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真转头看着对方，努力思索对方的姓名。他真不喜欢这种情况，整间医院有员工数千人，他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却似乎人人都认识他。

「小感冒而已，等一下就回家了。」他随口应付。

「那最好，我可不希望你因病缺席我们的球聚啊！」那人笑眯眯的。

听见球聚二字，任真记起来了。他是那个什么广益会的成员，高尔夫邀请卡的成员名单上有列出姓名，虽然他无法肯定是哪一个名字。

「谢谢你们的邀请，我想我不会参加。」

「干嘛不参加？」那人的嘴巴张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好像世上没有人会拒绝他们的邀请。

任真正感烦躁，他的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对方的态度更让他不舒服到了极点，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们根本就搞错了，我并不想和你们追求相同的目标，请不要随便将我的个

人感情做扭曲的解释。」

那人惊讶的神情没有改变。

是啊！他是该惊讶，最好眼珠子和下巴一起滚到地面！任真痛快地想着。现在的他可不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问题。

「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对方的问题让任真疑惑。

「你讲得那么自然，几乎像真的一样！太厉害了！」那人满脸的钦佩与崇拜，就差没当场鼓掌。「我说，你不用连我们也防备吧？我们难道不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吗？」

电梯门开，他看了一眼数字，顺势拍拍任真的肩头，笑道：「我去开会了。有需要尽管说一声，球聚当天我可以顺路过去载你。」说完举步要走，却没走成，任真揪住他的后领，一把

将他拉回电梯最底部。

莫名其妙遭受粗鲁的对待，那人大叫：「你在干什么？」

任真伸手按下一楼按钮，自己则退出了门外，隔着慢慢关闭的电梯门，也大声叫道：「你搞错楼层了！你应该去的地方是一楼挂号柜台，帮自己挂个精神科吧！」

虽然看着那张呆愕的脸被电梯门完全遮住，任真的气愤却没有一吐而快的感觉。他一瞥眼看见墙边的垃圾桶，立刻直线冲了过去，掏出口袋的邀请卡，奋力揉成一团，掼进垃圾桶内。

接着他退开两步，死盯着垃圾捅，盯着盯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将纸团从垃圾桶里取回，仔细摊平，再放进隔壁的纸头回收桶。

带着不得宣泄的怨气，任真回过身，一个年轻女孩站在不远处，怯生生望着他，欲言又止。

自己哪里很奇怪吗？究竟有什么好看？任真强压着满腔的不耐烦，虽没有说话，却尽数写在脸上。女孩彷佛受到了惊吓，很快地蹲下，将握在手里的某样东西放在脚前的地板上，匆勿

站起身跑了。

这样的转变令任真错愕。

走近一看，女孩放在地板的是一块动物造型的小装饰品，看上去非常眼熟。任真伸手进口袋一摸，果然摸不到系在手机上的动物吊饰。什么时候掉的呢？八成是刚才太激动，遗落了也

没发觉，有人好心捡到要还他，却遭到怒火牵连。

他捡起小吊饰，懊悔不已，想要致歉，抬头已不见女孩的人影。自己的反应多么讨人厌啊！

将动物吊饰紧握在掌心，他需要……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看见古时杰的笑脸……

招惹麻烦的电梯暂时是敬谢不敏，任真避开人群，从楼梯绕到五楼，寻找江淙潜儿子的主治医师一事尚未记起，老远已听见古时杰活力充沛的声音。

心底立即涌起的思念是怎么回事呢？明明每天都见面的。

他轻手轻脚，慢慢靠近传出声音的门边，探出半个身子。等到穿着天蓝色衬衫，深蓝色长裤，头发喷成了金棕色，疑似警察打扮的心上人映入眼帘，纷扰的思绪立即被推到一旁，原本

阴霾一片的天空瞬间明亮了许多。

真不公平，快乐的感染力如此之强，他却连一点儿感冒也没办法传染给对方。打从隐隐有感冒徵兆以来，他们喝过同一个杯子的饮料，用同样的食器分享食物，亲昵的事情也不避忌，

任真完全想不透，为什么小古医师都没有事？

嘴巴稍微坏一点的也许会笑眯眯说着「笨蛋不会感冒」之类的玩笑话，任真却深深为小古医师的健康强壮，佩服得五体投地。

「——注意了，这个敌人速度非常快，不用弹药打倒他的重点在于抓紧时间差。」

小古医师—手抓着遥控器，对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大电视比手划脚，入神讲解，根本没察觉门外任真的存在。

不止是他，整间儿童外科病房里没人往房门瞥过一眼半眼，小病童们一个个目不斜视，紧盯萤幕，深怕漏掉什么精彩画面。

「就是这个时候！」随着小古医师激动起身，画面上的小人儿也俐落地一跃而上，贴近另一个较壮硕的人物，举刀刺向对方无防备的左肋下方。

什么乱七八糟的凶残游戏？任真暗暗摇头。

古时杰重新坐下，满意地看着自己操作的人物在萤幕上纵跃腾挪，威猛不可一世。

「顺利的话可以用小刀攻击三次。看到左边那根柱子没有？敌人转身的时候，马上往柱子的方向跑，然后——」然后他按下暂停键，抗议声四起。

「别吵别吵，快吃掉你们的午餐，全部吃光光才可以继续看。」他悠闲地翘起二郎腿，遥控器指向壁挂的时钟。「三十分钟之内没吃完，我就带着电视机走人罗！」

病童们整齐一致，低头猛扒饭，偶尔夹杂着几句激励士气的宣言：

「我只要十分钟就可以吃完！」

「我只要五分钟！」

「三分钟！三分钟！」

「不要啦！噎到了我得要帮你们急救，还会被护士小姐骂，你们不要害我！」

古时杰佯装恐惧的模样引来小朋友一阵嘻笑。

「反正小古叔叔每天都被护士阿姨骂，又不会怎样。」

「哪一个说小古叔叔？」古时杰手指轻晃，正色道：「错得太离谱！要叫大哥哥！哪一个最乖的叫叫看？」

马上有小女生举手，甜蜜蜜的童音撒着娇：「小古大哥哥！我最乖！」

「呃啊！好恶心喔！我吐了、我要吐了！」

「拍马屁！我们老师说这就是拍马屁啦！」

「你给人家管！人家就爱叫大哥哥，怎样？」

这还算病房吗？简直是儿童夏令营，难怪天天要挨护士骂。任真忍不住笑出声，气管受到刺激，如影随形的咳嗽声又来了。虽然顾虑到病房，急忙戴上口罩闪身退开，仍被眼尖的病童

们逮到。

瞬间，好几只小手指向门口：「有奇怪的医生叔叔！」任真尴尬不已，硬着头皮踱回门口，讪讪招呼了一声。

「哟呵！」古时杰热烈挥手回应，还不忘向小朋友们澄清道：「那不是奇怪的医师叔叔，他是大哥哥的男朋友喔！」

哇、哇、哇！突然之间在一群小朋友面前说些什么啊！任真吓得连退数步，一下子面对十几双好奇的跟睛，他几乎要招认自己其实只是个奇怪的医师叔叔，不是什么男朋友。

「小古哥哥为什么有男朋友？女生才会有男朋友，小古哥哥你是女生吗？」

古时杰笑着比出一个胜利手势。「对啦！被你发现了，我其实是女的，是大姐姐啦！」

趁小鬼头们笑得东倒西歪，他三两步走到门口，伸手背探了探任真的额头，体温仍是偏高。

「感冒还没好，怎么不回家休息？」手掌接着移动到颈间及下颚，发肿的腺体教他讶异：「咦，为什么变得严重了？张开嘴来我看看！」

「不、不用，我也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的情况。」

「是吗？你这个医生不太懂得照顾自己。」他挨到任真耳边，低语道：「赶快先回家，下了班，我就买晚餐过去找你好不好？我知道一家非常好吃的牛肉面店，这种天气来碗热腾腾的

汤面最棒了！会不会不喜欢吃牛肉？还是你有什么其他想吃的东西？」

气息摩擦着发鬓，痒痒的很舒服。如果四周没有任何人，即使生病也很幸福，他可以尽情享受小古的关心，他想他会微微抬头，笑着说吃什么都好，只要是你买的，什么都喜欢。

然而，四周频频投过来的视线早将他的愉悦驱散大半。以前顶多感到不好意思，窘迫间总还蕴含着更多的欣喜，如今他明白了视线里暗藏的意义，顿觉难以忍受，那种无法逃开的压迫

感，将他挤压得头晕脑沉。

「小古……」他一拉古时杰的衣袖，几步退到稍有遮蔽的墙角。

「嗯？很不舒服吗？」

任真摇摇头。

「关于最近流传的一些话，说我有一堆奇怪的意图才接近你的那些闲言闲语，你有没有听说过？」

「是听说过。怎么了，你很在意那些流言吗？」

「谁会不在意？」

「我就不在意啊！无论你抱持着什么样的理由，我对你的感觉并不会改变。」

「所以你不相信我的出发点是纯粹的……私人情感吗？」

「你怎么单单往最坏的方面解释呢？只要听我说相信你，你就能释怀吗？你需要的不是我相信你，而是你得相信我，柑信我不管在任何可能的假设下，都是完全不介意的。」

「我不要！什么任何的可能？明明只有一种，我为什么要接受其他莫名其妙的假设？」

「所以只是假设而已，你就别钻牛角尖了。」

古时杰伸手揽住任真的臂膀，试图加以安抚，却被狼狈地推开。

「我就要钻牛角尖，偏偏要钻。」

「任真……」为什么变身成小孩子了？如果这时伸手去摸摸他的头，会被咬吧？

「你不认为自己好到足以……足以……吸引我吗？」

古时杰露出苦笑。「怎么说呢，毕竟我很习惯当古家的小儿子了嘛！」

「别人说这种过分的话，看不起你，连你也妄自菲薄！真可恶！」

「我、我这是认清现实，坦然面对啊！」

「你认清个鬼！」任真气红了脸，感冒加上怒气烧出的火直窜脑门，一整天累积的怒气，在此刻尽数爆发。他嘶哑着嗓门，怒声疾吼：「现实是，我很爱你！因为你是你，所以爱你！

管你的哥哥是小猫还是小狗，我就是爱你，你懂不懂？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懂，你根本是小鸡、是小虫！」说着伸袖往眼角一擦，气冲冲掉头就走。

古时杰如遭雷劈般待在原地，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他刚刚得到值得纪念的，任真对他的第一句爱的宣言，而且是超大音量，恶狠狠凶霸霸，吃人似的，还配上一堆抢镜头的小动物，得费上数秒，才抓到整段话的重点。

「……我都不知道，他烦恼成这个样子。」

第九章

「好冷。」

古时彦抬起眼，瞪着半开的落地玻璃门，刺骨寒风正从那儿源源灌了进来。

秘书手拎着空了的浇花器，从冷风呼呼吹的露台回到副院长室，回身闭上玻璃门。

「对不起，无意间看见任真医师从西翼侧门跑出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说任真？」

古时彦放下手边的工作，视线没有离开已重新关得密实的玻璃拉门。好奇心在一阵激战后战胜了怕冷的体质，他站起身，拉开落地窗，迎风缩了缩头子，走到露台边。

按照秘书所说的方位，他很快在西侧出口，距离车道以及主要行人步道约五十米处，搜寻到步伐甚急的小小白色人影。虽然是个背影，要辨认出是任真医师并非难事。

在他后方，同一个出口，有个小人影用更快的速度追了上来，金光闪闪的脑袋非常醒目。

「啊，是小古医师耶！」

秘书不知何时也回到露台，手上抱着老板的大衣。

「他们打算干什么，没有事先公告就要上演野台戏了吗？谢谢，你真周到。」古时彦兴致盎然，伸手接过秘书细心取来的大衣，将自己妥善包裹在温暖的毛料里，等待好戏上场。此时

古时杰已经在池塘边拦下任真，两人开始对话。

太远了，无法得知谈话内容，这让古时彦感到有点无聊，转而跟秘书攀谈：「你觉得他们在争执什么？」

「我猜，多半和八卦传言有关系。」

古时彦点点头，他也是同样的猜测。

「散播那些毒素的人好像很讨厌时杰哪！巴不得让我或是我家老爸产生怀疑，甚至动怒，于是出面阻扰他们。再不然，让认真医师不堪其扰，因为却步，从此和时杰分开也不错。」

「还有一个可能，下过雨的地面会更加坚实，不是吗？」

「蠢货们相信下雨只会产生土石流吧！话说回来，又何必管别人相不相信，与其在水池边做无意义的烦恼，要殉情还不快跳——哎呀！」

悠闲的语调嘎然消逝，古时彦右足踏出一步，反射性往前伸出手，冰冷的空气从指尖滴溜溜窜过的当儿，视野之中已无弟弟古时杰的身影。

他、他还真的跳了！

「任真医师、任真医师，你停一停，再往前走会有危险喔！我听说莲花池里养了又肥又大的鳄鱼，看见生气的医师走过去，就会爬上岸咬人哪……好吧，你不怕鳄鱼，可是旁边的树丛

里有蛇耶！它们最喜欢骚扰英俊帅气的医师，尤其是像任真医师这么聪明绝顶、人品高尚出众的伟大医师，不管被多么坏多么邪恶的人得罪了，都会宽大为怀地原谅对方呢！何况是一

只鸡、一只虫哪！一点都不坏不邪恶的小鸡不小心犯下一丁点儿比芝麻绿豆还小的错，是不能跟它一般见识的啊！小鸡是拿来疼爱的哪！看看它柔顺可爱的金黄色羽毛、软绵绵像麻薯

的肚子，还有啾啾啾的迷人叫声，不断叫着任真医师——任真医师——」

任真终于被迫停下脚步，对身后阴魂不散的家伙挥舞着双手抗议：「你不要破坏我感伤的情绪！你、你又不是鸡！」

「可是，我的毛正好是金黄色的喔！」古时杰伸手摸上头顶，喷洒了大量金色染剂的发丝在光线下一闪一闪亮晶晶。

「……我知道了，什么话题到你嘴里，都会变成一个大笑话。」

「不好吗？把烦恼当成笑话，开心笑一笑就没事了。」

古时杰眨了眨眼，任真硬是把视线挪开，他现在不想受对方的魅力影响。

「那叫做逃避。」

「被无谓的烦恼影响，不敢全心全意投入感情才是逃避。任真——」

古时杰的呼唤声充满了迷惑人心的魅力，他偏偏不理睬，决心不转头看他一眼。

「任真？」

很吵耶，他非常辛苦地强迫自己继续将目光定在不相干的青草地上。

「我说任真——」

「到底什么事？」任真略带恼怒地瞪向古时杰，一半是懊恼自己的无法坚持。远远出乎意料地，常驻的笑容终究也有缺席的一日，他没有见到预期中的嘻皮笑脸，古时杰英俊的脸庞看

来十分正经。

这样的转变不仅任真一时调适不过来，古时杰自己似乎也不能适应。他低下头，手指挠着垂落额前的头发。

「我知道，我总是嘻皮笑脸，爱说笑话，正经不了几分钟，害你只能一个人烦恼。不过，如果你试着撇开他人的目光，你会发现我自始至终都是相信你的。」

「你说你相信我，我又怎么相信你真的相信我？」

真像绕口令……任真话一出口便感后悔，难得的是，古时杰并没有拿来开玩笑，他对上他的视线，接着往旁一瞥。

「那很容易！任真，你看看这是哪里？」

不就是中心楼西侧供人休憩的绿地吗？任真环顾四周，宛如小型市民公园般的庭园里，花草绿树遍植，木制长条椅错落其间，虽然此刻遇上了冬日萧瑟，没有缤纷的花木可赏，失色不

少，和整个院区相比，依旧是美得不得了的好地方。

占据三分之一的莲花池是最突出的部分。天然成形的水塘，早在医院建立之前就已存在，后来经过人工修饰，加添绿荷，放养锦鲤，成为庭园的重点装饰。

他们就站在水塘边，透过密密层叠的荷叶，古时杰指向塘心：「记得吗？池底有一艘船，你送给小杰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