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元谋人
元谋人  发于:2009年04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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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周祖望面上顿时现出了不太自在的神色。狄寒生知道他不愿意父母为自己担心过度,因此一直没有讲出来已经离婚的事情。父母只当他和玉秀关系不好,但怎麽都没想到已经离婚。


这时候吴小姐问起,因为在一个城市,有来往以後势必隐瞒不住,周祖望犹豫了一下,只好取过本子写道,『我们已经离婚,我怕父母担心,因此还没说出来。希望你能帮我隐瞒此事。我打算等情况好点以後再和他们说。』


吴小姐惊讶又惋惜地“啊”了一声,随後低声说:“祖望哥,我知道了。”

狄寒生觉得他绝对没有看错,得知这一消息的霎那,吴小姐眼中闪过的惊喜神色。

回到T城,首要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把信箱里积压的一堆报纸挖出来。邮递员绝对是技术活儿,单看要把那些报纸统统挖出来有多辛苦,就知道没有两下子是塞不进去的。狄寒生在房间里打扫卫生。走的时候一扇气窗忘记关,房间里就积了一层灰。


吸尘器的轰鸣声中,他听到房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接著祖望往这边走了过来。他手里拿著一沓纸制品,有点疑惑地给狄寒生看。

那是一系列的人面画像。人物表情或困惑或惊恐或茫然或惊怖,十分传神。做成32开书封面的样子,印刷精良。

附信一封,来自某颇为著名的畅销书出版社。口气熟稔,好像双方联系已久。信内意思是询问画者本人是否同意此印刷效果作为定稿,或者要再做调整。问的是“周祖望先生”。但周祖望清楚地记得,自己绝对没有投过稿──


──虽然这些确实是自己的练习作。当时正心情郁闷,几乎要闷出内伤的时候,便以画画来发泄。

狄寒生看了,嘿嘿笑起来,道:“祖望,一直忘记和你说。我把你的画Mail到那家银河出版社去了。”

周祖望呆了呆,问,『怎麽不告诉我?』

狄寒生笑:“开始是寄著好玩的,没当回事,我自己都忘了。没想到真的有回音。”

周祖望兀自奇怪,『即使采用,也都是要修稿的,为什麽直接就』

狄寒生赶紧说:“是啊,多麽霸道,不经画者同意就这麽做了。大概这种出版社比较牛气,不担心作者不肯。”

他唏嘘的是把周祖望原画修改拼接并做上背景的事,对采纳了稿子的出版社愤愤不平,抨击之为霸权主义。

周祖望却不似这刁民一般难伺候。他先是难以置信,而後反复察看。

最後,脸上一直以来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原先笼罩在身上的晦暗之气烟消云散,整个人都光亮起来。

他说,『谢谢你,寒生』

狄寒生怪不好意思的,说:“干吗谢我。”

『如果你没有帮我寄,我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寄出去的。』自然,也不会得到肯定。

虽然只是微弱的肯定。但有比没有好。好许多。

周祖望四岁开始学国画,後来改行学西洋画。他的父母在他厌烦逃避时倾力栽培,但当他真的全心投入时,却对他说:祖望,好好读书考大学吧,不要做画家梦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的。


周祖望知道他父母言行为什麽前後矛盾。

其实只是因为小的时候大部分小朋友都学一门才艺;长大以後大家都为了升学而呕心沥血苦读。

只有狄寒生对他说:“天赋这东西,不过是爱好──某件事,某个人能一天八小时干足,如此循环往复一个月也不觉得辛苦。”

当时周祖望笑著打岔说:“那我们一天睡足八小时,整十几年都嫌少不嫌多,是不是说明我们在睡觉方面非常有天赋?”

狄寒生一本正经道:“‘天赋’者,上天赋与耳,人天生要睡觉休息,自然是有天赋的。”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转头又谈论其他的事情去了。

周祖望小时候从六岁到十四岁,苦学八年,功底扎实。技巧方面已经没有太多问题。虽然抛荒了这许多年,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暖手,现在水准已经基本回复。

和出版社联系,并寄出自己的其他作品以後,很快得到回应。令周祖望意外的是,竟然是约稿。

对方希望他能签到这个出版社,长期为之工作。

他自认为只是还过得去。但天下画手何其多,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最多也就是一般的水平。何德何能,怎麽就这样顺利?

狄寒生却不似他想这麽多,在旁边摇旗呐喊助威道:“这种事也是讲运气的。你前面走霉运够久了,现在也该时来运转啦!让我们去庆祝吧!吃饭吃饭!”

周祖望闻言,不爽道,『虽然这是事实,但我们熟归熟,说话一样要讲技巧。你就不能赞我艺压群雄所以一枝独秀麽?』

狄寒生故意问他:“如果运气耗尽,到时候篇篇退稿呢?”

周祖望趾高气昂回答『梵高生前谁认识他是梵高?』过了一会儿,又恳切地说,『寒生,过去是我错了。你说的对,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埋怨是没有用的。只要肯努力,总会有转机。不见得是我特别优秀,但既然有机会,就更应该抓住它。』


狄寒生背地里几乎落下泪来。

听听,这是什麽时候的周祖望会说的话?

自问自答:

这是中学和大学时候的。

那个时候他虽然沈默,却是极度自信的沈默。他只有自己一个朋友。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有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结打不开而已。

天气开始慢慢的回暖。

周祖望工作日渐轻松。自从他把所有其他闲杂人等推卸到他身上的责任统统婉拒以後,每天工作时间压缩到只剩半天。其他时间,便可以用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自己上班摸鱼非但没有引来其他人的非难,反而与那些打毛线看报纸喝茶聊天的人更显融洽。原本那些临时工也讨厌他,觉得他这麽积极努力,无非是为了讨好别人,好在一年期满以後转正,谋取长期职位。现在看他松懈,终於可以不用为了不被他比下去而日做夜做。


而拒绝帮别人做事的後果,似乎也不严重。对方在一两次拒绝之後便识相地不再提起。背後说什麽,他管不了。只要见面点头微笑,其他又有什麽关系?

皆大欢喜。

虽然如此,周祖望还是萌生了去意。

他既不是非常喜欢这项工作,又对工作环境充满了厌恶。

并不单单为了厌恶那些欺下媚上的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是避不开的。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他并不热爱这份工作,只是为了五斗米不得不为之。但拿工资的同时,还混水摸鱼,不认真做事。


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到底想干什麽。永远是大部分人想做什麽,他立刻积极跟进,一旦做得比其他人都好,便喜气洋洋志得意满。

从来没有失败过,遇到一次的挫折,便应付得这样难看。

忽然想起那个无论什麽情况下都是笑呵呵、满不在乎的人。

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

他到底在想什麽呢?

Chapter 11

自那次“互助”事件之後,周祖望又开始定期去看专科医生。

不用说,是在皮比较厚的狄寒生督促下。

他这麽说:“你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未来还有50年。当然,你要是真的甘心这样,我就没话讲了。”

周祖望总不能回答他:我愿把余生奉献给全能的主!他既没有狄寒生厚颜,这种冒犯神灵的玩笑也不敢开。

说到底,其实是心里一直存著万一的希冀,只是缺少一双手来推动行动。

春节过去,冬天却没有过去。二月时节,依然是天寒地冻的气候。外界如此,室内却有另外一番光景。科技昌明就是这点好处。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偶然听到轻微的“啪嗒”声,那是落子的声音。

吴小姐和周祖望正在奕棋。

狄寒生在旁边呆坐已经有好一会儿。这些斯文东西,他统统没学过。最多也就是会下点军棋、飞行棋、五子棋、奥赛罗什麽的。依稀记得小时候为了替外婆顶三缺一,还学过两手麻将,可惜现在忘记了。如果说象棋,他还知道些规则。围棋是从来不去碰的。


五味杂陈地看了许久,终於忍不住,站起来说:“要不要喝点东西?”

周祖望闻言,抬头冲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茶。他转头问:“吴小姐呢?”

“一杯白水,谢谢狄大哥。”迟疑了一下,吴小姐又说,“狄大哥,请不要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祖望哥一直是这麽喊我的。”

声音温柔甜美,出谷黄莺般动听。

狄寒生听在耳里只觉得讨厌非常、令他咬牙切齿。

这女人自从听说周祖望已经和玉秀离婚,就三天两头跑来“小坐”──

“小坐”一次起码三个锺头!

第一次跑来时看见房间里整洁的样子似乎失望非常。狄寒生在心里恶狠狠地哼:抱歉没能让你大显身手,体现家政才能。

但是人家毫不气馁,立刻发现另外山头可供抢占。工作单位明明离这里有1小时路程,却几乎天天“顺路”来做菜给单身汉吃。还说自己也是一个人,吃饭没味道,大家一起才热闹。周祖望当然过意不去,总是会去帮忙。狄寒生每每看到那两人在厨房里珠联璧合,内心酸楚难以言表。烧出来的饭明明和祖望独立掌勺时一样好吃,狄寒生却觉得宛如砂砾,难以下咽。


他无法不难受。

虽然他讨厌这个吴蕴璇,但从客观来讲,这个女人对周祖望来说无可挑剔。

她同周祖望自幼认识。她18岁时祖望正好22岁,她会考来这个城市读大学,很可能就是因为周祖望说大学毕业後要来此地发展。之所以後来一直没联系,必定是因为周祖望和玉秀闪电结婚。她寂寞至今,得知祖望恢复自由身,立刻来积极争取,丝毫不在乎对方结过一次婚且有孩子。


她和祖望也很谈得来。他过去从来不知道,原来祖望喜欢下围棋。

周妈妈给他做媒人时的观点是:此女秀外慧中,既能娴静又可活泼,是老人们看著长大,人品贵重,实在不可多得。

他拿什麽同人家比?第一条,他压根儿就不是女的。

拿了茶水回来,继续满心悲凄地看那两个人在方寸间厮杀。

愈是看不懂,愈是愤恨难平。

过一会儿,周祖望忽然抬头,做个暂停手势,拿纸写道:『蕴璇,今天且这样好吗?我有点累了。真是对不起。』

吴蕴璇立刻歉意起身,道:“祖望哥,我拖著你玩到现在才不对呢,回头给爸妈知道了肯定骂我不懂事。”

但吴蕴璇走後,周祖望并没有立刻去休息。开始是整理他的工作资料,後来干脆画图。

画著画著,慢慢停住,若有所思。

狄寒生正拧眉工作。都是因为刚才监视客厅,浪费不少宝贵时间。忽然见计算机下方消息框跳出来,是周祖望。

他说:寒生,我想辞职。

狄寒生微怔。他知道周祖望工作一直不开心,但他从来最惧怕没有职业,又鄙视游手好闲、眼高手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是情况变本加厉了?但实在不太可能。人们一向最会见风使舵,那个暗示基本上可以算明示了。


周祖望继续道:大家都在消遣,宛如茶室,那个工作氛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狄寒生问道:你看到人家在玩,自己却要干活,心理不平衡啦?那就要起来反抗,不要事事答应他们嘛~~

周祖望在计算机另一端笑起来:没,无理要求已经拒绝了。就是没多少事做,才会东想西想,愈想愈觉得没意思。

狄寒生立刻说:没意思那就辞职好了。本来就是散心去的,做得恶心那还有什麽劲?你乐意就好。

周祖望有些迟疑地说:你觉得可以麽?我是想这样太不知好歹了。不好意思见杜启他们。

狄寒生看见这行字,偷偷地笑了笑,继而敲击:没事,他们会理解的。再说,你告诉我的,他自己当时就同你讲是临时过渡。你不要想那麽多啦。

周祖望想了想,似乎确有其事。要辞职的信心於是稍微坚定些。

不过辞职之前先要找好退路。虽然稿酬算得上丰厚,但世俗既定的认知是,这不是一份稳定收入。他的父母亲也是认为靠画图赚钱最後必定会饿死,才在当年断然地否决了他的艺术之路。虽然现在时代变化了,但有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从被约稿到现在,周祖望都没有什麽真实感。太顺利,太容易。不像是真事。

现在工作的地方,在6月份展会结束後并不一定会撤销。很多地方,这种为了应对某个特殊情况而成立的机构都会就此生存下去──大概也是政府机构为什麽会越来越人浮於事、尾大不掉的原因。调出来支持的部分人手会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部分则在此处升官发财。


每一个工作场所都是浓缩的小社会。

有时候周祖望很抑郁。比如那个新造公路的数据非常明显有问题。路面窄了几公分,虽然看上去没有什麽区别,但其实里面牵涉到的金钱问题就大了。但是他不能过问,只能假装不知道。


这是他不愿意再留下去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些地方总有些潜规则,如果想留下来,要麽适应它,要麽无视它。这两样,现在的周祖望都做不到。

虽然接受的教育里就满是“效率”、“收益”这样的名词,但那毕竟是可以见光的利害关系。他可以心安理得照规则做事,获取利益天经地义。但边际量的灰色地带,可没有教育过他这种形式的“灰色”──其实也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程度,并没有太过分。但周祖望已经越来越明显地觉察到,他不喜欢这样的模式。


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工作里,难免也会碰到类似的情形。只不过当时忙得睡眠都成为奢侈享受,哪里有空思考这些问题?时间上没有闲暇,生活负担也紧逼。只求把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尽善尽美,然後期待升职和加薪。


如果在那种时候说出“要追求自己的理想”一类的话来,恐怕只会被当成没睡醒吧。或者是工作压力过大,出现精神分裂病症了。

仔细想,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最近一年和同事相处的种种不如意,过去其实也发生过。只是那时候没有空余时间来理会这个。

不过,如果做的事情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应该就会不一样了吧。

不像现在或是以前,每当有一项大任务完成时,他内心充满的通常不是大功告成的喜悦,而是筋疲力尽的虚脱感:终於都结束了,不会出问题吧?

前些时候,他的喜悦来自於升职加薪後妻子发光的脸庞,和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也可能是他放弃了思考的权利,一心一意把自己打造成符合社会标准的人,一旦成功便非常高兴。那样最容易不过。标准答案填上去,一定会得到满分。他讨厌冒险,希望一切都能在掌握中,没有意外。


可是依然会有意外。

他是那样兢兢业业地恪守标准,却依然因为生病而失去工作。

和大家做一样的事帮不了他。失败永远存在。

在这个展会结束以後,他就需要确认自己是留在这个单位还是离开。

处长在新年之後的态度就完全转变了。虽然不明显,但是过去那种找到机会便拿他挖苦取乐的行为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客气和尊重。在某些时候,甚至会有他在小心翼翼讨好周祖望的错觉。这只是一种微妙的差异,不是当事人,并不能立时三刻发觉。但时间久了,整体氛围也有所改变。


周祖望有些疑惑,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难道真的是我态度变强硬的关系麽?不过,虽然不知道处长转变的原因是什麽,但不找他的麻烦总归是好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即使如此,他依然在犹豫著到底要不要离去。

“祖望哥,你尝尝看,这是我新学的菜。”是吴蕴璇愉快的声音。

自从发现周祖望晚上精神很容易“不好”之後,她便常在周末的上午登门拜访,然後顺便帮周祖望做午饭。谈谈班上学生的趣事,说说做实习教师的苦闷。即使是讲到讨厌的人事,她年轻秀丽的脸庞上也没有切实的苦闷。她是神采飞扬的,因为面对的是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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