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还是那么有力,身体的颜色透过薄薄的白衬衣现出来,手臂上全是鼓动的力量。他再也不是那个纤纤弱弱的少年……尽管那张脸,还是缺乏血色。
秋彦……秋彦……彦。那人叫着叫着,就闯进了秋彦的身体里面,丝毫没有犹豫。
秋彦忍着难为情的疼痛,脸上却笑了出来。谁说你不喜欢的,身体的记忆可比你实在多了!啊哈,至少,我还留下了这样东西。他摸着林宇庭结实的腰,低低笑起来。
最后李秋彦伏下身体,趴在林宇庭身上,吐了口长气,出了满身的汗。他想起来小时候揪了翅膀的蝶和蛾子,那些小虫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力气了,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已。寒气蒙上了他露在外面的脊背,
他打了个寒战。
笑什么?林宇庭皱皱眉头,掀起被子来,将身上的人紧紧裹进怀里,直到秋彦觉得出气儿困难,开始挣扎了。
你管这么多。秋彦两只手虽然无力,还是使劲环住了林宇庭的腰身,沉沉压在他身上。压死你。
让我死,你当然舍得。林宇庭玩笑般说了一句。
秋彦愣怔了……
死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闭个眼,皆大欢喜。愁苦的全是活人。林宇庭顺着秋彦的头发,淡淡说,好像他是一个已经看穿生死的和尚道士。李秋彦,你知道那天你离开我的时候我还是醒着的么。
那人的胸膛好似面热铁板,烤得秋彦满身疼痛。他被圈地很紧,不知道怎么摇头,所以只好呆着不动。
其实我想看看自己的血能流多久才流尽,可惜没等到。林宇庭好像谈天一般讲着,好像那全是别人的经历,与他没半分关系。其实,我还恨过你呢。
说着,他狠狠用手指捏了一下秋彦的耳垂。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也倦了吧,睡吧。
林宇庭住了嘴,只伸出长长的手臂,关了床边的灯。
等了两刻钟,大概呼吸匀实了。
林宇庭将身上的人掰下来,坐起,穿好了衬衣和长裤。他适应了会儿黑暗,开始寻找自己的鞋,却发现一只被踢到了门边。
用被子将还在睡的那人严实裹好,赤着脚轻轻走到门边,将鞋穿上。
顺手拿起桌上的剩粥碗。出门。
你没准知道,你离开的时候,我也是醒着的。
秋彦把身子蜷起来,他想,这么冷,外面没准下雪了呢。
明天肯定更冷,化雪天么。
第二十一章
果真是紧闭的门闸。李秋彦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也就不怎么觉得难过,只是数着照常的步子向家里走。
路上看见只瘦成干柴的小狗在过马路,路两边的店面上有的也挂起了大红色灯笼,白天也招招摇摇。
前两天容容也拿回了两张红剪纸,非要他给熬了面糊粘在玻璃上。真的熬好了,小孩笑嘻嘻粘上去,弄得满手黏黏的,还伸出舌头去舔舔。林宇庭也在,在旁边指挥粘得正不正,一大一小玩得煞有介事。
你知道他课堂上剪得是什么?秋彦低低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只兔子。林宇庭咬着他耳朵,气息暖暖暧昧。
你怎么知道?其实李秋彦自己辨认了半天,硬是没看出什么名堂。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林宇庭真咬了下他耳朵。你们现在都听我的。
那人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手段……李秋彦只觉得既后怕又甜蜜。
让开让开!勾起嘴角的李秋彦被叫回了魂。
李秋彦侧头看——路边有公馆大门敞开着,再深处深红色窗帘一年四季都盖地严实,好像一见阳光就会烟消云散。
呦,我说是谁呢?婷婷快看看!恩,姐……夫~小王的声音油腻腻加上个弯,不知道是恭维还是讽刺,其实这两种态度之间本就容易暧昧不清。
是吗?还真是巧……
玻璃窗摇下来,两双眼睛盯着李秋彦。
李秋彦盯着的是没看他的人。
进来吃个便饭?小王说。
秋彦算了算买好菜,回到家,再和面剁肉包好馄饨,应该需要点时间时间。所以摇摇头,只微微笑了。
饭后是你老爹的舞会,你赶得急不?婉婷从后面缠上小王的肩头,散在肩头的黑头发好像密密的水草把他缠住盖住了。那就对不起姐夫你咯,这个可是大户人家的晚宴酒会呢……是不是,林先生,老头子不是也想给你们俩介绍几个淑女么?再说……谁准你叫他姐夫了!
别别,哈尼,我发誓,我诅咒,我绝没有这样想……这里面只有你一个!小王侧过头,用手紧紧压着自己的心脏,然后还生硬地拖过来后座心肝的手。我不过是回去挖挖咱们的金山……
哼。
长指甲划拉出来几道红痕,小王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嘿嘿干笑了两声。那李先生改天见!
秋彦从车前面绕过去,当什么也没看见。他敲敲那边的前车窗玻璃。
玻璃终于摇下来,那人还是白衬衫,自然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撑起来的骨线好像油纸伞架子。
秋彦看着他的手和方向盘,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等车开走了之后,李秋彦才觉得要是以前,一定会命令他不准去的,比如很久以前不让他回老家一样。林宇庭早就应该习惯这种霸道的。时间把规则都改了,真是让人丧气。
天擦黑李秋彦才回家,大概是为了仇恨时间,所以他把它都浪费在不知所谓的闲逛上了。
剁肉馅。大葱和生姜也要剁碎的。
爹爹,你眼睛怎么红了?容容放下笔,手背上蹭着墨汁就跑过来环着秋彦的腰,却也被辛辣熏着了。
快出去,辣眼睛!秋彦动动腰,要把怀里的小孩子赶出去。
恩……好辣……爹爹,你给我包一包好不好……
怎么?
我要拿它去给苏欣熏熏!他今天……他今天放学没有等我。小孩儿的嘴扁扁。明明,明明说天天等我的!
胡闹……秋彦只好扯扯嘴角。苏欣有苏欣的生活,早晚你们不能天天腻歪在一起。
为什么?小孩子两只眼睛眨啊眨的,却一点也没有走开的意思,只是呆呆仰视着秋彦。
因为……迟早你们会长大的。秋彦不管挂在腰上的小孩子怎么想,自己也发起呆来。
等回神,才见手上见了血,不是大口子,只是指甲上劈了一下,有些渗血。他放进嘴里吮了吮,觉得也不怎么疼。
包好了后他又洗了青菜,一切都准备好。
于是坐回客厅的沙发,拿起份今天买的报纸读起来,却在中缝里多发现了一条寻人的消息,找的是大公馆里失踪的家里人,按上面讲那人生的很好看,杨柳细腰凤眼睛,声音很好听。
二版上还有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主角是个爱穿红的小姐。开头是她在拍某某电影的进度,再后面就是些越来越不着边际的桃红色介绍了,比如以前出身很不良,又比如和谁谁家的公子有染,还比如和亲姐姐的姐夫有乱伦关系。如此这般。
李秋彦看着那个女明星的照片,心里想这个女子确实生了风流相,不过风流自有风流苦,浓妆艳抹的眉眼在他看她的几载光阴里面,却是时时透着不满足的气味的。败落的家世,失去的亲人,再心高气傲也只是外面的皮囊,里面早就被掏空了。
谁也有不了她!哪怕是她现在靠着的那个男人。
秋彦这才觉得稍稍放心。
小孩子终于开始磨蹭着向大门看了。爹,今天林叔叔不来么?
你想他了?还是饿了?秋彦看小孩趴在桌子上玩抄羊骨头,发出很吵的声音,倒是外面安静地很。
都有。
秋彦坐一边,小孩儿坐一边,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馄饨面汤。他还特意点了几点香油,空气里面都是好味道。
父子两人吃起来。
马路上有车经过,喇叭按了又按,两个人俱是一惊。秋彦赶紧给小孩顺顺背。
然后,就又安静下来了。
他一边吃一边觉得该给小孩再做一条棉裤了,他正能吃,长得真快。
第二十二章
除夕下了雪,马路上早就息了人烟,房子们也都被点亮了。还好屋子里也生了炉子,爬得玻璃上全是呵气。
胖乎乎的饺子排排站铺了半片圆竹帘。
容容抱着只面做的小刺猬坐在一边,摸着剪刀剪出来的面倒刺和绿豆做的小眼睛,红呼呼的脸蛋上蹭了白白一片,好像压着些雪的小苹果。
不过现在冬天里哪有这样的东西,秋彦一边擀面皮,一边越发觉得小孩儿可爱又好笑了,恨不得放在嘴边啃上两口。
不像齐二,也不像秋晴,倒是有几分像那人,淡淡的高原红。
蜷在暖炕上守岁的情景,纸窗户缝里冲进来的全是冷气,但全身都是热烘烘的。记忆里面有雪的除夕也不多,初一推开窗子,满眼都是晃眼的雪白。
也有唯一的好处,雪过去后在院子里放爆竹。秋晴最胆小躲在齐二后面,他就躲在那人后面。又快活又自在可以把所有不好的事情扔到脑袋后面去,得过且过地想着过年最重要。
“嘟嘟”的敲门声响了,秋彦楞住,小孩儿像在家独自呆了一天的小猫,从椅子上蹦下来去开门。
从大奶奶和婉婷走了后,李秋彦就觉得这房子安静地过分。不过也没动过离开的念头,一是恋旧,一是懒怠动,更是……怕有人寻不着。
有几天没来过了?从小王公馆见过他那回吧。
白天秋彦往往一边做着校稿子的工作一边竖起了耳朵听着,愣是没半点风吹草动。
这时候来什么意思,大过年的来蹭饭口?听见了开门,秋彦提高了声音。
我回家来吃顿年夜饭,抱抱我的容容,总错不了吧!
姨姨!小孩儿声音一蹦老高,都尖起来了。我想死你了!
乖。婉婷一边往里走,一边脱下外面的黑色皮大衣,还有围在脖子上的毛领子,也摆不脱蹭在后面的小孩。
姨姨,你去哪里了啊?你怎么都不回来住了啊?
秋彦手上都是面,看看她里面剩下的大红毛衣,皱皱眉头。
姨姨出去有事情做啊,来,宝贝儿,朱古力糖!丁婉婷从手提袋里掏出几颗裹着纸的小圆球,放在白皙的手心里,依旧是红红的指甲。这个女人是一滴一滴血凝成的。
朱古力?喜新厌旧的小孩立刻把手里面的馒头扔到一边去拿糖。
朱古力呢是一种果子,样子嘛,应该是圆圆小小的,结在树上,好像豆子一样。婉婷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随口把小王向她说的捡记得起来的复述了两句。
那树是什么样子的,姨姨你这回出去见到没?容容包开糖,先递了一颗进婉婷的嘴里,然后是秋彦,最后一边含着糖球一边问。姨姨,有点苦……
苦着你这张问个不停的小嘴才好。婉婷揉揉容容的头,却不回答他的问题。
先去坐会儿吧,马上就好了。秋彦低下头,又捏了一个。还好么?
你是问我?那天不是看到了啊……什么男人不是被我吃得死死。婉婷坐在凳子上,翘起脚来,亮闪闪的靴子和皮裤,她又从小提包里抽出一支烟,点上。好长时间不在,这里烟味儿都淡了。
少吸一点。秋彦做着收尾工作。
我可不想多活几年!婉婷吃吃笑起来,弹弹烟灰。姐夫你真是有意思,我就这么点儿盼头,可不能戒了。
这女人抽烟的样子也很好看,随随便便夹在指间,凑近红唇一吻。就吐了烟雾出来,从她的细眉毛旁边飘上去。
再沉重的也白日飞升上去。
静了一会,婉婷又说话。姐夫你等人?
不等。
你等也来不了。婉婷站起来,把烟随便按在桌子上,容容在桌子那边还是摆弄那些羊骨头。他们家今天有家宴,连我……
我就下饺子。容容,过来拿碟子。
李秋彦,这个比以前包得好吃了。
恩,我还以为做咸了……秋彦又端过盘下好的饺子,他今天包的格外多。他把热的换了婉婷前面凉了些的。趁热吃。
好。婉婷心里掀起了波浪——姐夫,你还知道我喜欢吃热乎的。
吃吧。秋彦也坐下来。
三个人吃得和乐温暖。
婉婷也把黑头发都盘到脑袋后面,露出光亮的额头来。她有点沉醉了,觉得这就是温馨的三口之家。一直照在心尖上的那盘月亮,好像也近地可以摸着了,不禁感动莫名。甚至眼圈子都有点红。
一分一秒若能框于画中,持续永生,也不厌倦。
她又恨自己,这样的小事情,还值得觉得好似得了天大的好处。
怎么了?秋彦问她。你可别哭,那妆花了就没法看了。
胡说吧。婉婷抬起手背,蹭了蹭眼圈子底下,果真蹭下来点发黑的痕迹,她尴尴尬尬甩了筷子去洗手。
秋彦叹口气。
容容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对付着小碟子里面的饺子。
吃完饭三个人都懒地洗碗,只泡在水池里面。婉婷也不说离开,和小孩儿玩起丢羊骨头来。秋彦便走到客房去给她找床被子。
姐夫,我觉得你气色好了很多。婉婷看见了折在桌子上的报纸,打开来看。
恩。
怎么回事?丢了货行的差事还高兴不成?婉婷状似无意。
再找就好。李秋彦听者确实无心。
这时候敲门声又响了,小孩慢慢过去开了门。
贵客临门。婉婷望着贴在墙上的挂画,说着话,画里面的神仙皮肉细腻,细眉细眼,富态庄严,心广体胖。
丁小姐。那人进来了,自然脱了帽子,对着婉婷打招呼。这么晚了还在。
你们宴会散了么?
少爷还在跳舞。
跟谁?
……
不用帮他瞒着,他有几颗心我还不知道?婉婷拔下头上的簪子,顿觉一切就又轻巧了,也真实了,不在乎的态度还是最洒脱。哪天他心多到挤破了肚肠,男人么,都是一个样子。要的时候还有句话,不要了就连句话都没有便走开。好歹说句没心情,可惜心都是冷冰冰的铁石做的。
丁小姐……
你别说了,你和他,和他。婉婷点了点后面的秋彦。都一样。
墙上的挂钟不多不少打了十二下。
不过,还要蒙你们照顾……过年好。婉婷一笑。
第二十三章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好凄凉的场面,本不该这时候想起来的。秋彦把窗帘拉上,就是那一层薄薄的布,如果不挡上,就觉得外面的黑寒之气全部渗了进来。
不能常常念,念多了,人就觉得自己也老得快了,只不过虚岁三十的人。男人站在厨房门口,笔直的裤线,煞白的衬衣,锃亮的皮靴。丁小姐带着容容去睡了。
我不是已经老得不行了么?这里。秋彦捂捂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脸面,勾起了嘴角。你家少爷对婉婷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震,却垂了眼睛下去,恭顺一如往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她好歹是婉莹的妹妹……秋彦说出来,又叹口气。
你记挂了她们多少年?
逾矩的双臂锁住了秋彦,周身寒气被烧尽。那我算是什么?他咬咬牙。
你算……我李秋彦的故交。
……是么……
白衬衣扔在了地上,仍有些香粉的味道在上面,也没准是洋香水。浓的呛鼻子,连婉婷都不屑的牌子。
青衫子被扯掉了,仍是那般冷的。秋彦看看窗帘,无奈。原来门还开着。
林宇庭,把门关上。
那人不回话。真是固执,秋彦掐了掐他的脊背,随他去了,只是左半片胸里面微微泛着疼。
不知道是那人唇齿的错,还是里面的东西变了质。
反正他懒得思考,只仰着头,看着圈起了老纹的天花板,和锁在墙上的灯。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何当共剪西窗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