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很好,小古医师无异状。
任真宁定下来,为小古医师新添—杯水。职场的关系本即如此,他得习惯小古医师时不时冒出来的惊吓。
「搞不好范医师是因为顾虑我们才刻意避开,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跟他的老婆甜甜蜜蜜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想待在一旁。」任真话一出口,登觉不妙,小古医师双目闪闪发光,任真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鼓励了他什么,赶紧补充道:「
我的意思可不是说我们正甜甜蜜蜜在一起。」
「原来我们并不甜蜜。」
好失望的语气,不知是作戏或是来真的,总之任真无法置之不理。「我是说,我们、我们还不是一对。」
「我们不是吗?那要达成什么条件才能成为一对?任医师你快告诉我吧!无论有多难,我都办得到!记得去年我挑战恶魔城五十层塔的任务时……」
「够了够了,这又不是在打电玩!」
「唔,对不起嘛,可是你都不吉诉我破关的条件。」
古时杰索性垂下双肩,下巴抵着桌面,一对小狗般水汪汪的眼晴朝上仰视着任真。
这、这真的跟昨天气势汹汹突袭他的是同一个男人吗?任真左顾右盼,视线乱转,深知自己掘了坟墓若不想跳下去,最好赶紧换旁边再挖一坑,看能不能挖到秘道逃生。
「昨、昨天真的很有趣,有机会我很愿意再一起去玩。」任真刻意夸大笑容,语气也是刻意带有补偿性质的热烈。
「当然好啊!不晓得任医师知不知道,昨天到手的动物小画廊是一件手机的装饰品,你要不要装上去看看?」
古时杰收起小狗眼神,顺势改变话题,配合度兴复原力之高,反倒更有一种温驯大狗摇尾巴的气氛。
任真揉了揉眼睛,奋力将幻觉驱赶开来。
「你是说昨天最后转到的那个隐藏版?」
「是啊!」古时杰随即想起,搞不好太认真的医师都不喜欢多余的装饰物。「不过,我只是随口说说,不喜欢用也没关系。」
「我没有不喜欢用。」
「怎么了?」任医师的神色古怪得出奇,彷佛对什么事情大失所望。
「我……我搞丢了。」
「搞丢了?」
「对、掉进了——莲花池里。」
「又是莲花池啊!」古时杰一脸狐疑,实在无法相信。「任医师,你是有计划地想填平那座池塘吗?」
「或、或许吧!」口袋里的呼叫器哔哔响,任真掏出机器瞄了一眼,匆匆站起。「我得进开刀房准备了,有事我们找机会再聊吧!」
剩下古时杰被留在座位上,满腹疑问。他得整理整理,关于刚刚最后的转折,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论从公车私家轿车计程车的车道,或者停车场大楼中心楼行政楼第二第三门诊大楼……等等任何一栋楼往返,除非心血来潮绕个道散个步,行走路线都不会经过莲花池,
谨慎的任真医师要怎么做才会在一天之内把东西搞丢进池里?
第七章
副院长室宁静的下午。
古时彦双眼盯着电脑萤幕,一手操控滑鼠,蚂蚁字在眼前一排排爬过。能干的秘书静静立在一旁,不发出半点声息,仔细磨着一小盅咖啡豆。
副院长室本来应该很宁静的下午,落地窗哗啦啦地被粗鲁拉开,古时杰啪达啪达小跑步闯了进来。
房间的主人仍旧盯着萤幕,嘴里说道:「有什么事?需要钱吗?」彷佛这种违反常理的闯门于此时此地上演再正常不过。
古时杰一进来就开始东张西望,偶尔还弯腰探查桌底椅下。
「老实说,我从大学毕业之后,曾经主动跟你要过钱吗?」
「没有。」
搜寻区域来到沙发区,靠枕椅垫一个个被翻起,飞上空中。
「那你干嘛每次都这么说?」
古时彦放开滑鼠,双手环胸,望向亲弟弟。「我想,大概是用言语羞辱他人,能够令我得到快感,避免因为过度的压抑而得到精神上的疾病。」
「你没想过自己八成已经有精神上的疾病了吗?」古时杰几乎四肢着地趴在地毯上,仍然一无所获。
「早上我拿妈交代的水果来的时候,是不是忘了一个背包在这里?你们有没有看见?」
「老地方。」古时彦歪过头,用视线指示方向。
书架旁的矮柜,古时杰经常性遗忘在副院长室的各样物件都收在那儿,当事人却每次都要等别人提醒,才想起位置,因此古时彦也每回都让他先瞎找个半晌,过一过瘾。
「多谢啦!」
掀开柜门,从柜中抓出背包,古时杰一屁股压上被自己搅得乱七八糟没有复原的沙发椅。
昨天带出去的正是这个背包!他倒转背包,使劲一抖,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纷纷落下,其中果然有一个小小塑胶圆球。
「啊哈,让我找到了!」
任医师转到的隐藏版转蛋果然隐藏在他的背包里。
大概是趁他不注意时丢进来,期待他回到家会发现,然后惊喜不已。可惜,任医师并不知道他懒散成性,不到紧要关头绝不整理背包,满腔美意最后化作一团尴尬。
旋开蛋壳,将小巧的动物模型拿在手中来回摩挲,掌心生温,彷佛是任真单纯美好的用心让人暖和起来,一丝只有天知地知,还有古时杰知道的喜悦静悄俏从嘴角浮现,渐渐扩大成忘
形的诡秘笑声。
「想要吃吃傻笑请滚回自己的地盘。」房间主人下达逐客令。
「我跟你说——」古时杰待要出口炫耀,猛一想,紧急煞车。「啊,不行不行!我不能告诉你,你听了也会觉得任医师好可爱呀!万一要跟我抢就很麻烦了。」
然而,要硬生生憋住满腔欣喜实在大违他的本性,他非立刻找到任真不可。
「没空陪你们,我要去享受属于私人的幸福了!」
幸福两字的长音尚未拉完,古时杰已拎着背包,一阵风般改由正门出去,隔着厚重门板隐隐还能听见得意的笑声不绝。
副院长秘书始终安安静静等候在办公桌边。兄弟抬杠一结束,她便立即上前收拾残局。拉平地毯,拍掉靠枕椅垫上的灰尘,整齐放回原位,从背包清出来的小玩意儿尽数捞起,收进老
地方,动作干净、俐落。
百忙中觑了一眼老板,见他的视线仍停留在萤幕上,手却没有动作。
「您怎么没有反驳小古医师?」
「讽刺一个幸福的笨蛋不会有效果,我才懒得白费力气。」古时彦维持着若有所思的神态,将视线缓缓自萤幕移开。
「对了,我妈最喜爱的那间餐厅——」说着停顿下来,眼望秘书。
「月光河。」
对,就是这个名字。「挑一天晚上,帮我订位,三个人的桌子。」
「您正好后天有空。」
古时彦甚觉满意地点了点头。「好,那就后天,晚上七点钟,想一个名目让我爸妈高高兴兴跟我出去吃大餐。」
「我这就去安排。」秘书无声无息退到门边,手搭门把。「我会顺便通知小古医师。」
「随便,反正是你要多事,可不是我的意思。」
秘书甜甜一笑,轻轻带上了门。
任真卸下一天当中最大的重担,换回便服,走出开刀房时,微斜的阳光,正好从窗对面射过来。
他抬起一只手,遮住稍嫌刺眼的光线。
昨天多云有露,今天出太阳,天气捉摸不定,人心也是。不久之前,他满脑子是工作,结束一台刀,想的是下一台刀,想着患者的愈后状况,脑子里一点私事也没有。此时此刻,竟然
想的全是自己的事,还有,小古医师的事。
走向窗台,正是俯瞰中心楼西侧庭园的位置,庭园里的莲花池一闪一闪反射着阳光,像在提醒着自己的愚蠢。
真糟糕,哪一根筋不对,胡说八道什么掉进莲花池,小古医师听了不知作何感想?一定觉得自己很蠢很笨吧!也好,反正与事实也相去不远,自己有时是很蠢很笨,没必要扯谎时乱扯
,为了掩饰尴尬而让自己更尴尬,果然是仅次于外科手术,自己非常擅长的一件事。
要不要实话跟小古医师说算了,就说——其实吊饰没有弄丢,我偷偷放进你的背包里,但是说不出口,不好意思让你发现我很在乎你的快乐,不好意思让你察觉,我之所以想给你这一
点点小惊喜,是因为我很喜欢你?——拜托!撕烂了他的嘴也说不出来!
任真拍了拍胸口,突然觉得,幸好小古医师没有发现,没发现比较好!可是,万一后来不小心被发现了怎么办?慢着,做这件事的的本意不就是希望小吊饰被找到吗?
头好痛,一切都太混乱了!他等于是在无防备的情况让小古医师闯进他的世界……不,不该说是闯,贴切地说,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多了小古医师的存在,自然得连门都没有敲,害他几
乎都忘记,在一段关系的初期,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有多么折磨人。即使度过这关,往后还有其他烦恼等着轮番上阵,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不行,不可以这样!」任真双手扶住窗台,奋力摇动陷入莫名恐慌的脑袋。「竟为了尚未出现的烦恼而烦恼?振作一点吧!」
「任真!」
任真一愕,立刻停止怪异的举动,双手从窗台上缩回来。呼唤他的,是他非常熟悉,并立刻在心底带起一丝复杂情感的男子嗓音。
走道另一端,慢慢靠过来一名着深色西装的男子,一半的脸孔掩藏在廊下的阴影。
「好久不见。」男子完全走到阳光下,外表世故老练,还带一点令人皱眉的傲慢笑容。
真的是他,汪淙潜,三年不见了。
古时杰趴在二楼栏杆,以非常不恰当的危险动作远眺一楼中庭。
他正在找寻任真,从开刀房一路找到这里,问过不知道多少见到任真的同仁,感觉就像人人都刚好遇见过任真,就是自己受到诅咒,永远见不着。
若非乱搞的后果不堪设想,他真想直接用院内广播找人。
「喂,我听说你在找任真啊?」
「而你正好看见过他?」古时杰高高兴兴迎向主动搭话的何医师,尽管对方说话很不客气,还是个在院里极不得人缘,而且从来不明白症结所在的家伙,对古时杰而言都是小事一桩。
「他跟一个长相很性格的男人在地下一楼的美食街,看起来很愉快。」
「喔。」古时杰呆了一呆,开始思考着自己也被认为很性格的可能性。
何医师见他没接话,心中不觉得意起来,拉高了音调,继续打击他道:「情人背着自己跑去找旧爱,那种被抛下的滋味,可不好受呢!」
古时杰走近一步,伸手拍了拍何医师的肩头,说道:「别这样,你还是要坚强的活下去啊!」然后咧嘴一笑。
「……什么意思?」
等何医师会意过来,气得七窍生烟,古时杰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地下一楼的美食街,这个时段人不太多,任真和汪淙潜坐在角落,桌面简简单单,仅有咖啡两杯,跟古时杰在场时的满桌甜品大不相同。
汪淙潜慢慢将带小儿子来医院检查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
「——就在等候的空档,偶然听见你的名字。记得你行事—向低调,竟成为同事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一度令我很惊讶,怀疑是不是真的在讲你。」
任真可完全不惊讶,也半点不怀疑,那肯定是在说自己没错,这一切都拜小古医师之赐,几乎所有部门都认识他。个过,他当然没必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说明给旁人知道。
「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还不知道,有好几项检查要做,恐怕要在医院住上几天,最后再评估是否需要手术。」汪淙潜神色犹豫地说道:「你知道,医疗这种事,有个认识的医师在总是比较放心,或许你不
会愿意帮我的忙……」
任真摇摇头。「没那种事,我很愿意帮你跟主治医师打声招呼。」他们彼此间又没有深仇大恨,即使有,任真也希望自己在医生的身分上能做到不受动摇。「我们的小儿外科经验丰富
,技术和设备都很优秀,你完全不必担心。」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尤其看见任真的表情比以往更柔和,令汪淙潜渐渐恢复自信,小心翼翼的试探性对话已经不再需要。
「任真,你还怨不怨我?」
「什么?」
「怨恨我丢下你,选择回到我的妻小身边。」
「我觉得很后悔。」
「后悔让我走?」
汪淙潜露出惯常的微笑,以往总是忍不住想皱眉的感觉又回到任真心头,这一次,他终于皱起眉头,紧紧地。
「我很后悔跟你开始那一段关系。」
汪淙潜的笑容僵了一下。「这种说法好伤人哪!我们也曾经很快乐,不是吗?」
任真耸耸肩,淡淡回道:「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无论快乐与否,三年来,每隔一阵总会想起的点点滴滴,竟有好几个月完全抛在脑后,除了偶然看到衣橱里的那套西装,还会有所伤感。
不过,往后也不会见到那套西装。不对,或许会在小古医师身上看见,但他认为可能性很低,小古医师显然不喜爱正式打扮,搞不好那件外套会在小古医师家中某处结满蜘蛛网什么的
。
唉,怎么又想到小古医师那里去了?满脑子都是小古医师小古医师的,连感慨过往都撑不了三秒钟。
桌边的汪淙潜已然离开,只剩一只空杯,连帐单也一起带走了,那是他莫名其妙的骄傲与坚持,任真懒得计较一杯咖啡,便由得他去结帐。
努力把脑中的小古医师推刊一旁去,任真试着分析自己的情绪,见到汪淙潜除了很惊讶之外,他感受不到别的,没有更深层的情绪,什么也没有。
「我果然比那家伙英俊得多。」
忽然冒出来的声音,任真吓了一跳。为什么大家总爱在他背后出声呢?
他转头瞪着古时杰,间道:「你来多久了?」
古时杰拉开椅子坐下,顺便把残余着难闻咖啡气味的空杯自眼前推开,眯起眼睛。
「这么紧张,莫非有不能让我看见的场面吗?」
「才不是!」任真急切地解释:「那个人,他跑来找我是凑巧,是有关他儿子的手术……」说着略述了一下事情经过。「如果你很介意的话,我……」任真语塞。他不确定,如果小古
医师很介意,他会怎样?难道就不帮这个小忙吗?
「如果有完全不介意旧情人在眼前跑来跑去的伟人,请务必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吧!但我好歹是个医师,我决定展现美好的风度,不仅是职业道德,更因为你喜欢这样,对不对?」古时
杰眨了眨眼,笑得无比灿烂。
任真松了一口气,微微低下头,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也不用……管我喜欢什么。」心里却是很喜欢的。
古时杰的脑中却转着别的思绪,他刚刚肯定了一件事,任真没有否认他的用词,那人果然是旧情人。
旧情人啊!他虽是凡事都看得很开的乐天之人,不免也要花个几分钟,想上一想。
直到服务生收走空杯,换上古时杰加点的饮料,桌面重新溢满巧克力的甜甜香气,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古时杰吸饱了一肚子冰凉,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从口袋摸出小吊饰,绕在手指上转了一圈,笑眯眯望向任真:「我找到它了,你掉进莲花池的小吊饰。」
一股热气瞬间冲上任真脸颊,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硬起头皮,嗫声说了句:「对不起。」
古时杰失笑道:「干嘛道歉?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放着背包乱七八糟不整理,果然遭受报应。」
「可是我说了谎,有时候我……我慌张起来,说话没经过大脑。」
「一听就知道是在乱讲的话,不是谎言。」
「不是谎言是什么?」
「是爱!」他答得真够理所当然。
「……」任真倒抽一口气,迅速往左右各瞄一眼。幸亏没人,幸亏没被听见!「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们究竟是看上彼此的哪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