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惊小怪让楚曦净觉莫名其妙,他为何非得事事都知道不可?葛东慎爱做甚么是他的自由他没有权利也无义务过问。然而光凭韩子江搁在自己身上那双暧昧的视线看来,敢情葛东慎一厢情愿的好意倒教他百口莫辩了。
「罢了!我这就回极辰居探探,你可有口信需要我转告?」
「在下就在安南集候着葛爷哪儿也不会去,还请楚大人慢走了。」
适度的礼貌讨人心喜,可是一旦过与不及便会令人反感。楚曦虽然看不惯韩子江的虚伪做作,不过基于他们如今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对他实在也已无所谓好恶可言。只是每回看见他的时候,他总会不经意想起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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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掩的帘幔被风轻轻吹开,凌乱的床榻上依稀可见辗转难眠的修长人影。
那头散落的青丝披在枕上宛如流水,紧闭的双眸更提醒着向来意气风发的青年正在病中。
突如其来难以克制的搔痒让青年忍不住爆出了几声清咳,用力摀住胸口的手试图压制疼痛却显然徒劳无功。他微微睁开了眼,无力扬起的唇角只能黯然揽入一室落寞。
青年倚在枕上失神,忽然间觉得口渴了可是他却连下床都提不起劲。他低头笑了笑,像是十分不解自己为何会沦落至此可怜兮兮的地步。
瞇起眼计算着从床榻到茶几的距离,约莫三步顶多再走两步应该难不倒无所不能的他吧?怎知主意一打定脚尖才踩上地板,他突然眼一花头一昏眼看着他的膝盖就要遭殃——
「小心——」
冷不防掠入的熟悉嗓音教他纳闷抬头一瞧,这一望除了喜出望外这四个字之外他实在找不出其它字眼来形容他心里当时的感觉。
「你怎么回来了?」
「你病了?」楚曦拧着眉将他扶回床上,见他一脸憔悴直呼不可思议。
「前几天不小心染了风寒,不碍事的……」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他的身体偏偏很不识相的又让他咳了几声。
楚曦抚着他的背连忙替他顺气道:「怎么不见照顾你的侍婢呢?」
「我让她们晨昏各来送一趟汤药,没让她们待在这儿。」人一病就连反应也跟着慢半拍,葛东慎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事情经过。
「为何不留下一两个人照应呢?别忘了你可是病人——」
「我担心你回来看见了不高兴……我知道你一向不大喜欢陌生人……」
楚曦楞了楞突然有点接不下话,僵硬的缩回了搁在葛东慎背上的手他忙着避开他狐疑的视线道:「你、你刚刚下床是想做甚么?有事就吩咐我吧?」
「那劳你倒杯水吧?我口渴了。」
狼狈的自他身旁逃开之后楚曦不敢再多看葛东慎一眼。匆匆替他端来水杯怎知一个不留神却被他连杯带手一把握住。
「嘻!真高兴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赶回来了!这能算是心有灵犀吗?」
「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疯言疯语?」楚曦毫不留情抽回了手,葛东慎只是一脸笑盈盈的望着他。
「如何,这两个月跟你的琛儿相聚的可算愉快?」
「托你的福还算平顺,我今天才从雷侯府逃出来。」
「箭伤呢?」
「嗯?」
「你肩上的箭伤……你身体复原的能力已经不如当年了吧?我担心你那日强受那一箭是否会落下甚么病根——」
「伤口都已经愈合了,我没事。」楚曦侧过身子正要移开没想到却被葛东慎扣住了肩膀。
「让我看看。」
「都说已经好了!」
「不眼见为凭我怎能放心?」
听他煞有其事的认真,楚曦在迎上那双坚决的目光之后顿时成了哑巴。依他言下之意,不就是要自己在他面前宽衣吗?这、这他怎可能办得到?
葛东慎靠在枕上好整以暇催促着楚曦道:「犹豫甚么?你又不是女儿家有甚么好害臊的?只是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而已要不然这几天我肯定又睡不安稳了。」
「不过就是一道疤有甚么好看的?」楚曦捺下满腹急速窜升的不明怒火睨了他一眼,若不是体念他带病在身,他肯定会一口回绝他这种无礼的要求。
「不过就是一道疤你又有甚么好介意的?该不会是身上还留着其它见不得人的伤痕吧?」
「你说甚么?」意味不明的话语让楚曦打从一进门开始对他心生的同情当场烟消云散,他很想上前一巴掌打掉他那一脸过份的自信。怎么几个月不见,这家伙还是一样讨人厌!
就在沉默僵持了好一会儿之后,葛东慎忽然极不优雅的打了一个呵欠。楚曦气闷的瞅着他,对方倒也懒洋洋的支起下颐回望,苍白的嘴角还微微扬起一丝得逞的笑容。「我刚才是逗着你玩的……你可千万别记恨啊!」
等你病好了你看我怎么跟你算帐!
紧握的拳捏了又松,楚曦冷冷瞪了他一眼之后便头也不回走出房外。他知道他若不马上离开的话,他肯定会把桌上的杯子如数朝他脸上砸过去。
待楚曦离去之后,葛东慎止不住大笑埋身枕山床海之中。虽然过度的激动震得胸口有点发疼,不过他心里却着实舒坦不少。
「欢迎回来啊!楚曦——」望着空荡的房门口,葛东慎用连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低语道。
第二十五章
清晨,八驷破雾而行宛若游龙般迅疾消失在琅琊城的尽头。
打从离宫开始宇文琛便一路贴身保护,尽管他跟宇文徙川仅隔着一辆马车的距离,但在赶赴关外的这些天里他们依然连一面都没见上。
司城惊雷以为这对父子仍在呕气每回见到宇文琛总忍不住唠叨两句,年轻的世子无言以对只能频频苦笑。
即便是亲生父亲毕竟也是统御天下的王者,宇文琛想起自己当年曾经让他那样难堪,如今被拒之门外倒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兴许是春狩带给他的刺激太大了。
那一次的生死交关除了让他意识到宇文氏的危机之外,他更明白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他势必得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才行。
他不否认这一趟旅程确实另有所图。他以为他的父王既能白手打造江山,理应也能指点自己一条明路才对。
待一行人匆匆抵达司城部的那一夜,天星正亮——
薄凉的空气依稀透来一丝冷寂的氛围,宇文琛独自在司城部圣地外围徘徊不去。他默默揽入周遭熟悉的景物,骤地想起几个月前还同司城维叶在此切磋过武技,没想到如今再度回到这里,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那时候他是逃到这里来的……
怀抱着师傅逝去的悲伤与对父亲的憎恨他孤独的度过了漫长的五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得知楚曦尚在人世的消息之后,他对父亲的恨竟像清烟瞬间消弭无痕——
他跟那个人除却血缘关系之外什么都不是了吧?他们向来不亲,这一点打从额娘抑郁而终之后他便彻底明白了。
「殿下——」
这一声惊动了陷入回忆思潮的宇文琛,他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宇文徙川的随行卫士出现在圣地路口。
「你不在我父王身旁伺候来此何事?」
「大王请殿下前往药泉。」卫士恭敬的站在原地不动似是等待他主动接近。
「父王愿意见我了?」宇文琛诧异的抬起眉毛道。
「殿下去了便知。」卫士低头让开通路,宇文琛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迈开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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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他难掩好奇的张望起四周,虽说早就知道圣地的存在,可是当年司城惊雷为了保护他父王的安全,向来不准任何人接近。
如水的夜色穿梭疏林凋木意外透来一股阴森之气,遍布的灰白色泥土更让偌大的林地看上去活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冢。宇文琛试图拂去心头不愉快的异感,在尾随卫士没入一条羊肠小径之后,还不到三刻钟的时间隐约可闻潺潺水声。待出了小径,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清幽天地间,一泓泉水沿着裸露的山壁倾泻奔流恰巧落入底部因地形异变而浑然天成的蓄水池。宇文琛等人逐步走近,这才发觉泉水青碧异常,气味更像是长年揉合了奇花真草精华似的芳香扑鼻。
宇文徙川的营帐就搭建在药泉附近,外观看上去虽然不大,全数由雪貂皮毛堆砌而成的屋顶却令人倍感奢华。
宇文琛走到帐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想让外表看起来若无其事,尽管他们是父子,但他每回见他总忍不住浑身紧绷。
一进营帐,宇文徙川的王椅正对着自己的视线。一抬头,宇文琛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经过长期病痛的折磨,那头乌黑的发早已花白失色,曾经强若钢铁的身躯如今枯瘦嶙峋——那哪是当年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那不过是一名行将就木的暮日老人罢了。
宇文琛瞧见他的父亲变成这副模样,心底顿时百味杂陈。
「琛儿——」像是听见了细微的声响宇文徙川微微张开了眼睛。看见久违的儿子他虚弱一笑缓慢伸出了手,他希望宇文琛靠近,可是对方却怔怔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这是怎么了?」宇文琛踉跄的退了几步拼命摇头想甩开眼前这难以抹灭的景象,父王的肺病不是一直都在控制中吗?怎会憔悴至此——
「你肯来,父王很高兴……」相对于宇文琛激烈的反应宇文徙川倒显得平静多了。他微微挪动身子靠在铺了羊毛毡的椅背上神态略显疲累,直到宇文琛走近轻轻覆住了手,他才抬起了眼。
「对不起……儿臣、儿臣惹父王伤心了……」低哑的嗓音压抑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原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可是胸口那意味不明的疼痛却骗不了人。
宇文徙川无心追究只是浅浅一笑道:「事情过去就算了,倒是春狩让琛儿受惊了。」
「父王都知道了?」
「你司城叔父都跟父王说了。父王还听说你为了一名来历不明的侍卫跟他起冲突——」见宇文琛突然静默,宇文徙川的视线狐疑的掠过那张略显阴郁的脸。
「琛儿怎么不说话了?」
「那人是儿臣的救命恩人,儿臣有义务保护他。」
「那人是什么人?」
「父王真想知道吗?」
「父王希望从琛儿的口中知道。」
宇文琛稍稍退开几步,口气带了几分试探。「父王,如果楚曦还活着……您愿意让他回琅琊吗?」
「都过了这么多年琛儿还是忘不了他?」毫无起伏的音调泛着几丝冰冷,他实在不解他的儿子因何对一名汉人如此执着?
「他是父王替儿臣找来的师傅,儿臣不可能忘。」
「父王明白你的心思,只是琛儿现在还有余力担心这些吗?」深沉的目光笔直的落在宇文琛身上,年轻的世子闻言微微一愣。
「请恕儿臣愚昧……」
「司城曾经派人送上一幅画像,据说那画上之人便是琛儿拼死相护的侍卫……若父王没认错人的话他便是楚曦对吧?楚曦确实没死,所以这才是你又回头找父王的真正原因。」
宇文琛苦笑道:「其实儿臣本来就无意再隐瞒下去……此行一来为探望父王病体,二来确实是替楚曦求情……父王,当年似乎有人故意制造楚曦死亡的假象好让琅琊内讧,儿臣也是直到最近才晓得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五年前是谁泄漏消息?究竟又是谁调包了天青果?父王,儿臣怀疑宫里出了内奸——」
「你还听不明白吗?」
「啊?」
「楚曦的生死早已无关紧要!经过春狩,父王以为你应该有深刻的体悟……琛儿,眼下三姓权势倾天足以动摇国本,你身为世子难道毫无警觉?」
「切肤之痛,岂敢忘怀。」
「很好,父王打算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正式传位予你。」
「此事父王是否操之过及了?」
「琛儿,父王的身子已经不济事了,咱们必须在动乱到来之前做好万全准备。叔孙谷鹰是目前势力最为强大的贵族,父王相信依你的聪明才智绝对有办法将他的力量据为己用——」
「可是就算儿臣贵为新王,叔孙谷鹰狂妄自大谅必不会听从号令。」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跟叔孙氏联姻。叔孙谷鹰此人特好面子,一旦变成国丈便不好再处处对你掣肘……父王听说他的女儿今年刚好满十六,年纪与琛儿颇为匹配——」
「父王请三思!政治婚姻只会造成两个家族的不幸罢了!」母亲的例子难道还不足以让他悔悟吗?因何最后连自己都必须沦为政治的祭品?宇文琛铁青着脸根本就无心再商议下去。
宇文徙川见他多所不愿顿时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才又听他语重心长道:「琛儿,这是你身为琅琊世子必须做出的牺牲。」
「不……肯定还有其它办法……」
「这是命令由不得你。」
见宇文徙川态势坚决,宇文琛不禁忿忿不平道:「父王!儿臣的人生岂容您这般儿戏!」
「不要忘了,琅琊的敌人除了三姓之外还有安南集,你以为光凭赤手空拳可以对付这么多敌人?」
「这……」
宇文徙川脸色一沉,那是不容拒绝的威严。「听话,父王不会拿琅琊的前途开玩笑。相信一句话:『拥有力量你才是至高无上,不然你永远只是任人践踏的小虫。』将来等你成为名符其实的琅琊王之后,你自然会感谢父王的苦心。」
见他无以为应,宇文徙川笑着拍拍他道:「允下这桩婚约,父王便答应让楚曦回来,不仅如此,父王更同意让他官复原职。只要琛儿能说动他替咱们对付段春雨,何愁内乱不平?」
宇文琛颓然坐在他身旁脸色很是难看。依楚曦现今的立场只要他不帮安南集对付琅琊他便已谢天谢地了,他怎么还敢痴心妄想他替自己拿主意呢?
不过宇文徙川的一番话确实是提醒了他。
拥有力量你才是至高无上,不然你永远只是任人践踏的小虫。
只要能够让他远离葛东慎,只要能够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就算要他付出天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除却三姓的威胁,其实安南集才是最大的隐忧。
第二十六章
没想到葛东慎一病竟拖了半旬之久,安南集众人虽然心存体恤尽量不去打扰,可是一遇上棘手事件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消息往极辰居里头送。
极辰居内唯一能自由走动的人应门应得很是无奈,只因烫手山芋往往一送到门前便丢了出来,当信差还不打紧,最令人气呕的是病人有时还会推托身体不适央求他代笔,连哄带骗上了几次当之后他如今连书僮的工作都做得驾轻就熟。
一场病生下来,其实很多事都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微妙的变化。
五年来,葛东慎在他心中始终都像棵耸立云天的巨树,他以为他讳莫如深永远都让人雾里看花,可是直到最近他才又发现即便是步入而立之年的男子,还是会像孩子一样为了躲避某些讨厌的事无所不用其极。
日子在笑闹中一天天流逝而去,楚曦无法理解葛东慎坚持要他亲自侍奉汤药的用心正如同初识时的玩笑话,他至今仍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执着从何而来。
不断的抗拒、压抑,楚曦发现自己的感情呈现一团混乱的状态。他认为他对葛东慎没有感情,可是偏偏望着那张脸的时候,他偶尔又会有回到过去的错觉。
兴许是为了捕捉那一剎间的幸福,他宁可蒙蔽自己的心吧?
今天不晓得是第几次代笔公文也不知道这已是第几声叹息……枯燥至极的差事让楚曦突然有想扔笔出走的冲动。
葛东慎在政事方面是个奇才,他思虑周详条理分明判断力亦十分精准,但令人不可置信的是,打从他所谓的『偶感风寒』开始,这个男人便像是患了懒病一般竟事事都要旁人代劳,不幸的是极辰居里刚好就只养着他一个闲人。
「唷,批得不错嘛!」
冷不防被抽走的朱砂笔在青年掌中把玩着,楚曦楞了楞迎上对方含笑的视线,不禁心惊自己连日走神之严重居然连他人接近都浑然无所觉。
「让我瞧瞧你还写了什么……胡兵犯界私下制裁易滋生纠纷,建议设置中间裁判官--啧啧啧--楚曦,天底下打哪儿找像你这样大公无私的人?安南集要是有你坐镇还会被人当成乱臣贼子吗?」
「葛爷这是明褒还是暗贬?」平素一副病奄奄的模样,调侃他的时候倒是精气神都用足了。楚曦寒着一张脸想离开这个令他厌烦的地方,没想到才刚起身肩头却又被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