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元谋人
元谋人  发于:2009年04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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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祖望呆了一下。到这里後遇到这种事,他的条件反射都是“忍”,尽量容忍,免得和人起争执。虽然心里不爽,却也不好意思把不满说出口──因为他“说”的方式太缓慢,自己都觉得如果这样写著字和别人较真儿,有些可笑。


但这次,他犹豫了一下,终於还是下定决心,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很好脾气地笑了笑,然後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抱歉地向对方展示。

“我已经订好回家的来回票,时间恐怕不能改了。”

对方很明显的愣住了。

一切都很顺利。被他拒绝帮忙的人居然很尴尬的样子,说:“啊?是这样啊,那,那我找别人好了…”

周祖望有些意外。

回家说给狄寒生听,狄寒生笑了笑,说:“你小时候有没有被欺负的经历?”

周祖望摇头。

“我有。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低人一等,别人也觉得欺负我是理所当然的。但其实,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嗯,其实就是纸老虎啦,你凶起来他就怕了。”


周祖望很少听狄寒生说起他小时候的事,顿时感兴趣,把自己的事情也忘记了,双眼放光地问:『你小时候还会被欺负麽?』

狄寒生一脸“这趟失误了”的表情,很郁卒地无奈点头承认。

周祖望想了想,为了安慰他,於是说,『其实我妈说我在幼儿园也是一直被排挤的,不过我已经没印象了。後来上了小学就没事了。』

狄寒生了然道:“是不是因为你成绩总是最好的?”

周祖望咧嘴笑笑。确实是这样。他总是年级第一,老师把他当宝,同学有题目不懂都要问他,谁会来欺负他呢?

『那你呢?』後来是怎麽摆脱被欺负的命运的?

狄寒生慢慢靠到沙发背上,望著苍白的天花板,有些漫不经心地,好像在回忆往事:“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可能後来大了点,懂事了,就不兴这些无聊的事情了吧?”


童年时候,时常响在他耳朵边的一声声“野种”、“没爸的杂种”、“婊子的儿子”…小孩哪里有那麽多丰富得层出不穷的骂人词汇?还不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


一切停止於那场群架。起因小到不能再小,他现在回想,只是奇怪於为什麽平时听到麻木的辱骂,怎麽就在那一天惹毛了他?也许,是积压到一定程度的爆发吧。

严格来说不算是群架,是三个人打他一个。但他让为首的那个付出了两颗门牙的代价,他自己则断了三根肋骨,差点戳进肺里就此归位。

四个小孩浑身都是血,被送进急症室。当时就轰动了整个小镇。

因为两边都伤得很重,最後的结果是都不追究。他妈妈觉得在家乡再也呆不下去了,便在他伤好一点後,和他外婆一起带他匆匆离开,几经辗转流浪,最後落脚到那个省城。


可能是打过一场生死仗的缘故,身上带著煞气。後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来惹狄寒生。後来他遇到过那个被他打断门牙的男孩子。那人明显已经成了混混,可是看见他,却没有上来寻衅。


欺善怕恶是真理。

周祖望有时候也会想不通,为什麽中学和大学时代,狄寒生表现出来的,总是那种游手好闲的腔调。明明很有能力,也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那个时候就是不显山露水。


高中最後时期,成绩倒是上升了些。那恐怕也是畏惧高考,不敢再掉以轻心。

当时全校几个优等生厮杀做一团,分分紧咬,有时候一两分间能差出5个名次来。

虽然他成绩一贯很好,并不惧怕高考,可是,最後能得到那个直升名额,他心里还是觉得十分侥幸。他们省强手如林,分数极高,而且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上了考场没人能说100。


能通过数学竞赛一等奖的方式获得直接进入大学的机会,对周祖望来说,完全是个意外之喜。

在高中偏科搞竞赛犹如押宝,押对了,一等奖,那就一步登天。如果最後发现不是这块材料,偏科的恶果只能在高考时自食。周祖望生性谨慎,权衡比较,没打算走这条路。


他自问,似乎也没有在数学方面特别出色的地方。可是身为竞赛辅导老师的数学老师却在全国比赛前找到了他。

周祖望本来不太情愿。因为他计划里没有“竞赛”这个项目。但架不住老师的劝说和狄寒生敲边鼓──其实也可能是狄寒生一直参加数学竞赛的事让他吃了一惊,思想上处於半麻痹状态。


然後,便陷入了与狄寒生一起,没日没夜背题的一个月中。

不要怀疑,就是题海。

他没想到,狄寒生居然在数学上这麽天才。更加没想到,题海战术居然奏效了。几乎所有的类型,老师交给他的整理资料里都涉及到。

周祖望不是笨蛋,又有狄寒生的讲解,更加如虎添翼。

短期集训的成果,虽然没进冬令营,好歹也是一等奖。

所以,後来同学们熬黑色七月时,他们已经收拾行囊,去了T大。

这麽一看,狄寒生其实是蛮有计划的。他目的性很强,总是试图用最少的力气来达到最终那个目的。

也许是不在意学生时代的平时成绩吧?这麽想,也就释然了。

其实他心底里隐隐奇怪的,还是狄寒生为什麽会对他那麽好。当时真正朝夕相处,不停地给他讲题的,是狄寒生。临近比赛,这对他大有助益,对狄寒生自己却没什麽好处。


虽然对方说,通过讲解题目可以获得更深刻的认识,听上去似乎也蛮有道理。

不过再想下去,实在有钻牛角尖的嫌疑。给狄寒生知道了,肯定又要骂他不拿他当朋友。

周六的晚上,周祖望和狄寒生各自进行著娱乐休闲活动。周祖望是在画画,狄寒生不知道在鼓捣什麽。过了一会儿,MSN弹出一个对话框。

“乘飞机去你家好不好?”

周祖望愣了愣,看到署名是狄寒生,不禁有些诧异。他诧异的不是狄寒生通过MSN说话,这个他们也常做──他已经买好火车来回票,狄寒生是知道的。

“可我买好火车票了。”

“放假一共没几天,在路上倒是一天一夜*2,还不算乘汽车去县城的时间,还是飞机吧。”对方显然在努力劝说。

周祖望有点难受。他也知道飞机快,可是飞机也贵啊。他现在的工资水平,决定了他不能想坐飞机就坐的。

闷了半天没回复,那边又飘过来一串字:“我也想一起去,现在火车票肯定买不到了。飞机吧!我已经订好来回的了。”还附加了一个很可怜的哭脸。

周祖望看见头几个字,脑子停摆半晌。狄寒生经常语出惊人,不过都没有这次无厘头。

“可是你的家人也希望你一起去吧,或者…”周祖望为了缓和气氛,特意说,“女朋友也会希望你陪她的。我家那个小县城二十分锺能绕城一圈,没啥好玩的。”

回答很迅速地飙来,“我爸妈都不在了。又没有女朋友。你不让我跟去,我只能一个人呆著了。”後面还附上一个号啕大哭的表情,煞是可怜。

周祖望顿时产生了一种遗弃小动物的罪恶感,不得已点头,“唉,先说好,到时候无聊了不要後悔啊。”

退票到售票处要亏损20的价钱,只好到火车站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直接卖给谁了。

正忧虑著这些细枝末节却也至关紧要的问题,就听到隔壁椅子碰撞的声音,下一秒,那个人嬉皮笑脸地跑了过来,挑著眉毛得意道:“就知道你会答应,我早就出票了,打四折,没见过吧?赚大了,几乎和软卧一样的价钱呢!”


周祖望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这便宜的票价一同欢呼。

总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但有飞机坐,5个小时就能到省城,再坐一小时汽车就能回到家里,确实很幸福。

他知道狄寒生是为了他好。现在他身体大不如前,动不动就会发烧,长途火车也是很累人的。心里有些感激,又有点怪怪的滋味。

狄寒生既然已经付掉钱,那就绝对不会再容他出钱了。朋友之间,有好到这样的麽?

机票是年三十下午2点40分的。因为周祖望上班要到这一天。到省城是7点多一点,正好可以赶9点20分开的最後一班中途汽车去周祖望家里。狄寒生怕飞机出现延误,汽车赶脱班,又订了机场的旅馆做保险。


虽然从正规角度讲,年三十的下午还是在上班的,但到了这个时候没人有心思工作。周祖望顺利赶到机场和狄寒生汇合。

可惜最後飞机果然误点,还一误就是两小时。先是说发现有人拿了登机牌却没登机,然後又空中管制。他们直到晚上9点才到了省城。汽车是肯定赶不上了,连预定的旅馆房间都有被取消的危险。


因为说好是9点前入住的,时间到了还没入住就会被取消。狄寒生打电话一问,果然在10分锺前被别人预定掉了。

不过,这班飞机误点,也害了部分来这里转车的旅客。回省城的人可以立刻回家,这些人却被推到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尴尬境地。而且省城也是个旅游城市,过年的时候大部分旅馆都十分紧俏,属於有钱都订不到了的情况。本来年三十在外奔波就已经很火大了,再遇到这种倒霉事,更加处於暴走边缘。和航空公司的人员几番论理,总算答应免费安排住宿。住宿条件自然不会太好,但那个招待所也不算很烂。大家於是各退一步。


狄寒生很是郁闷,觉得自己对突发状况预计不足,才落得现在这样。周祖望却很随遇而安,还比划著说,这是回他家,怎麽也应该是他考虑不周全才对。

狄寒生给周祖望的父母打电话,说了今晚到不了家只能在其他地方住一下。老人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心疼儿子大年三十还在外奔波,数落了几句诸如“我早就叫他初一再出发”之类的言不由衷的责备。狄寒生忙说是自己考虑得不周全,机票订的时间不好。又客气了几句,才放下电话。


在小招待所住下,匆匆洗好澡,两个人分别躺到床上休息时,已经12点多了。烟花爆竹的声音响彻云霄。旧岁除,新年至。没什麽特别激动的感觉,连拉开窗帘看烟火都没兴趣。年纪大了,就没有小时候的好奇和劲头了。


和航空公司的大爷据理力争也是要时间和体力的。不过周祖望不能说话,狄寒生则一直在打电话找旅馆,所以可以说是坐享其成,内力消耗得不厉害。只是旅行依然是疲倦的,心理生理上都是。


安静地躺了一会儿。

虽然一路上都要他照应著,已经很累了,可这是难得的和他同处一室的时间,狄寒生实在舍不得那麽快睡著,便努力强撑著。

听出另外一边床的呼吸声不像是睡著的样子,狄寒生喊了一声“祖望”,就见他转过头来,有些疑问地看著这边。

“祖望,你睡不著啊?”

那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我都不知道你认床。”

好像是噎住了半秒,然後伴著轻微的咳嗽,周祖望轻轻摇头。看狄寒生也一副睡不著的样子,他便探身从背包里拿了笔记本和笔,写道,『飞机上喝了咖啡,好像太有效果了』


他写好以後,隔著床头柜递给狄寒生。虽然这距离颇近,但真的躺在床上用手传递什麽东西又要费点劲才能拿到。

狄寒生忽然一骨碌起身,说:“我过来看吧。”

也不等周祖望同意,便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

如果是平时,他的自制力正常工作的情况下,这麽逾矩的行动是绝不会作的。但精神不好的现在,顾虑好像都被瞌睡掩盖了一样。很想很想,就自然而然地做了。

床是单人的,比宿舍的床最多大出一指宽。躺上两个成年男人空间立刻显得局促。周祖望本能地向後避,却差点掉下去。狄寒生伸手拉住他,几乎是圈著他的腰把他拉回来。为了不会掉下去,自然要靠得很紧。


看到周祖望本子上写的字,狄寒生笑笑说:“嗯,可惜我不能喝咖啡啊。不然也会很精神了。”

周祖望摇头,『睡不著不好,幸亏你没喝』

狄寒生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著:醒著才好,知道你在这里。睡著了就不知道了。

周祖望忽然想起来狄寒生以前家就在省城的,於是问,『寒生,你家就在这里,就算』他想起狄寒生说父母已亡故的事,有些後悔自己问他这个,但字已经写出来了,也收不回去。停顿了一下後,问道,『不回去看看麽?』


狄寒生轻轻摇头,说:“不想回去看。家里什麽都没有。我不想回去。”平时的他总是胸有成竹,谋定而後动,此刻,声音却有著遮掩不掉的凄凉和惊惶。

他摇头时,发丝蹭在周祖望的脸颊上,弄得有些痒痒的。周祖望不自觉地伸手去拂开,不当心碰到他的面孔,他便顺势靠了过来。周祖望本来想劝慰他,不要为父母的事过度悲伤,耳边却响起了安静悠长的呼吸声。


寒生就这样睡著了。

狄寒生睡著了也不省事,不知道什麽时候,姿势就演变成八爪章鱼式。双手紧紧抱著周祖望,腿也缠上来,好像小孩抱大毛绒玩具一样的占有姿态。周祖望想把他扒下来,但又怕弄醒了他。


周祖望想起高中时候狄寒生就甚少回家,不知怎麽的,忽然也很难过。而且还觉得内疚。寒生的事情,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少了。连他双亲过世的消息,都是到最近听他说起才知道。


招待所的暖气也不足,盖著单被一个人睡是一定会冷的。

想著,周祖望由著已经睡熟的人任性地紧抱住他,艰难地拉上了被子。

想想还是有些别扭,又努力往回缩,尽量和对方保持一点缝隙的距离。而後慢慢进入半梦半醒的睡眠中。

早晨醒来时,周祖望发现整晚扒在他身上的章鱼已经在洗漱了。本来以为一定睡不好的,没想到神清气爽,基本上可以说休息得很好。

吃过早饭退了房,两个人就打车到了城里。买好车票以後,因为发车时间是下午3点锺的,所以还有余裕在城里逛逛。

高中三年都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看见一草一木都有种熟悉的感觉。这个城市发展得并不算太迅速,离开了十多年,大体的框架还是没变。

狄寒生想了想,问周祖望说:“先到中学去看看,然後顺著原来的老路线到商业区吃午饭逛街,再去汽车站?”

周祖望点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他们没带什麽行李,一人背了只旅行背包,这样背著它到处转也不会太沈重累赘。包里装了换洗衣物和带给周祖望父母的礼物。周祖望只买了些居住城市特产的小糕点,狄寒生倒是很认真的准备了两盒参片。祖望说他太客气,狄寒生却说,要白吃白喝十来天,不讨好不行。


两个人都穿得比较休闲,棉夹克、牛仔裤加旅游鞋,精干利索,而且看上去年轻不少。不像工作多年的社会人,倒有点学生仔的味道。

中学所在地方,离市中心的商业区有20分锺路程。那个时候觉得走20分锺也是挺远的距离了,现在习惯了大都市里动辄1小时的车程,对此完全不以为意。

学校的主楼还是那几栋,乍一看觉得陌生,後来才反映过来,是重新粉刷过墙壁了。原来灰秃秃的教学楼,变成了奶白色。看起来比较新,却有些疏离。

穿过围栏上蔷薇藤的缝隙,可以看到原来的煤渣跑道已经变成了暗红的塑胶质地。远远的能望见沙坑和单双杠,那块地方似乎还是老样子,没什麽改变。

校友录上说学校在市郊又买了一块地,现在高三迁到那里去念,周一关门周六下午开门,搞得和集中营一样。比较起来,他们那个时候好歹还是可以每天都出去一下的。


沿著围栏慢慢走,来到学校的正门口,往里张望,似乎连值班的人都没有。应该是有的,也许是睡在里面的保安室吧。

走了一会儿,周祖望就开始小幅度的搓著手。他体质偏凉,现在更是不耐冻。狄寒生见状握住他手,发觉冰得糁人,便不肯再放开。周祖望略觉尴尬,想抽回来。狄寒生却说:“没关系,我手一向热的。可惜忘记带手套了。”他其实也知道周祖望挣扎的原因不是这个,但是最近克制力似乎直线下降。可能食髓知味、得蜀望隆就是指这个情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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