声缓缓道,“你们知道这些字的意思么?”
羊石子差点吓得跌个跟头。莲婶家的二虎子抢先答道,“当然知道。”
年轻人蹲下来,用手指顺着字迹划过,一个仆从模样的人纵马奔驰而至,慌慌张张地扑到他身边,“王,公子。”
年轻人站起来,“慌什么,喘平顺了再去衙里递贴子。”
羊石子听到‘衙’字,嚯地站站起来道,“我就是衙里的,你们有什么公干?”
年轻公子笑了,“小小年纪,竟也被教导出几分官威。”
羊石子挺出胸脯,正巧羊小县令牵着小毛驴出门来,“石子,我去州府———”
年轻人转过身,羊小县令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下去了。
年轻人快走几步,站到羊小县令眼前。
羊小县令立即大退一步。
倒不是吓的。
其实也算是吓的。
年轻人眼底那股子几乎淹死人的沉甸甸的思念吓得羊小县令大退一步,连笑都干咳出来的。
羊小县令抬袖至唇边干咳一声,回头道,“莲婶,贵客来了,上好茶。”说着时,干脆连身子一并转了,牵着驴又转回衙里去了。
羊石子忙跑进衙里跟着侍候。
贵客每走一步都仔细打量着衙里的一摆一设。羊石子偷偷拉住羊小县令,“他是不是山上的土匪啊?怎么老看咱们东西?”
羊小县令压着声音嘿嘿一乐,“小石子,不是他来打劫咱们,是咱们打劫他。别怕。”
番外.2
羊石子头一次见他家老爷那么殷勤。除非府上的秦大人过来,小羊县官从不亲自烧水泡茶。
小羊县官还亲自到菜地里挖了几颗萝卜———整颗挖出来,叶子都扔掉不要,皮要削得干干净净,但只吃巴掌大的那块心子,由小羊县官亲自下厨切成细细的薄片码在从府里最好的盘子里面。
羊石子好奇了,“老爷,他是谁啊?”小羊县官笑而不答,一转身,两个人正对上年轻人沉甸甸的注视,都吓了一跳。
“出去吃吧。”年轻人看着一厨房的萝卜,心疼地叹出一口气。
小羊县官没有客气,府里一共四人,云小爷今天,不,是从今以后都得管了。小羊县官当年出来有一小半是堵气,可真过上缺钱的日子他才深刻地体会到,“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真是万万不能的。”这是条真理,颠扑不破。
云小爷也自己蒙着自己高兴。自打两年前小羊进士在琼林宴那惊天动地地一谏,他就摸不准小羊县官的心思了。说喜欢吧,偏偏故意跑得这么远。说不喜欢吧,明显今天见了他十分高兴——羊印颉可是从不侍候人的主儿,可今儿亲自下厨招待他了,说明很有意思!
云小爷不知道羊小县官的算盘。羊小县官也忘了“人贪必遭报应。”
是夜,羊小县令痛苦按着肚子,愁眉苦脸地趴在床上哼哼,“爷是少爷,爷是正宗的衙内少爷。爷里外都细皮嫩肉!”
羊石子要去请大夫,羊小县官死撑着脸皮坚决不肯———这要传出去还不得丢光了他的老脸?堂堂县令老爷因为久不开荤,所以多吃了几口红烧肉,结果肠胃负担不起油腥,生病了。
羊小县令嘴皮子上念叨着云箴这冤大头出气,继续自我安慰地哼哼,“爷是少爷,爷是正宗的衙内少爷。爷里外都细皮嫩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