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荒月————焰剑[下]
焰剑[下]  发于:2009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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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穿过竹篱,昔日葛东慎赠予他的白马疾影还系在树下。
脚步声才稍稍走近,便听见牠抬头嘶鸣了几声彷佛还认得他这个主人。楚曦伸手摸了摸那身柔顺的鬃毛,心里不禁兴起几丝感慨。
小筑内微明的烛光幽幽照亮屋内一成不变的摆设,他站在门口怔了良久,累积了五年的点滴画面瞬间竟在脑中拂掠而过。
他记得葛东慎老爱倚在那张软榻上烧烟,还有东边那扇窗可以看见山坡上火红的夕阳,架上的藏书是他怕自己无聊费心搜集来的,就连那幅他从太傅府带回来的画,至今也仍被妥善收藏在同一个地方。

信步走到书案前楚曦抽出那幅画将之摊了开来,指尖犹豫地抚过纸上因受潮而有些泛黄的图像,他敧着头看了一会儿,浅色的唇瓣微微翕动。
他发现他越来越不懂他了。
他凭什么这般胜券在握?凭什么认定自己一定会回来呢?
那一夜委身于他,窒在胸口那股滋味复杂到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无法定义的感情对他们而言是幸抑或不幸?
是不是…打从诞生在这个时代开始,便注定被剥夺了回答的权利?
不可反抗的宿命在肩头扣上了枷锁,尽管再不胜负荷也只能一声不吭承受下来,在俗世浊流里苟延残喘吧?
一恁自己贪恋虚伪的温柔,不由自主沉沦在这场自欺欺人的游戏里。等待梦醒时分,直到再也骗不下去的那一天为止,再来狠狠嘲笑对方的伤口--
这就是他们替彼此预设好的结局。
他明知自己如坐针毡却从不否认乌洛儿口中的真相,他明知自己离意已决可还是大方地将腰牌交到了手上。
葛东慎,你这是在试探我吗?
楚曦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无力压在案上。墙角熊熊燃烧的火盆逼退了夜里的寒气,燃烧殆尽的余味为如是凄冷的夜平添了几许落寞的气息。
沉寂了半晌,只见楚曦草草卷起画纸,毅然朝火盆的方向走了过去。
焰舌凶猛吞没的当口,他看见了白日攸在云水阁自焚的景象,看见了自己在宫墙外徘徊不去的黯然,看见了一名游子近乡情怯的踌躇,更看见了葛东慎那双总是讳莫如深的眼神--

亲手斩断一切,他逼自己先醒了过来。
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这条路也就不会走得这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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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葛东慎的腰牌楚曦顺利出了安南集,怎知才一上岸,不远处便见乌落儿立马相迎。
那时候天还是灰蒙蒙一片,是夜如此漫长,漫长到令人觉得难捱。
楚曦假装没看见他漠然从身边走过,果不其然,要不了一会儿便见乌洛儿急忙忙跟了上来。
「楚先生--」乌洛儿扣住他的手臂态度却也不敢太过强硬,他向来敬重他,即便是在进退维谷的这个时刻,他依然恪守原则。
楚曦撂开他的手,表情带了点意外。「你这是干什么?」
乌洛儿恭敬退至一旁,但神色甚是冷硬。「楚先生,请您回去。」
「我不正要回去?」
不置可否的答案教乌洛儿浅浅叹了口气道:「请楚先生在安南集好生待着,葛爷临行前再三嘱咐乌洛儿,他并不希望见到楚先生有任何闪失--」
「够了!葛东慎不也说过要你任我差遣,我现在就命令你让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楚曦看似心意已决。
只是,他的执拗可苦煞了乌洛儿。「楚先生不是答应过葛爷吗?您怎可出尔反尔?」
「你是哪只耳朵听见我答应他了?我只说我要去极辰居一趟,现在极辰居我去过了,也不算背信。」楚曦负手转过身去,显然是不欲多言。
乌洛儿默默望了他一会儿才道:「楚先生当真要与葛爷为敌?」
「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正如同葛东慎也不可能为我放弃天下霸业不是吗?乌洛儿,他早料到我会走……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还猜不着他的心思吗?你若强加阻拦,请带着我的尸体回去交差吧!」

「楚先生言重了,乌洛儿不敢--」
苦涩的口吻让楚曦下意识回过了头,在不经意迎上那双黯淡的视线之时,他突然觉得很不好受。虽然乌洛儿过去帮葛东慎干下那么多偷鸡摸狗的事,可是在得知他的身世之后,他竟狠不下心肠恨他。毕竟说到这点愚忠,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胜得了他?

反观韩子江此人,背弃日攸在前不说,现在居然连葛东慎也出卖了。一想到这儿,他趁势打蛇上棍道:「乌洛儿,平定十三寨挟权倾轧一事,我兴许可以助上一臂之力。我有把握劝动宇文琛兴兵襄助安南集,你意下如何?」

「这……」乌洛儿像是被楚曦的话吓住了,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无关乎彼此立场,此举仅为答谢葛东慎救命之恩。更何况宇文琛本来就视十三寨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想他会乐于顺水推舟的。怎么,你怀疑我话的可信度吗?」
「不、不是的……」
「既然如此,那你便是同意啰?」
乌洛儿抱拳道:「楚先生的为人乌洛儿信得过,只是不知楚先生打算如何进行此事?」
「我只有一事相求。」
「呃?」
「念在你我多年主仆的情分上,你姑且先答应下来吧?」
乌洛儿几经踟蹰,最后还是妥协了。「楚先生请说吧!」
楚曦淡淡一笑抽过他坐骑上的马鞭握在手里,随后凑近他耳边轻喃了几句。
只见乌洛儿面如死灰,断然拒绝道:「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
楚曦颓肩看着他,禁不住叹了口气。「若你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呢?」
「楚先生……」
「无须多言,一切后果由我自行承担。」
挥手制止了后续劝阻的话语,楚曦抬头望向彼空,适逢旭日缓缓从云隙露脸,瞬间迸射出万丈光芒。过于眩目的颜色最后在苍穹间染开一片,目送日落日升的同时,又是新的一天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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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时分,一条俐落的身影潜进了雷侯府。不速之客像是对此地地形了若指掌,不过须臾,便找到了目标物。
为了替明年继承爵位提前做出准备,业已接下父亲司城惊雷一半公差的司城维叶这阵子几乎都以书榻为床。只是向来好逸恶劳的他被诸多繁杂的王城事务操得苦不堪言,清俊的眸眼底下,曾几何时挂上的两轮浓重阴霾早已驱之不去。

打从琅琊王回城至今,司城维叶的痛苦可以说是达到了双重的极致。撇开老爹成日在耳边的絮叨不提,他光是为了要替宇文琛找楚曦,累得险些去掉半条命。
屈指算算一天稍微可以喘口气的次数,他不禁可怜兮兮地垮丧了脸。
连二个时辰都不到的睡眠时间……这还能活吗?
唉,堂堂的小雷侯连自家的仆人都不如,再不赶紧找个人来拯救他脱离苦海,他迟早会被搞到精神崩溃。
好不容易解决案上一大叠公文,司城维叶起身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出门去吹吹风。怎知,双脚才刚跨出门槛,冷不防地又让人给抓了进去。
「唔--」不知打哪儿伸出的大手粗鲁地摀住了口鼻。司城维叶惊慌失措地挣动手足之际,耳边却轻轻响起一道他并不陌生的嗓音。
「小侯爷,只要您答应不作声,我立即松手。」
司城维叶扭头朝他瞪去,睁大的双眼极像有火星立刻窜出。
好一个狗奴才胆敢这样招呼本少爷!最好别教本少爷逮着机会,要不然铁定要你十倍、不,百倍奉还!
「小侯爷答应吗?」
司城维叶佯装乖巧地点点头,待一退开身子,迎头便给了对方颜面一拳。
只可惜来势凶猛的拳头一旦打在一堵肉墙上,就好象是让蚊子叮了一下似地不痛不痒。
来人自知理亏也没出手反击,只是一径苦笑道:「得罪了小侯爷,挨这一拳也不冤枉。」
司城维叶难掩悻意地揉着发疼的手掌道:「三更半夜潜入雷侯府还不蒙面,你当我这儿是厨房任你来去自如吗!哼,果真是什么主子教出什么下人,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一堆狗屁自大自私的家伙!」

「恕我愚昧,请问小侯爷骂的是哪个主子?」
司城维叶气呼呼地噤了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摆明了是来讨骂的。不过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胸口那股恶气可还没消呢!不愿再接续那疑似会落人口实的问题,他故意把话岔开道:「你、你--以前被你骗了!竟不晓得你如此阴毒!阿琛可被你害惨了!」

「不过各为其主,戮力而为罢了。既然小侯爷成见已深,我也不妄求谅解。」
「诡辩之徒!背叛就是背叛,还把话讲那么好听!呿,识清你的真面目之后才知你这般能言善道!废话少说,说出你夜探雷侯府的目的吧!」
「哦,我听说你们最近在找楚曦--」
一听见楚曦的名字,司城维叶不加思索一把紧紧揪住他襟口道:「楚师傅在哪儿?原来是你把他弄走的?你这该死的混帐居然还敢跑来跟我耀武扬威!」
「小侯爷的话都问完了吗?虽然我十分乐意留下来洗耳恭听,可是楚先生那边可不能等……」
「你说什么?」
「想知道实情的话劳驾小侯爷跟我走一趟吧!」
「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脚长在小侯爷身上,我岂敢替您拿什么主意?不然,明早西城郊十里之外舍青酒肆,我会在那儿恭候大驾。只是,黄昏前若不见您孤身前来,我担保楚曦这个人将会永远消失。」

司城维叶听他撂出狠话心里又急又气,这、大半夜的状况怎会这么多啊?本想多拖延片刻找宇文琛商量一番,但显然被对方看出了端倪。
见他沉默不语,他浅浅笑道:「我言尽于此,就此告辞了。」
「乌洛儿!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无视司城维叶一脸焦愁,乌洛儿走到门边小心观望屋外动静确定无碍之后,便兀自拉开房门纵身跃过院墙。
司城维叶无奈目送他远去,头疼地扶著书案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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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天色才泛出鱼肚白,司城维叶便策马出了雷侯府。
来到城门口,把守城门的守卫见他行色匆匆多嘴问了两句,结果倒霉成了司城维叶怒气下的炮灰。
依照指示朝西疾行十里之后,司城维叶果真找到了乌洛儿口中的舍青酒肆。
西郊本就不若东市热闹,尤其是在曙光破雾的大清早,荒凉萧索的气氛更是浓重地笼罩住寂寂旷野。
司城维叶将马匹系在树下后打算步入酒肆一探究竟,却见乌洛儿正倚在一辆马车前面对他招手。
拧眉改变了行径方向,司城维叶咬牙按捺住满腹蓄势待发的怒气,他跟这个狗奴才至此是势不两立了!「哼!我看你玩什么把戏!」
乌洛儿将他领到车厢之后突然按住他准备掀开帘幕的手道:「小侯爷真不愧是重情重义之人,把楚先生交到您手上我也放心了。」
「废话!快滚开!」
「是、是--楚先生就在里头,小侯爷请自便。」
「哼!你当本少爷是傻瓜吗?楚师傅那么大一个人岂会乖乖听你摆布!」
乌洛儿闻言倒也不生气,仅轻描淡写道:「小侯爷看完之后再发脾气也不迟。」
「退一边去!」
将信将疑掀开了帘幕,赤裸裸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却教他差点站不住脚。
火速倒吸了口冷气,他说服自己要冷静下来,可是他的手怎么在抖啊?
情急跳上马车察看,他小心搬动着那具伤得体无完肤的身子,费了一番功夫之后才扳正了他的脸。
一瞧清楚脸孔,司城维叶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他几乎能想象宇文琛在宫里雷霆大怒的模样了。
「楚师傅、楚师傅你醒醒!我是维叶,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苍白如纸的脸色,紧闭的眼睫,瘫软的四肢毫无动静,在在表露于外的讯息更像是宣告了所有生命气息的断绝。「不、不会吧?我要是这样把你带回去,阿琛会杀了我的……」

司城维叶手忙脚乱地探上他的脉搏,好不容易感到微弱的起伏之时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备受惊吓之余。他突然想起了车外的始作俑者。
「乌洛儿你这混帐,居然放任楚师傅伤成这样也不先请个大夫医治!要是人救不活了,你看本少爷怎么跟你算帐!」
连番的恶言咒骂迟迟未闻响应,司城维叶不由得感到狐疑。
掀起帘幕往外一瞧,这才发现四周早已空无一人。
第四十章
天苍野茫,疾风劲云卷过群峦叠嶂,曾昔豪迈的边关风光在经历严冬万物凋敝之刻,壮阔之中,平添了几丝枯寂之感。
葛东慎谢绝了部属护卫的好意决定轻装简从前往苍云寨。
驾著称不上华丽的马车,单调质朴的外型彷佛里头乘坐之人不过是寻常商旅。安南集的大当家选择微服走访,赌的是一生的运气,求的自然是不想引起有心人士的侧目。

这一路上,他支颐凭窗眺望间或吞云吐雾,从那张好不悠然的脸上,找不出丝毫赶赴现场处理杀人案件时该有的十万火急。
搁在扶手上的指尖蓦地半握成型,明明空无一物,可是葛东慎却默默看了许久。
「我该相信你吗?这一次,我竟连你都赌上了……」
几不可闻的笑意轻轻逸出唇隙,待收掌成拳,眼神变换的瞬间,再抬头,他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
即便身上披着貂裘,但逼近的朔气仍不时带起一阵寒意,正当葛东慎想让随从张罗火炉取暖之时,马车竟忽地嘎然停止。
「怎么了?」隔着帷帘葛东慎只闻沉声问道,其中某名贴身随从见状连忙凑前禀道:
「回葛爷,前方有人拦路。」
葛东慎眉梢微微一抬,表情仍是一贯的淡漠。「你去问问看是什么事情,记住,别耽搁太久,赶路为要。」
「遵命。」
霍然挡住去路的男子脸上虽然覆着布巾,但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那对精光迸射的眼眸更藏不住英雄锐气。
只见他临风而立英姿好不飒爽,然而右手轻扣刀柄的举动,却足以让四周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阁下,请问有何指教?」随从里头的为首者神色俨然朗声问道,饱满的丹田之力感觉得出来是个练家子。
男子微弯的眼角看似含笑,口气听上去甚是温和。「在下想求见贵主一面。」
「阁下拦路在前,无礼在后,吾主岂能随便接见来路不明之人。」
「在下拦路无非也是替彼此制造对话的机会,至于您指责在下无礼这一点,可让在下觉得委屈了。」
「哼,阁下若有心求见又何须手握兵器呢?」
「哎呀,这只是在下改不掉的坏习惯,您也知道,练武之人兵器一旦离手便失了安全感,可否请通融一下代为转告呢?」
「吾主急着赶路,若阁下没有恶意请先行让道以免双方再度滋生不必要的误会。阁下若有心求见,烦请择日送上拜帖,相信吾主绝对乐意跟阁下一叙。」
「哦?若我不让呢?」
「若不让,便唯有兵刃相见了。」此言既出,只见随从二三人一拥而上将之团团围住,男子见状倒也不惊慌,只是纵声一笑,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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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楚曦带回雷侯府安顿好之后司城维叶马不停蹄赶往王宫通风报信,怎知来得很不是时候,叔孙谷鹰刚好在跟宇文琛议事。
他一边候传一边烦恼着待会儿该怎么跟宇文琛解释,怎知脑袋都还没打好草稿,殿内便已经来人唤他进去了。
一进殿看见叔孙谷鹰,司城维叶心不甘情不愿朝他行礼,再怎么说他都是晚辈,光在这一点上他便注定吃了个大闷亏。
「我说维叶小子,这么晚了你还进宫来找王叙旧啊?」
「是啊!王日理万机,为了怕王忘记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知己好友,只好利用晚上空闲的时候多多跟王拉拢感情,以杜绝小人蒙蔽圣听趁机诋毁国家栋梁。」
听出他弦外之音,平白遭受羞辱的叔孙谷鹰气得直是吹胡子瞪眼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叔孙伯父听出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啰!」
「臭小子--」司城维叶嘻皮笑脸的姿态让叔孙谷鹰怒不可遏,正当他准备好好教训他一番之时,被晾在一旁的宇文琛显然已经不堪其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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