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攸……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忘记你我不会快乐,可是念着你,我永远都无法从噩梦中醒来……
韩子江的到访让楚曦再度陷入白日攸之死的迷思,一连好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书轩根本无心往宫里去。
在遗失了时间流动的空间里,他不断思索韩子江的话。葛东慎这男人究竟有何本事抗衡宇文氏吗?
隔了一条无定河,他创造了琅琊城外的新势力,安南集这个组织,着实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骤地,指掌捏紧韩子江留下的地图。
楚曦闭上眼,似是有了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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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突然兴起散步的闲情雅致,楚曦在日落之后策马出了太傅府。
自从担任王室太傅之后宇文徙川已不再约束他任何行动,这一点对他而言真是天大的恩赦。
一路走马看花倒也真的漫无目的,直到留意宵禁时刻将至,他这才念头一转朝城门口走去。
「楚先生,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城?」城门的守卫看见他一脸兴味盎然不由得疑惑,虽然大王明令在先,可是基于职责他们还是必须关切一下。
「我只是想出城走走。」
楚曦噙着微笑表情十分平易近人,话说出拳不打笑脸人,守卫说话的口气也跟着缓和了几分。
「但是再过不久城门就要关闭了……」
「无妨,我等天亮之后再回来就好了。」
「这……」见对方态势坚持,面对这名当朝得宠的汉人他们也不敢得罪。只是一旦放行,万一宫里临时来要人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况且近来城外不大太平,要是他又出了甚么事他们可是提不出十个脑袋赔啊!
为难之际,另一人却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身后。
楚曦看见他出现显然有点惊讶,眨眨眼,才想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机。
「师傅,你可真难找啊!」宇文琛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他嘴里只顾着抱怨根本没留意到一旁急忙对他下跪请安的守卫。
「琛、琛儿?你怎会在这儿?又偷溜出宫了吗?」
「哪有每一次都那么好运?琛儿这次可是得到父王批准才出来的……对了,师傅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么这会儿要上哪儿去?」
「呃、在屋子里闷了几天突然想出城走走……」避开宇文琛打量的眼神楚曦浅浅一笑。
宇文琛瞅了他一会儿无意再追问下去仅调转马头捱近了他道:「正好,琛儿陪你一起去吧!」
「啊?」
见楚曦面露难色,宇文琛更是纳闷了。「琛儿同行让师傅觉得为难了吗?」
「倒也不是……」
「既然如此咱们赶紧上路吧?」
「殿、殿下!您不能擅自出城啊!」被遗忘在角落的守卫顾不得跪疼的双膝连忙出言劝阻道,却见宇文琛不以为然的挑挑眉毛。
「小王刚不是说了?小王是得到父王批准才出来的,怎么你们听不懂吗?」
「这、这——启禀殿下,城门再过一会儿就要关闭了,若无紧急事故势必得至明日清晨才能开启,万一、万一宫里来人那小的该如何交代?」
「看到甚么就说甚么,这种小事还用得着请示吗?楚曦他是我父王礼遇的重臣,小王跟他在一起再安全不过了!你们担心甚么!」
见宇文琛发怒,楚曦只好出声缓颊道:「琛儿,他们只是尽忠职守,你不要为难他们。」
「琛儿非是为难他们,只是好奇师傅要出城他们因何推三阻四?父王明明就跟师傅约法三章绝不干涉师傅任何行动,但是今日他们此等行为岂不是让师傅质疑父王的信诺了?」
楚曦苦笑道:「他们是在底下做事的人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今晚之事就此做罢吧!你放心,师傅不会因此怀疑你父王的。」
「听见了没有?下次胆敢再犯定不轻饶!」宇文琛怒眉一扬把守卫吓得魂飞魄散,在场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走吧?」
回神见宇文琛已抄在自己前面楚曦险些有点反应不过。后来想起他说要陪自己出城,他这才连忙赶上与他连袂出了琅琊城。
就在两人离去之后,跪在地上的守卫不禁一头雾水的爬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口气不禁有几分悻然。「上头在搞甚么鬼?到今天为止我接获的命令是要严加监视楚曦这个汉人的行动,怎么殿下一来又全乱了套?」
「乱不乱套哪儿轮得到我们底下人多嘴?宫里自有宫里的想法,听话办事便成。」
望着同伴泰然离去的背影他不由得存着几分纳闷。搔搔头,任他想破了头还是猜不透。罢了,总之时候到了就关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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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门口楚曦依然一禀沉默,宇文琛带着讨好的笑捱到他身边道:「师傅有打算上哪儿逛逛吗?」
「我原本只是想随处走走没想到你会跟上来……不过既然有伴,咱们师徒二人就来好好想想要怎么打发这一个晚上吧?」
宇文琛迟疑了会儿才道:「师傅,其实傍晚的时候琛儿有到你府上去,可是却听福伯说你出门了……师傅别误会……琛儿也不是老喜欢腻着你,只是听说你病了所以担心过来看看……不过现在瞧师傅精神挺好的,琛儿倒也放心了。」
楚曦微笑迎上那双纯真的目光,但愿他脸上的表情也同样自在坦率。他怎能跟他说其实他是想出城探探安南集的虚实呢?如今多了他随行,他还得小心不被看出端倪才是。然而光凭今晚的巧合,要他不多做联想都难啊!
左右忖思之际,南行的脚步已来到无定河畔。楚曦勒马临风好不潇洒,蓦地伸手指向对岸道:「琛儿,你晓得那是甚么地方吗?」
阻隔面前的这一段风沙滩地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灯火通明的另一端那是连胡人都无法横越的禁地。
「如果琛儿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安南集』吧?据说是流亡汉人和反叛份子的聚集点最近也让父王挺为头疼……师傅,咱们这趟只身出来没有侍卫随行,此地还是不宜久留——」宇文琛虽然久处宫闱多少也知悉外界的情势,对于眼前这个烫手山芋年纪小晓得他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听见宇文琛毫不客气的评断楚曦顿时百感交集。
彼方的宁静与琅琊的宁静有何不同?
胡人政权与汉人王道又有何差异?
然而他们谁也容不下谁,只有永无止境的敌视与交相掠夺……韩子江的话不断在楚曦脑海中回荡,那双望着安南集的眼也不禁低垂了。「都是师傅不好,竟领你走到这里来了……」
笑了笑,苦涩显然多过愧疚。正当他准备回转之际,迎面却见一名猎户背着一头鹿走了过来。
楚曦见他笔直朝自己走来毫无绕路之意只好移动马匹让他通过,怎知不让还好,这一让反倒教对方食髓知味大摇大摆的从他面前穿过。
「哼,真是不识抬举。」见对方如此无礼,宇文琛很不以为然。
「明明是你们挡到别人的回家路居然还有脸开口骂人?」猎户甩开遮脸的头巾露出了一对浓密的眉毛,楚曦冷不防迎上那双眼,蓦地楞得说不出话来。
「师傅你怎么了?」宇文琛诧异朝楚曦望去,却见他强颜欢笑的对自己摇摇头。「真的没事吗?」像是放不下心似的他策马捱近他,他本想拉过他的马缰可惜眼前这名碍眼的路人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捺了捺眉,他几乎已经快忍无可忍。「你还留在这儿做甚么?路都让给你走了还不滚?」
「这位公子要是不舒服,我倒是不介意把屋子借给他歇息歇息。我老家就在对岸可近得很……」猎户扬眉一笑作风甚是大方爽快,只可惜宇文琛一心只想离开这里根本不领这个情。
「师傅,你若是不适不妨跟琛儿共骑吧?这样路上也安全些——」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楚曦兀自驱马而行,宇文琛见状只好赶紧跟上。这时候,被闲置一旁的猎户突然又不甘寂寞拉开嗓门道:
「小鬼,他是你师傅啊?我瞧他年纪轻轻怎么会有你这么大一个徒儿?」
「你尽管回你家去,少管闲事!」宇文琛恶狠狠的回瞪了他一眼,显然相当不满他再三阻拦去路。
「唷唷,瞧你们的打扮应该是城里出来的有钱人吧?我这儿刚好有一头鹿,你们干脆好心替我买去?你师傅脸色苍白得紧,弄碗鹿血给他补补身子也好,啧啧啧,当人家徒儿的有时候要懂得心疼师傅才是,要不然书都念到背上去了——」
「你啰唆甚么!」禁不起他三番两次挑衅,宇文琛气得抡起拳头,这个人究竟是打哪儿跑出来的混帐?
见两人一触即发楚曦的头更疼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下马替宇文琛排解道:「这位大哥,多谢您的好意了。这样吧!这头鹿我买下了,请问您要卖多少钱呢?」
「这鹿本来是要献给葛爷的,不过见公子您长得眉清目秀索性就算您便宜一点,嗯嗯,葛爷在家中排行老三,我就收你三块银吧?」
楚曦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是买头鹿罢了,好端端的扯到葛东慎身上做甚么?想起之前听韩子江提过葛东慎在安南集颇具名望,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见楚曦不应声,猎户一厢情愿的将鹿拋到楚曦马上道:「等你下回有空再来玩的时候我再请你喝酒如何?记住,你只要说是来讨回那三块银的便会有人渡你过河了!嘻嘻,我跟你一见如故,这趟酒绝不能让你赖掉!都听清楚了吧?」
「你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卖件物事还这么多花招?」宇文琛像是等得不耐烦一直催促着楚曦赶紧上马。
「是是——多谢公子的三块银了——」猎户将楚曦递给他的银两塞入襟内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临行前,楚曦忍住了回头的欲望。这世上怎会有人长得如此神似呢?
虽然只是一场偶遇,若不是宇文琛也在场,他可能会禁不住痛哭失声吧?
无意识抚摸着马背上的鹿皮,楚曦下意识叹了口气。
安南集……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名猎户应该不是寻常角色……光凭那双眼神便足以教他心惊了更何况是带头的当家?那三块银他迟早会有机会要回来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头看看身旁年少的徒儿,他试图让自己松了松眉头。
就在楚曦与宇文琛渐行渐远之际,适才的猎户仍停留在原地久久未去。
他席地而坐取出腰间皮囊对月饮酒,甚为率性的高歌一曲之后便仰天而眠。
「终于还是见到面了,楚曦……」微扬的唇角噙着一丝玩味,那双流转的目光已不是刚才爽朗豁达的猎户所有。
第八章
离开安南集之后因为距离城门开启尚有一段时间,楚曦师徒两人索性沿着无定河朝东北而行,没想到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陇云川。
宇文琛停下脚步望见楚曦一脸若有所思不禁笑道:「师傅好象很喜欢来这里?」俊美骄气的脸庞洋溢着青春朝气,可那双眼曾几何时却也学会了隐藏情绪。
没发觉宇文琛的试探楚曦仅是轻描淡写道:「你长年居住关外对这里的地形自然不熟。琅琊城外的荒原接续这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流经草原的无定河正与陇云川一脉相承。有时想想其实还挺有趣的,做人的道理不也跟这一样?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源头……」
「这倒也是。」见楚曦下马宇文琛也尾随他把缰绳系在树上。他快步跟在他身后,该是欣赏美景的眼却不自觉落在那抹纤瘦落寞的背影上——
打从相识至今也将近两年了吧?尽管亲昵到同榻而眠,可是他知道跟他朝夕相处的楚曦并不是真正的楚曦。
每回同他谈起琅琊城的往事,他的笑中总带着一点哀愁,他知道他跟白城有一段不浅的渊源,可是那都是过去式了因何他还放不下呢?
师傅啊师傅,你究竟何时才肯打开心扉让我走进去?
年少的脸庞落下一抹惆怅,跟随的脚步也不由自主缓了下来。见楚曦忽然回过头,他急忙摆了个鬼脸好掩饰自己方才的困窘。
「琛、琛儿,别玩了!快跟上师傅。」楚曦失笑的望着他的徒儿,像是拿他没辄。
沿着川边找到一块干净草地坐下来后,宇文琛二话不说便脱去鞋袜彻底享受着脚底沁凉的快感。「若非师傅带路,我还真不晓得城外有这么好玩的地方呢!」
楚曦见他高兴心情也颇为愉悦,但鉴于为人师的本分他免不了又开口唠叨了几句。「好玩是好玩,但是今后你可不准自个儿跑到这里来听见了没有?」
「为什么?」
「还敢问?」楚曦敲了他一计额头道:「其实你今晚根本就没得到大王的批准对吧?」
宇文琛吐吐舌头,摆明作贼心虚。楚曦不禁摇头道:「唉,你若是不改掉私自离宫的坏习惯,大王可是会很困扰的……」
「父王他日理万机忙得不得了哪有时间使心眼在我身上?何况琛儿每趟出来都有师傅跟在身边,相信出不了甚么大乱子。」
「啧啧啧,我可不想成天跟一个小鬼绑在一块儿,你偶尔也得懂事一点,师傅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啊!」
「等师傅照顾不了琛儿的时候,就轮到琛儿来照顾师傅吧?」
楚曦楞了楞忽地噗嗤笑了出声,「呵呵,琛儿还真是大言不惭吶!」
「琛儿才不是说笑,琛儿可是认真的!琛儿待师傅铁定会像父王待额娘那样不离不弃——」
宇文琛说到这里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非常严肃认真的神情。楚曦纳闷迎上那双异常坚定的眼,唇边微微泛着苦笑,「你年纪还小,有些事还似懂非懂,等到将来长大了就会明白自己曾经多冲动了。」
「看样子师傅还是不相信琛儿……」宇文琛垮了脸表情甚为失望。
楚曦笑着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道:「师傅怎会不相信琛儿呢?只是人的感情有分很多种,并非只局限于你父王待你额娘的那一种……好比说……师傅现在跟你就有点类似父子兄弟之间的感情,承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自动过滤了楚曦的话,宇文琛郁闷的枕在他膝上道:「师傅,刚刚在安南集的时候,你看那个人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为什么呢?」
「师傅可以不回答你这个问题吗?」
感觉搭在自己背上的手沉了沉,宇文琛的心也轻松不到哪儿去。「额娘去世的那一天,琛儿在父王身上看过那样的表情……师傅,你以前也有喜欢的人吗?」
楚曦抚着少年发丝的手僵了僵,他突然觉得喉咙好紧好痛。宇文琛不解的抬起头来,却见那滴剔透的水珠沉默的碎落在自己的脸庞上。
这一滴眼泪证实了他最想知道的答案,宇文琛凝视着楚曦的眼异常平静,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仅是轻轻的反手抱住了那副颤抖的肩膀。
「师傅,琛儿不再问了,你不要难过了。」
「我、对不住……我也不晓得…我怎会这样——」楚曦难堪的擦去泪水,宇文琛却出乎意料的懂事抚着他的背脊。
「既然师傅喜欢的人让师傅哭了,那么请师傅不要再喜欢他了。从今以后琛儿会代替他一直喜欢师傅下去的……」
「说甚么傻话呢?」那番天真无邪的话语让楚曦破涕为笑,打从国破家亡至今,这还是他初次品尝到体温的温暖。那一剎轻拥的力道悄悄扫走了寂寞,原本分明的敌我之心也因之迷惘了。「天快亮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宇文琛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但楚曦已经准备踏上归途。回头看见他还楞在草地上,那漂亮的嘴角浅浅噙起笑意。
「琛儿,你永远都是师傅的好徒儿——」
「唔……」意味深远的话宇文琛一时听不明白,可是那样轻松的笑颜,他却是第一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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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集原本只是普通的农庄,不过这几年由于落难的汉人都聚集在此的缘故,便在有心人士的运作之下聚资改建成多机能的聚落。
他们在仰赖无定河供给水源之时也利用河运对外互通有无,是故除了以稻米换取其它民生物资之外,更藉由邻近无定草原等地利之便,进行圈牧自产皮毛肉食,可谓是相当自给自足的生活圈。
安南集的领导者是一个名叫葛东慎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他打哪儿来,也从来没有人敢主动去探究。
在白城覆灭的几个月后,葛东慎宛如天神般降临安南集。他此行除了带来许多高级美丽的丝绸布料之外也运来了一车车足以令众人大开眼界的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