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荒月
楔子
帝都沦陷了。
数不清的火炬照亮护城河上颓倒的尸身,残破的体肢浸淫水面的纷流艳红宛若无缘一见的江南桃花。
百年以来屹立不摇的古城终于在此刻承认自己的风烛残年,黑夜中,只见入侵者高举铁蹄踩碎嘎嘎作响的骨枝,一声狂喝下,他们举起锋利的刀箭狠狠刺穿那身斑驳而衰老的肌肤。
深宫重苑,一道门挡下教人不忍听闻的死亡之声更黯然替分离揭开了序幕。
月牙色的战袍历经一夜净是令人不忍触目的斑斑红梅,昂然而立的少年浑身散发出一股决绝的气息,他怔望着门上错落的手印,迷蒙的视线一时也分不清那是敌军还是自己的血。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为什么任他如何拍打喊叫,眼前这道铜门就是纹风不动?
蓦地,屋内传出了物体碰落的声响,才抬头,窗隙窜出的火舌逼得人不得不退了数步。
日攸!
紧缩的胸口连呼吸都抽痛不堪,突然间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在旁打扎的部下见他双手即将碰上烧红的铜柱急忙将他拉开,怎知他只是疯狂的想挣开他们的箝制。「放手!让我去问清楚!」
将军这里很危险!您不能再前进了!
将军,请让王好去吧?
将军,大伙还等您一声令下杀出重围呢!
部下们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纷纷掩面而泣,少年困惑的扫过那涕泪纵横的脸,却感觉自己的眼眶被烈火烤得干痛不已。
无视众人的殷盼,他只是颓然拄剑席地而坐不发一语。
「将军,您好歹…也说几句话吧?」
说、说什么呢?
说红柳河防线被突破!
说白城根本已经守不住了!
说你们的王拋弃了他的国家!
说他不要你们了!
他能说这样的话吗?
他能吗!
映入眼底的每一张脸孔,或惊,或怖,或怯,或懦,明知道再前进一步生机立断,他还要眼睁睁让他们去送死吗?
握紧剑柄,收拢的掌心遂而有液体缓缓蜿蜒而下,他面无表情撕下战袍一角捆紧手后骤地站起身领着众人朝花苑东方而去。
衣衫擦过夜晚才绽放的香花,扑鼻的芬芳因沾染了血味而弥漫着一丝战栗的气息,少年走到墙隅按下石砌灯柱的龙首,幽明中,隐约可见石墙之下出现了一条密道。当众人面面相觑惊叹不已之时,他冷然道:「趁追兵未至,你们各自散去吧!能逃一个是一个……」
「将军您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敌军想活捉我,有我同行只会拖累你们。」
「可是——」
见他们犹豫不决,他索性背过身去。「白城不需要再增加任何一名无辜的牺牲者,这条是王室当初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密道,为防敌人追击,被设计成一个时辰后便会自动崩毁。你们脚程快一点的话三刻后便能抵达护城河的水道,我言尽于此,要走不走随便你们。」
这条密道的用途他再清楚不过了,昔日对日攸提出的建议,预备着哪一天真挡不下了姑且能斧底抽薪,没想到最后还是救不了他,他还是救不了他。
抬头看见他们若有所期待,他只是潇洒拍拍他们的肩膀轻声一句珍重。
激战至此,追随自己的部下剩下不到二十,面对今夜历史的改写,不管怎么说他都得负上责任。
不理会呼喊,他头回也不回迈步而行去意甚是坚决,就在即将跨出花苑门口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句话。
「将军不走,属下们宁可誓死追随!」
如果不停下来,他便不会听见双膝纷然跪落的声响,如果夜不是如此静默,那声利刃抹过颈项的凄凉便不会宛若枯风般飒飒震痛耳膜。
他怔怔伫立原地无法动弹,尽管深深吸了口气,却还是无法克制脸颊两道滚烫的泪水潸然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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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在死寂的宫闱里无情肆虐,他的记忆却仍停留在朱漆大门紧闭前的那一刻——
他记得那双凝望着自己的眼是多么哀伤而不舍,他到底还是无法阻止他。
答应我好好活着!答应我!
我拒绝!
这是王命!我不准你死听清楚了没有!
那你呢?那你怎么办?
活着,只要昊昀你能活着就好了。
回到云水阁,焚烧殆尽的气味微微刺激着嗅觉,他闭上眼,数度隐忍的情绪终于还是忍不住溃决。
若守住了红柳河、若城墙上的炮台能临危发挥作用、若那名扬言要捍卫帝都的男人没有背叛的话?这一夜便会一如往常地静谧不是吗?
瘫坐在唯一幸免的树下,他突然感到怅然若失不知何去何从。
拖步走出了云水阁,沿途却不断遇上伏兵。
提剑、挥剑,抵御、攻击彷佛都成了反射性动作一般,在陆续砍杀了十来名敌军之后,无视遍布的伤口狰狞穿透戎装,他浑然无所觉。
蓦然沉寂下来的四周过静中掠过一丝诡谲,倾耳聆听,四面八方汇聚的脚步声似乎有志一同。寡情的双眼扫过遍地多得令人发毛的死尸,当战场从辽阔的草原延伸到自幼生长的乡土之时,原来被彻底毁灭的不仅仅是坚强,更多的是他对自身失职的苛责。
待蹑步来到敌军中央阵地,他隐身廊柱之后却无意中找到了这场无止尽杀戮的始作俑者——
约莫四、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深目高鼻威武鲜明的轮廓再次区隔出其与汉人之间的殊异。潇洒的仪容峥嵘的眉宇是令人无法移目的气度,放眼天下,如此英雄人物除了名震边陲的琅琊王宇文徙川之外还能有谁?
尔今,他见他正坐在侍从替他准备好的兽皮椅上,高大修长的体态悠然而雍容,王者的自信不言而明。
在地,手足被缚的老者被擒来当成脚垫踩着,他心惊一瞧,怎会是父亲?
握剑的手不知是因心疼还是为愤怒而隐隐发颤,他看见火光照亮那个人浅扬的唇角,漠然冷酷的容颜彷佛世间万物都无法撼动分毫。
「你杀了我吧?」无视对方人多势众,老者抬头朝王者啐了一口,苍劲的眼神异常坚毅更无所畏惧。
「楚太傅,你们的王胆小怕事舍你而去了,你又何须一心求死?」
「守节而死也好过苟延残喘遭受世人唾弃!自古忠臣不侍二主,我华夏之邦岂能受你这蛮夷污辱?」
「再不识相也该有个适可而止,若非本王求贤若渴岂能容你一再出言轻蔑?」冷不防被王者踹开的干瘦身躯在地上一连滚了好几圈,最后是因撞上石灯才好不容易稳住了势子。
像是禁不起折腾,老者的脸皮还贴着地面的时候便忍不住狼狈地咳了起来,藏匿在暗处的他一见父亲咳出血丝原先再多的顾虑都被拋诸九霄天外,一个箭步冲进了现场,只见他紧张的扶起支不上力的老父。
「爹、爹您没事吧?」
自然流露的忧忡之情为那张俊雅秀丽的容颜添了几丝人气,王者微微瞇起双眸眼底带了玩味。
很早之前他就听过他的风声,只可惜直到今晚才有幸得见。
儒雅剔透的气质不像是惯驰沙场的武者,过于文弱的五官虽跟他印象中的汉人脸孔相去不远,但教他吃惊的是这样一名翩翩贵公子竟能屡挫他十万雄兵?
此回若非他长远布计外加上下打点疏通,他的大军又岂能得偿宿愿?
「你终于肯现身了?」赞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拋在少年身上,即便未获得任何响应,为了让他自投罗网他着实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你出来做什么!」
面对瞠目怒眉的父亲少年只是蛮不在乎的动手替他解开绳索,「反正也逃不掉了,何妨让孩儿来尽最后一份孝道?」
听他口气带了几丝消极,王者的口气颇不以为然,「生死全在你们一念之间,你们父子两人若愿意降,本王非但继往不咎更愿意以高官厚禄待之如何?今日关中沃土尽入本王之手,识时务者为俊杰,何苦跟荣华富贵过不去?」
「汉胡不两立你休再白费唇舌!要我父子奉贼为主,我等宁可引颈就戮!」王者的利诱非但未能打动老者反而让他倍感羞辱般地反应异常激烈。
「好一个汉胡不两立!既然如此,本王就把白城的汉人全杀了,反正汉人自恃民族本位欺压我辈长达数百年之久,如今我族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本王也该替过去枉死的同胞出出这口怨气才对!」
「琅琊王!两军交锋百姓们何其无辜!你单凭一时喜好下此毒手这种行为跟商纣夏桀有何两样?」楚曦抱着父亲顿时瘫软的身子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
「如你父亲所言,我等不是你们华夏泱泱大国,本王不需要懂你们汉人的仁义道德,只需知道如何准确捕抓猎物即可。」
老者望着儿子的双眼里像是有千言万语,最后捱近耳边的却只是道不尽的语重心长,「曦儿,王对我们楚家世代有恩,爹不能对不起王,可是你、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必须保护白城的子民知道吗?」
他用力地摇着头,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明白这种事呢?
为什么每一人都这么自私?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他好好活下去?
失去他们之后,残存之人真能幸福吗?
泪水无声息地涌上了眼眶,他的父亲只是温柔地摸摸他的脸。
「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的……曦儿,你一定要坚强、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老太傅难舍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忽然挣开他的怀抱一头撞死在石柱上。眼看含辛茹苦生养自己的父亲在自己面前身亡,少年却只是瘫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张着嘴,但却哭不出声音来。
「你父亲用自杀凸显了他的愚蠢,你呢?有本事挡下本王的楚曦应该知道如何抉择才能两全其美吧?」宇文徙川信步走近他,居高临下而咄咄逼人的自信教人无法直视。
「我父亲宁死不降,我又岂能丢我楚家的脸?」少年愤然迎上他的视线,王者仅是淡淡扬起眉毛。
「你希望全城百姓都给你父子陪葬?」
没让他有思考的时间,只见王者刻不容缓地下达了最后通牒。
「本王残不残忍全凭你一句话,楚曦,你要将这份罪孽带下九泉去见你父亲吗?你父亲刚才不也说了要你好好活着?」
少年低头握紧了双拳,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无能。
「来人,让楚太傅的公子好好感受一下本王揽贤的诚意——」
「以如此手段相逼要我如何甘心归顺?」
「可是你这般执拗本王实在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方法了。」宇文徙川微微一笑信手一挥,回头已见一列人字倒地,猝不及防的变量让少年的心脏瞬间因紧缩而隐隐作痛。
眼前的王者宛如天星皎月般高不可攀,那张势在必得的微笑深沉而恐怖,他会说到做到的……若他不从,白城的子民真的会为了成全他的气节而逐一沦为刀下亡魂——
留意到少年手里握紧了剑,王者再也轻蔑不过的瞥了他一眼。「犹豫,眼下不过是十来条人命,只要你一死,接下来便是全城覆灭。用你聪明的脑袋想想,拿三十万人命宣誓同你父亲一样可笑的忠诚值得吗?」
王者的话比陇云川的冰雪还要令人不寒而栗,少年心灰意冷地缓缓松开了剑柄,一股的无力感更是汹涌的袭上心头。「你会履行承诺吗?若我降,你能保证不擅动白城百姓一根寒毛,更确保他们今后生活一如往昔?」
「只要你对本王宣示你的忠诚,本王自然义无反顾。」
短短一剎间,他似乎明白了那句话。
死亡好容易,但存活下来的人才正要开始接受试验。
这是日攸给他的路,父亲给他的路,他给自己的路。
颓然垮了肩,恍然大悟的神情中竟带了一丝解脱的意味。一声轻叹过后,他拾剑而起转手将之呈给了王者。尽管今后将不容于汉人,为了未竟的承诺,哪怕必须赌上性命跟尊严,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守护白氏的家园。
第一章
护城河的水在尸体清除过后的第七天才逐渐恢复了清澈,接下来的几个月,白城异常安静,彷佛那一夜的屠杀早已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楚曦依然住在太傅府。
唯一不同的是门庭冷清了,无论白昼、黑夜,身后除了监视他的侍卫他只看得见自己的影子。
白城的子民对他还是一如往常的尊敬,不过如今的尊敬里悄悄多了说不上来的疏离感。
恭敬中藏着害怕、微笑中带着嘲讽。
楚曦没想把这些情绪放入心里,成日惬意的生活似乎让他相当随遇而安。在粉饰太平的皮相底下,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可怜。
半年之后,宇文一氏全族迁进了白城。他们承袭前朝的治民风格并未做出太大改变,除却草原放牧生活,马上英雄们也开始适应汉族日出而作日作而息的农耕文化。
果真,宇文徙川允诺他的事情正一一兑现……
为了抹去前朝残影宇文徙川大肆翻修王宫,如今富丽堂皇的颜色浓烈掩盖了纯净的白。曾几何时,白城路上开始出现窄袖短衣长袄皮靴的穿著,默默成形的热闹的景致替这个死寂的城市又重新注入了一股生气。
当人民改称白城为琅琊的那一天,楚曦依然改不掉徘徊在宫墙附近的习惯。
被烧毁的阁楼打从那夜起便被弃置至今,虽然在深宫内苑,可是他总感觉自己可以轻易望见……
孤独死去是甚么滋味?
苟活人世又真能快活吗?
我要告诉你错了……你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早春时分,琅琊城内更是谣言鼎沸。人人异口同声云水阁内锁着白王日攸的冤魂不散——
几经甚嚣尘上之后,宫人宁可绕路就是不肯借道时过三更会嘎嘎作响的阁楼,至于城内的百姓或许是于心有愧,竟也不愿再提。
成形于沉默中的遗忘是白城人湮灭罪行的消极之举,就在楚曦心寒他们理所当然迎接新生活的同时,专属于琅琊王族的马车从容停驻在太傅府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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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多月再踏进王宫,映入眼底的景致虽然明显不同,但曾经流连过的每一个角落暗处,却都无声唤起了他的回忆。
在琅琊王摒退宫人之后的殿堂散发出一丝冷清的意味,楚曦平静迎上他的目光,宇文徙川在摘下嗜血面具之后其实也跟寻常人毫无两样。
他看见他牵来一个俊美可爱的男孩,纳闷当口,他突然压下那细小的肩膀让他正对着自己跪了下来。「赶紧拜见楚先生——」
楚曦吓得连忙闪身,男孩宛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则是很不以为然的睨着他。
「楚先生,他是本王的独子宇文琛。今年即将届满十岁了,本王希望他能跟你一起学习。」
「父、父王!快放开我啦!」
被唤做宇文琛的男孩不耐烦的挣挣身,楚曦不禁陪以苦笑道:「以大王如今的声势何愁良师难觅?楚曦资材驽钝怕是难以胜任王族世子的教养大任……」
「实不相瞒,本王之前便曾经替琛儿找过几名先生只可惜全被赶跑了。说穿了这孩子都是被他早逝的额娘给惯坏了才养成这般骄纵顽劣的刁性。楚先生,你有多少本事瞒不过本王的眼睛,特意以礼相待只是希望你能接受本王的请求。」
「可是……」
「这应该不违背你我当初交换的条件吧?你放心,本王不会强求你替本王的江山效命,本王只是站在一名父亲的立场替自己的儿子着想罢了。你楚家世代皆是太傅,对于王室教育理应相当得心应手,请你务必不要推辞——」
「但我是汉人恐怕难杜悠悠之口……」
「若你愿意收琛儿为徒即日起你便是世子太傅,本王担保今后不会再有人监视你的行动,本王更答应赐予你完整的自由。」
楚曦不敢相信宇文徙川竟肯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大王,您怎能这样信任一名陌生人?您难道不担心我会趁机作出危害世子的行为吗?」
宇文徙川置之一笑,「一名会顾念百姓的人绝不会对无知稚子下手,本王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楚曦定然是公私分明的君子。」
「这……」
「楚先生——」宇文徙川忽然作揖朝他一拜,精诚所至即便对象是楚曦也不禁动容了。
他淡淡叹了口气道:「承蒙大王如此错爱,我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