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宇文琛顾不得内侍的阻拦硬是打断了宫廷议政。宇文徙川看了他怒眉腾腾的儿子一眼,只好勒令众人先行回避。
「琛儿,你真是越来越无礼了。」宇文徙川抿起唇看上去甚不高兴。
「父王,您把师傅藏哪儿去了?」无视宇文徙川的王者威严,宇文琛情急扯住他衣袖问道。
宇文徙川扬扬眉表情很不以为然。「你师傅都这么大一个人了,父王还能将他藏到哪儿去?」
「几天前父王不是召见师傅吗?从此之后师傅便不见踪影,难道不是父王将他拘起来了吗?」
「你师傅好端端的也没犯错,父王又不是昏君岂能随便拿人?没人知会你吗?你师傅是出城给父王办差去了。」
「办甚么差?危不危险?」
「放心吧!你师傅本领那么大还怕他出事不成?」
「父王究竟让师傅上哪儿去了?」宇文徙川笑得越是深沈,宇文琛心里越是不安。
「安南集。」
宇文琛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安南集?安南集不是一向与琅琊水火不容吗?父王让师傅只身一人前去怎可能还活命回来?父王这不是摆明了要害死师傅吗?」
「放肆!」
「啊、啊?儿、儿臣冒犯了……请、请父王原谅……」宇文徙川突如其来的暴喝把宇文琛吓得跌坐在地,他胆怯的望着他,瘫软的双腿仍忍不住颤抖。
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宇文徙川及时和缓颜色道:「琛儿,你师傅是为琅琊百姓而战,若真因此捐躯的话也是虽死犹荣……不过父王相信他定能平安归来……过来父王身边……你说父王甚么时候骗过人了?琛儿与其在此瞎操心,倒不如跟父王想想要怎么奖赏你师傅吧?」
「父王?」宇文琛犹疑的迎上他的视线却迟迟不敢靠近。
「还怀疑父王的话?」
「不、不是……儿臣没这个意思……」宇文琛低下头吶吶道。
「那就好。琛儿给父王拿个主意吧?你想要给你师傅甚么惊喜呢?」
「这……」
「但说无妨。」
「听说司城部最近派人呈上了几件珍贵的贡礼……琛儿若说想要其中一样的话不知道父王愿不愿意?」
「琛儿说的可是那三颗天青果?」
「儿臣的心思果然瞒不过父王……」宇文琛吐了吐舌头道。
「天青果长年生长在积雪不散的峰顶,平素宛如枯枝,唯逢三十年一轮之周期才生花落蒂结实一次,据说一旦服食其果,便能百毒辟易——」
「正是。」
见宇文琛频频点头,宇文徙川可纳闷了。「琛儿的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父王记得不曾告诉过你……」
「是以前还住在关外的时候维叶告诉儿臣的,天青果是司城部传说中的珍品,他可引以自豪啰!他曾经夸下海口,若真得手的话肯定送上几颗给儿臣尝尝——」
宇文徙川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听琛儿言下之意是打算借花献佛了?」
「父王舍不得吗?」
「倒也不会,既然明白你师傅是真心待琛儿好,父王答谢他都来不及了又怎会计较身外之物?这样吧!三颗天青果,父王跟你各食一颗,最后一颗就留给你亲自给楚曦送去如何?」
「多谢父王!」
「都是父子,跟父王客气什么?」宇文徙川笑着拍上宇文琛的肩膀,这孩子长大了,开始会替人着想了。
凝视着宇文琛那张兴高采烈的笑容之时,宇文徙川的脑中却盘桓着楚曦的身影。去了几天至今依然音讯全无,楚曦,你真能顺利从葛东慎手里脱身吗?
第十二章
清风照面,苍茫的草原美景全在登上城楼之后毕览无遗。初冬的天干凉而舒爽,葛东慎叼着烟管,长眸悠然眺望着晴空翔鹰。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楚曦幽幽望了他一眼似乎无意再跟他纠缠下去。这三天他带自己四处游山玩水大啖美食压根儿也没提过正事,他猜不透他的心思,着实也不想去猜。
「喔?那你考虑得如何了?」葛东慎微微侧着头,唇边似笑非笑。
「嗯?」楚曦楞了楞像是意会不过来,忖思了一会儿才突然变了脸色。
「就等你一个答案。」
楚曦不可置信的瞪着他,这男人是认真的?「葛、葛东慎你别说笑了,都什么节骨眼了能不能正经点儿?」
「葛某可不是在说笑。」
迎上那双笑吟吟的视线,楚曦无奈叹了口气道:「若葛爷无心议论此事,楚曦继续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
「葛某说过一切端视楚先生的抉择。既然楚先生放不下身段,葛某自然只能表示遗憾。」
见对方如此洒脱楚曦倒显得犹豫不决了。事情莫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吗?他先前不是对琅琊王提出了议和条约吗?怎么至今都不愿开口呢?
那双眼底下的不在乎让楚曦蓦地感到心寒,可是事到如今他似乎还试图抱着一丝希冀。「葛东慎,你真罔顾琅琊城三十万百姓?」
「葛某再提醒楚先生一次,那是宇文徙川的百姓不是葛某的……琅琊城要水当然没问题啊!不过日后双方战场上各凭本事吧!」
「你——」
「还留着不走是改变主意了还是等葛某翻脸呢?」
「算是我看错你了。」楚曦脸冷心也寒,话一脱口便没了客气。
「楚先生的天真才教葛某惊讶,普天之下哪有不劳而获这种好事?」
「走吧!葛某以礼相待还请楚先生给个台阶下。」葛东慎招来了几名兵员,不让楚曦再有开口的机会便让人将他送出了安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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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才踏进琅琊城,后脚便听见百姓们欢呼四起。
百思不得其解的楚曦下马随便抓了个人问,这才知道安南集似乎已经下达拆除水坝的命令,过不了几天大家便能回复以往的生活,更用不着操心旱季水荒了。
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手里还紧紧揪住人家的衣襟不放。那名路人因为不认识他一时还以为遇上了疯子,随口咒骂了几声之后也兀自跑开。
楚曦牵着马在街道上行走神情茫然。想想这三天…还真像场闹剧……现下,他在他眼底肯定十足像个笑话吧?
枉费他自认聪明结果被他玩弄股掌竟还浑然不觉,葛东慎此举意味着甚么?向宇文徙川挑衅吗?
嘲笑他挟千军万马之威攻城掠地,到头来却还是得任凭他小小安南集自由宰割——
沉重的步履不是迈向太傅府的路上,楚曦一步步从热闹的市井穿梭而过下最后回到了高峻的宫墙之后——
这道宫墙在宇文氏迁入之后又经过数度粉刷,尽管上头的血迹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味道仍然依稀可闻。
他仰望着墙内那座焦黑颓危的阁楼,两年前,日攸就死在那儿……而两年后的今天,另一张相似的容颜却也逼得他走投无路——
这是宿命吗?
是上天注定他今生今世片刻都不得安宁吗?
天知道他多想卸下这一身重担逍遥度日……
「楚大人?」耳后传来一道不陌生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是韩子江一身樵夫装扮背上还煞有其事的负着两捆柴。
「你来做甚么?」动手拉过马匹楚曦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丝毫无意搭理,然而韩子江倒也不以为意仅是信步而行。
「在下听说楚大人回城了正想上太傅府去请安,碰巧大人也在这儿散心?」
楚曦不觉冷笑道:「这里跟太傅府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想必你是打从我进城开始便一路跟踪吧?」
「呵呵,葛爷是挂心大人安危嘱咐在下一路好生照应,还请大人莫怪。」
「哼——」与其说是照应,倒不如说是来奚落自己狼狈的姿态吧?
待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楚曦见韩子江依然无意离去终于不耐烦停下了脚步。「韩子江,琅琊城现下正在搜捕奸细,你贸然露脸就不怕我让人逮了你?」
韩子江有恃无恐的笑道:「大人若真下得了决心,在下早在那一晚就没命走出太傅府了。」
「念在你我曾是同袍快走吧!别再跟着我。」
「请容在下说句心里话,宇文老贼对大人向来忌惮,若琅琊城大人真待不下去了,安南集随时恭候大驾——」
「承蒙错爱,楚曦现在还舍不得离开家乡呢!」面对曾经背叛的人还有甚么心里话可言?这群自私自利的家伙不就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吗?纵然知道今后琅琊王势必不肯善罢干休,可是这种成天阴谋算计的日子他已经过腻了。一直以来他过于把自己理想化,其实他不过是颗小小的棋子,他的力量怎可能强大到去左右时局?
见楚曦无以为应,韩子江也无心催促仅淡淡言道:「大人,葛爷要我转告您一句话。这回他拆水坝是为了给楚先生送见面礼,希望大家以后见面还是朋友。」
楚曦闻言唇边黯然掠过一丝苦笑,他摇摇头道:「你告诉他,我跟他…永远都不可能是朋友……」
「大人?」
「你走吧!我不会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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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城底渠道正式恢复供水的那一天,琅琊世子也带着宇文徙川的奖赏驾临太傅府。
「师傅,你不在这几天琛儿好担心你。」
「这不是回来了吗?」
楚曦背对着宇文琛收拾起案上对象,虽然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飞扬愉悦,可是根本瞒不过素来对他颇为关心的宇文琛。
他索性趴在案边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眼尖地留意到案上又是同一张画之时,正想偷偷抽出却被逮个正着。「琛儿,师傅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妄动别人的东西!」
宇文琛心虚的吐了吐舌头,「琛儿只是好奇嘛!谁教师傅老掖着不让人瞧……对了,师傅这一趟可有发生甚么事?还有那个叫葛东慎的男人可有为难师傅?」
「没、没有,他是个颇为明理的人,要不然又怎愿意拆坝放水呢?」
楚曦闪烁的言辞让宇文琛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道:「若他真是个明理人,因何强留师傅三日呢?师傅,这三天你们都做甚么了?」
「这——」经宇文琛一问,楚曦这才明白了葛东慎的用意。
莫说宇文琛,恐怕就连宇文徙川也会质疑他是否与葛东慎私相授受吧?
登高饮酒弹琴作乐逍遥过了三日之后,葛东慎无条件允诺了他的要求——
若说他与他之间是清白的说出去有谁会信?
做出结论的楚曦脸色顿时一沉,不禁暗恨起葛东慎心机之歹毒。
「师傅,你怎么不说话了?」
握住扯上衣袖的小手,楚曦强颜欢笑道:「师傅有点乏了,琛儿若无事便早点回宫里去吧!师傅明早再去看你好吗?」
宇文琛狐疑的瞅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做出退让。「既然如此琛儿就不打扰师傅休息了。对了,父王让琛儿带来了天青果当赏赐,据说此果有百毒辟易之效甚为难求。师傅是唯一待琛儿好的人,琛儿不想你给恶人害了所以硬跟父王要来了,师傅这就收下吧?」
楚曦欣慰的摸摸他的头道:「知道你待师傅好了。」
见楚曦转手便搁在案上,宇文琛连忙惊呼道:「师傅现在就服下吧?不然稍后一忙又给忘了,烂了可就糟蹋了!这果子三十年才结实一次,琅琊城内眼下就只剩下一颗了。」
见他一脸期待,楚曦无从推拒只好依言照办。「好吧!怎么吃呢?」
「直接咬碎吞下就行了!琛儿跟父王刚吃过,甜滋滋的并不难吃……」
楚曦浅浅啖了一口,直觉这味道真如宇文琛所言清甜无比之后才放心大快朵颐。宇文琛见楚曦全吃进去了,满意的连眼角都笑弯了。
正当他准备摆驾回宫之时,前脚才跨出门槛,后头竟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
他愕然回过头去,却见楚曦口呕黑血,四肢蜷缩倒在地上痉挛不止。
第十三章
向来清静的太傅府在主人倒地之后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如今,楚曦的寝居内除了来回递巾换水的内侍之外更有一日一夜未曾阖眼的宇文琛。
眼睁睁见楚曦呕了将近两大碗的黑血,宇文琛吓得心惊肉跳。他怒目挑向座前那几名紧急从宫内召来的御医似是相当不满他们一个个只会摆出一张束手无策的苦瓜脸给他看。「这是怎么了?你们好歹也给小王一句话。」
「殿、殿下,楚先生怕已是回天乏术……」
「胡说甚么?楚先生刚刚不是还在呕血吗?既然会呕血便表示他还活着。枉费你行医多年连这种基本常识都要小王教你!」
拉下在旁一脸呆楞的同僚,另一名御医急忙上前解释道:「启禀殿下,楚先生呕血都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了!请恕微臣斗胆,楚先生现在确实已经毫无气息,微臣们…微臣们真的诊不出任何脉象了……」
宇文琛面无表情踱到榻前望着楚曦那张毫无血色的容颜——他的师傅表情还这么平静好看,哪一个地方看起来像死人了?抚过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他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能慌,对,他绝对不能慌……他跟父王都吃了天青果也都没事不是吗?既然如此天青果又怎可能会要了师傅的命呢?肯定是、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如是想道他焦急的喊来御医们,「你们过来、过来瞧瞧——楚先生的胸膛还在起伏,他还有心跳……快想个法子救醒他!若是让他死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命了!」
望望楚曦毫无动静的胸口又回头看看宇文琛,御医们又惊又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宇文琛见他们踌躇不前不禁怒火中烧。「你们耳朵都聋了吗?没听见小王的话吗?」为什么不见任何一人有所动作?那张为难的脸色又是摆给谁看的?
这种无法接受事实的情况御医们看多了只好尽量不拂逆他,其中一人上前将楚曦整理一番过后便恭敬退到了一旁。「殿下,还是要请您节哀顺便——」
「大胆!」
「殿下!」见宇文琛抡拳欲上,乌洛儿赶紧趋前拉住了他。
宇文琛一转身满腹的怒气便发泄在他身上,乌洛儿忍着痛不吭声,如果这样做能让殿下好过一点的话,就算被打死了他也毫无怨言。
「乌洛儿你刚才也瞧见了不是吗?师傅他还没死的对不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颗天青果就要了师傅的命?你说、你说他们为什么都不愿意帮小王救师傅呢?为什么!」宇文琛激动着扯着乌洛儿的衣襟嘶吼着,见乌洛儿迟迟答不上话,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禁不住溃决。他哭倒在乌洛儿怀中,那声凄凉的呼喊令人闻之肝肠寸断。
乌洛儿默然拥着宇文琛鼻头也不禁发酸。打从追随宇文琛至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如此嚎啕大哭。
身在王室自幼便得被迫背负许多无奈,宇文琛跟楚曦的感情他是一路上看过来走过来的,从来没有人可以让殿下在乎成这样……如今楚曦忽然撒手而去,被遗留下来的殿下该怎么办?
就在众人伤心欲绝之时,太傅府的家仆突然急急忙忙跑来通报琅琊王驾临的消息,宇文琛闻言推开乌洛儿擦干眼泪,径自退到了一旁等待。
宇文徙川一踏入寝居便直觉气氛不对劲,待回头看见宇文琛眼眶泛红口气哽咽之时不禁大惊失色。「发生了什么事?」
「父王这时候来做什么?给师傅送终吗?」宇文琛避开他的视线淡淡说道。
见宇文琛语带嘲弄,宇文徙川碍于颜面不好当场发作只好令闲杂人等退去。
「琛儿,父王宠你并不表示你可以一再对父王无礼,你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这种口气跟父王说话,你让父王的脸往哪儿搁?」
宇文徙川的语重心长全被宇文琛当成马耳东风,他一径坐在榻边梳理着楚曦凌乱的发丝,眼底噙着无比复杂的感情。
师傅的神情从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替彼此划下句点……这样也好……这样也没甚么不好……既然这里让师傅不快乐……师傅就睡吧……琛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琛儿,你究竟听见父王说话了没有?」
「父王已经称心如意,还想对儿臣说甚么?」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宇文徙川闻言怒不可抑险些喘不过气来,他难受的摀着胸口忍不住轻咳。
宇文琛一脸无辜道:「师傅吃了父王赏赐的天青果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不正是最好的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