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荒月————焰剑[下]
焰剑[下]  发于:2009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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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边界不时爆发的零星冲突纯粹只是为了让戏演起来更逼真。这一日,葛东慎坐在城寨上焚香抚琴,偶来兴起之曲高山流水,奏尽千古英雄寂寞。
踌躇满志之际心里仍不免为那一隅缺憾感到惘然。指尖勾弦清音迸出,狂而不狷的激越琴声撩落满城花白柳絮,忽尔风雪骤停,操琴者的心神却因深陷琴意而无可自拔--

穷其一生的执着到头来终归黄土一抔,对于身外之物葛东慎向来抱持着可有可无的心态。只是勘不破的世情尤是作茧自缚,当开始会去在意一件事物,心魔便由此悄然降生。

当年一时心血来潮他在无定河对岸创立了安南集,当年为觅敌手他挑上了琅琊宇文,当年所有的不经意揭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烟尘往事,与那个人的邂逅,更是他始料未及--

原本弟弟的情人是他不该去碰的人,然而游走在危险边缘的刺激滋味却教人不禁耽溺其中。以为一旦征服了那个人自己也算是在白氏面前扳回一成,起初他是这么想的,可渐渐的到后来……似乎不再是那么一回事。

硬气到近乎执拗的性格会因一件小事而潸然落泪,渴求被紧握的双手却也一再口是心非把他人的温柔用力往外推。无以名之的自虐兴许是自幼来自家族的羁绊,但那是他最无法理解同时也是最不想去理解的产物。

从小便被拋弃的他有权选择过上无牵无挂的日子,他凭什么要为了去包容另外一个人的人生而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知不觉琴声乱了,遽收的十指愕然压住颤弦之时还收不回纷飞的心绪,推凳起身拿过烟管,葛东慎走到城堞前眺望起远方,未髻的发在风中飘散,皓白的衣袂翻飞若蝶,不世风流共雪天一色。

薄白的烟雾轻喷出唇,迷乱的眼神逐渐沉淀了下来,赶在部下接近当口,他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自信悠然。
「葛爷,云七离开安南集了。」出声的布衣男子一身深灰色的劲装风尘仆仆,风疾厉距离葛东慎有五步之遥,左手习惯性扣在刀柄上。
倚着城堞葛东慎低头抽了口烟表情颇漫不经心,「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据乌洛儿兄弟传来的消息,其余被软禁的人一听闻云七离开便开始蠢蠢欲动,还扬言要葛爷给他们一个交代。」
「还回来做什么呢?十三寨已经没有他们容身之所了。倘若他们急着报效家国的话,打前锋的战士至今尚缺几名……呵呵,不妨让乌洛儿去探探他们口风,之中有些人云派的色彩没那么重或许多少还能为我所用。总之,愿意为安南集挺身而战的人便让他们转往他处待命,自然有他们大显身手的机会。」

对葛东慎的话风疾厉不曾有过质疑。颔了首,只听他进一步问道:「至于云七的义弟何超然,请问葛爷打算如何处置?」
「说到这个天水寨寨主……此人性情耿直忠厚倒也不失为一条热血汉子,嗯嗯嗯,劳驾风兄弟亲自跑一趟安南集将何超然接来此地,这场大义灭亲的高潮戏可少不了他啊!还有交代下去,云七若欲上苍云寨请山下兄弟不要阻拦让他一路畅行即可,后头的事我自有安排。」

「知道了,那么我即刻便启程。对了葛爷,我不在的这段期间,您身边是否需要加派人手保护?」
「犯不着,单凭云七一人之力想动我恐怕还是痴心妄想,不过段春雨那边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吶!」沉吟了一会儿,葛东慎忽然神情一凝,「风兄弟,出寨之前找几名心腹设法潜进琅琊散播段春雨意图造反的谣言,葛某非逼得他假戏真作不可。」

「明白,这就去办。」
望着风疾厉的背影远去,葛东慎的目光不由得深了。
有所图的伸出援手最后换来了烈士的热血肝肠,披肝沥胆替自己卖命的人倘若知道信任竟是建立在如此丑恶的事实之上真不晓得会做何感想?
先达笑弹冠,休向侯门轻曳裾;相知犹按剑,莫从世路暗投珠。
几不可闻的叹息轻轻逸出唇隙,越是单纯的对手纔能让这颗心牢牢记住跳动的感觉,还活着吗?
腾空的轻烟迷蒙中隐约穿透记忆,葛东慎缓缓闭上双眼,蓦地想起了一些精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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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宇文琛告知囚牢所在,楚曦作梦也没想过会跟韩子江在这种地方重逢。
遍体鳞伤近乎血肉模糊的形容像是乍才历经人间炼狱归来,望着地上那对残破而瘫软的四肢,楚曦一时怔然无言。
与他相识至今多少日子了?
清狂的年少,落拓的青春,他与日攸,是一起从白城带出来的回忆。
从前琅琊还叫白城的时候,韩子江是他最信任的副将。在他的认知中,一起并肩作战的两人虽谈不上默契无间却也曾是浴血患难的好兄弟。尽管事过境迁,他依然不明白…不明白过去沙场上相互扶持的同袍何以性情大变、何以反目成仇演变至陷入一路逼杀的循环?

城破之后,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愿再提起这个人。每见他一面,他便会想起云水阁上那把火,那把一夕之间烧毁所有光明又冷不防将他推入无尽长夜的熊熊烈火--
虽然出示了宇文琛的手谕,但狱卒像是不放心似的仍在旁紧迫盯人,楚曦视若无睹,勒令他解开铁链之后便推开牢门走了进去。
好生沉默了一会儿,才听他低声说道:「还认得我吗?」
「化成灰都认得。」
勉强睁开的双眼赭红不已,气弱游丝的嗓音干哑不堪彷佛是几经折磨的荒漠旅客渴求着一滴甘泉的滋润。
楚曦抿唇走近,眼底置不下多余事物。「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韩子江愣了良久,忽然颓倒在斑驳的石墙上有气无力道:「来太久了…久得连日子都给忘了……」
「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下场?」
「想过,我甚至连你的下场都替你想好了,想听吗?哈哈哈……」
楚曦微微瞇起眼,一语不发。
「大摇大摆跑来看我的笑话,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以为你还能风光到什么时候?楚曦,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跟我都是可怜人,一辈子巴望着一样东西可是永远也没拥有的份……今日我落魄,你也休想全身而退--」

心不动,气不动,只闻楚曦淡淡问道:「你倒说说我有哪一点跟你这卑鄙小人扯上关系了?」
「呸,你有什么资格骂我卑鄙?你的手段又光明磊落到哪儿去?哼哼哼,只会躺在男人身下呻吟的大将军--」
十足响亮的耳光力道之大连一旁的狱卒都被吓了一跳,不计较失了身份,楚曦怒眉反手又是一掌,毫不介意对方咬破舌头的血渍弄脏了霜白的腕袖。
吐了口血,韩子江忍不住冷笑道:「唷,恼羞成怒了?」
无法移动的四肢韩子江硬直的坐姿望之竟凛不可侵,楚曦拂袖退开身子,脸色倏地一沉。「退下!」
「呃?」留意到楚曦发言的对象,狱卒突然不知所措。
「我说退下你听不懂吗?」
「可是--」
见他面有难色,楚曦轻哼一声甚不以为然。「可是什么?敢情琅琊太傅的命令连你一名小小的狱卒都起不了作用?」
「小的、小的不敢……」
「那还不退下!」
「是、是--」冷峻的神色慑出人一身冷汗,狱卒唯唯诺诺退出牢外,片刻也不敢多留。
「刻意摒退左右是怕面子挂不住吗?你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
冷眼揽入韩子江那张因瘀血肿胀而更显猥琐的笑容,楚曦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你除了逞口舌之快还能说点其它有趣的事来逗人开心吗?」
「光耍耍嘴皮子就可以让当今深蒙皇宠的琅琊太傅脸色大变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逗人开心?」
「莫怪你总摆脱不了输家的角色,真是可悲,你除了猛踩别人痛脚之外似乎别无长处了。」
「是痛脚却也非虚构的谎言,可不是吗?人家是马上打天下,您楚大人则是床上钓功名,正可谓一山还有一山高--」
像是忍无可忍,怒火中烧的楚曦顺手舀起地上刑后的盐水当韩子江的脸泼了过去。
「洗洗你那张臭气熏天的嘴!」
不痛不痒甩开一脸痛到发麻的知觉,见楚曦气到面无血色,韩子江咯咯笑了起来。
「别人我可不敢信口雌黄,但你能否认跟白日攸那段荒唐的关系吗?十年前我在关外亲眼目睹难道会有假?哼,那时候军队常驻在外,白日攸不知是耐不住寂寞还是一时兴致,你以为我不晓得他经常借故微服溜进红柳河大营吗?」

见楚曦不为所动,韩子江很不是滋味道:「多少回了,明明同为一朝君臣,明明我是那么努力在战场上替他砍下敌人的头颅、替他守护他的国家,可他是怎么回报我的?老天爷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为什么偏偏只有你能得到他的眷顾?」

听见最后一句近乎控诉的讥讽笑意,楚曦霎时像是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瞪大了眼,无力抵上铁栏杆的背脊早已是冷汗涔涔。「韩子江你--」
「得不到的我宁可亲手毁了它,我宁可让这块缺口空着也不愿见到你们双宿双飞!你凭什么、你究竟凭什么同我争?你知道你有多惹人厌吗?当我好不容易拋舍弃所有打算到安南集重新开始,没想到你依旧阴魂不散!你以为葛东慎是什么好东西?我呔!打从你决定接受琅琊太傅的身份的那一天起,他便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楚曦闻言不以为然道:「怎么,挑拨完宇文琛之后又想分化我跟葛东慎吗?」
「当年,你真当他是为了讨你欢心下令拆坝放水吗?你真当他是为了救你逃出宇文氏的魔掌设计让你服下离魂吗?哈哈哈,那你又知不知道他为了取信于你连苦肉计都用上了?你以为年初暮春时分那场风寒是怎么染上的?烤了一天的热火浸了一夜的冷水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吧?借故让你接触安南集核心为的是要你卸下心房替他缓住琅琊进攻的脚步,可笑的是待他万事具备,失去利用价值的你回头居然还能用来牵制宇文琛--」

一句句所谓的真相,宛如裸露的疮疤教楚曦无地自容,情难以堪闭上了双眼,脱口的声音竟有几分颤抖。「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了。」
「若不信就擦掉那难看的眼泪,别站在那边自欺欺人!」
「韩子江,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制造这些对立冲突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折磨别人能让你觉得快活吗?」
「快活、当然快活!见到你痛苦乃是人生一大乐事。」
紧扣着铁杆的指尖只是为了寻求某种依附,近乎声泪俱下,楚曦一度直不起身子。「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从不晓得你对日攸--」
「少惺惺作态了,你这个伪君子。」
轰入耳内的贬损楚曦未将之放在心上,只是强行忍住胸口汹涌的情绪走过去想替他解开锁炼。
「滚!我才不希罕你廉价的同情!」
遭到奋力挥开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楚曦摇摇头,煞是为难。「你误会--」
遽然打断楚曦的话,韩子江阴沉笑道:「你放心,就算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我还是会好好活着……活着看你何时会得到报应!」
「你当真如此恨我?」
「与其说恨,倒不如说我彻底看不起你这个人!像你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混帐是不会理解我的痛苦的……你的存在让我毕生追求的美梦一再落空,这世上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如果没有你,我又怎会出卖白城?你以为国破家亡的就只有你一人吗?你以为我就不伤心吗?」

楚曦望着他,眼中有沉痛更泛着些微怜悯,若有似无刮蚀过心口的触觉让他禁不住换了口气。「在这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韩子江,就算没有我,日攸他也不可能会爱你。」

「这不关你的事!」
「你真是疯得可怜……」失笑的唇色掠过几分苍白,同样执着的心,无形中将三个人的命运缠在了一块儿。
「疯了也好,疯了就用不着再这么痛苦了……你走吧!有生之年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如果有机会的话,大概也是我一时大发慈悲到你坟前上香的时候吧!」
「韩子江……」
疲惫阖去眼前的影像,韩子江紧紧抿起了唇似是不愿再行言语。
楚曦默默望着那张曾经清俊如今却伤疤错布的容颜,心中顿时百味杂陈。
难以抹除的错误一步步将彼此导向毁灭之途,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的人究底是为了什么,就连他也不禁迷惘了。
第五十七章

马不停蹄赶回苍云寨的云七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自家门口受到重重的岗哨盘查--
「啊?恕小的眼拙了竟不知您就是云大寨主?您老慢走、请慢走--」
有眼无珠的生脸孔即便哈腰也掩不住难堪的蠢样让云七一再皱了眉头,自动略去千篇一律几乎是乏善可陈的对话,他不发一语牵过马匹继续朝目的地走去。
蓦地,山间的风雪又凶猛了起来,云七催紧脚步狼狈躲进大寨,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肩膀早已覆上一层厚厚的冰霜。正纳闷没人前来招呼的当口,忽见一道不甚陌生的身影捧着烟杆怡然掠进眼前。

「嗳唷?这不是云七先生么?」
四目相接之际,来人惊讶得连烟嘴都离了口。热腾腾的烟雾尚在空中凝结未散,云七却无视对方一脸热络径自拱起双袖阴着脸退至一旁。
「还真是久见了,在下因为迟迟等不到葛爷,只好自作主张不辞而别。」
「欸,哪儿的话?是说云先生能实时赶回真是太好了,怪只怪这阵子军务冗杂忙得葛某晕头转向一时无暇返回安南集亲自解释,葛某寻求您的谅解都来不及了又岂敢胡乱怪罪?」

「好说好说,说解释倒是言重了,只是在下双脚一踏进苍云山,当下还误以为走错地方了呢!」
「此话怎讲?」葛东慎含着烟嘴就近坐了下来,偏偏让出的位置正好是寨主的上座。云七面无表情瞥了一眼不为所动,仅缩着双袖兀自把话接了下去。
「离开不过短短数日,万没想到再进家门一切却得按规矩来办?更荒谬的是,这偌大的苍云寨似乎没几个人认得在下这个当家的……」
葛东慎托着下颚认真听了一会儿,从容不迫抽了口烟浅浅笑道:「原来是这件事?都怪葛某疏忽了真对不住……欸,该从何说起才好呢?起初来得匆忙,挡下段春雨第一波攻势之后紧接着无定河畔又战事吃紧,情非得已之下葛某只好就近商请苍云寨的弟兄前往支持……」

「那么在下沿途所遇上的弟兄们是?」
「他们啊?他们都是清风寨的弟兄…葛某顾虑到苍云寨身为十三寨之首放空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倒也不妙,便飞书央求风兄弟设法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调度人手过来帮忙……话说回来,葛某事前可是对山下的兄弟再三耳提面命要他们特别留意上山之人的身份,敢情他们是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得罪云先生了?」

「非也,只是在下当时仍处于状况外难免感到疑惑罢了,现在一经葛爷说明明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在下小题大作了。」
见他给了台阶下,葛东慎打铁趁热索性烟杆一搁起身赔起罪来。「失礼失礼,是葛某喧宾夺主才对,葛某在此向云先生致歉了。」
「葛爷临机应变处理得当又何错之有?在下才要感激您护苍云寨周全--」
急忙拉住云七答礼的身势,葛东慎拍拍他肩膀笑道:「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葛某既是大家推举出来的盟主临危自然当仁不让,更何况此等分内小事?」
「总之葛爷的恩德在下铭感五内……」
「呵呵,葛某有云先生这句话就够了。」笑吟吟回到炕上坐下,葛东慎执起烟杆回头又烧起烟来。「言归正传,无定河战况依然胶着不下,葛某见对方攻势似乎有所保留也不敢贸然用兵,不过日前又听说琅琊即将出动大军驰援前线,唉,届时十三寨恐怕是螳臂挡车……」

「葛爷忒谦了,背后有安南集如此坚硬的靠山又何惧琅琊来势汹汹?」
「云先生此言差矣,非是葛某杞人忧天,而是就算十三寨背后靠山再硬也禁不起自己人一次出卖,您忘了,敌军手上可握有韩子江这张王牌--」
「葛爷似乎很在意这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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