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月——林里亚
林里亚  发于:2011年0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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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想。

为什么,他突然就消失了。

那时我的确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但是长大了之后,却变得不想去明白了。

关于为什么他一瞬间就突然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这件事。

已经二十多年。

你现在怎么样了呢?在做些什么?还好吗?或者我应该说……

你还活在这世上吗?

呐,如果我们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能够再见面的话,你,还会记得我吗?

定光……。

◆◆◆

「约定好了喔。」稚嫩的童音在暗夜中响起,打破了真夏夜里的宁静:「不可以食言呢!」

「嗯,我会记得的。」

会记得的……。

「真的哟!」

「真的。」

真的,你说过你会记得的。

「----!」

醒来,又是同样一个梦。

敦幸自床敷上坐起,外头还暗着。看来,天尚未亮。他感到一些些的头痛,于是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随手顺了顺自己那异于一般成年男子的过长发丝。

「又做了同样的梦啊……。」他有些沮丧似的叹了口气:「已经二十多年了,怎么还是忘不了呢……。」

是啊,已经二十多年了。

明明就是那么小时候的事,明明自己应该记不得的事,明明已经这么多年没见面,也很有可能……永远再也无法见面了。但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每个午夜梦回,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刻撞见这样的一个梦,然后他就再度惊醒,满身冷汗,一夜无眠。

「呐…我真的没有忘记呢!」敦幸脸上带着一丝苦涩,他抬头望向窗外皎洁的月亮,彷佛那个月亮正以温柔的微笑拥抱着他似的:「你呢?你还记得吗?」他轻轻的对着月亮倾诉。

我们曾经约好,要一起上京看月亮的……。

2.

一大早醒来,就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太一样。即便这从不在他意料之外。

「你听说了吗?」

「你是指那件事?」

「是啊!听说木曾义仲起兵了!」

「情势还真是越来越糟啊…四处都是拳兵,我看这回平家……啊!敦幸大人,早。」

几个下人看到他,匆匆忙忙的止住了话题。他不意外,却也不介意,因此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声:「早。」

是的,他便是姓平,平敦幸。虽然身为平家子孙,但老实说来也只算是平家众多子孙中小小的一个分支罢了。称不上是在权力中心的人,但也多亏了平家的身份,这几年来家里过的倒是不错。

但是这样的荣景还能支撑多久?他不禁想要问。清盛大人的作为已经搞到天怒人怨,拳兵四起,方才下人们不也说了么?木曾的义仲起了兵……为了抵抗四处的骚乱,父亲、大哥都已经被征召出战,至今依旧生死未卜。接下来又将如何呢?他不着痕迹地叹口气。

「敦幸大人,老夫人在找您呢。」

下人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母亲大人?这个时候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压住心中的疑问,他往母亲所在的屋敷前去。

「母亲大人……二哥?」一进屋里正要跟母亲请安,意外地发现二哥也在场。自从父亲、大哥离开之后,二哥就担负起主持这个家的重任。

「敦幸,这儿坐。」母亲示意他坐下,脸色异常严肃。

仔细审思着母亲的神色,心底一揪,他知道,这回可是认真的。

「敦幸,想必你也听说了,木曾的义仲自信浓起兵附和源赖朝这件事,」开口的,是坐在母亲身旁的二哥,景亲:「他和源赖朝是堂兄弟。」

「是。」

「且不论他和源赖朝之间是否能彼此合作,目前他们的首要目标,你应该很清楚…」景亲压低了声音:「就是打倒六波罗大人。」

六波罗大人,指的便是平清盛。

「在这样的潮势之下,你应该也明白我们平家现在所处的险境。」

敦幸闭着嘴没说话。即便景亲所说的都是事实,然而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把话摊开来讲。

「敦幸…」母亲严肃的口吻中带着一丝哀怜,她以温柔的双目凝视着敦幸,接着景亲的话说下去:「逃走吧!」

「逃…逃走!?」

母亲的话语在他的脑中掀起了一阵波浪。逃走?怎么逃?逃往哪儿?又为何要逃?

他呐呐地无法回出一句完整的话,二哥景亲见状,叹口气接着

了下去:「敦幸,你应该也清楚现在外面的状况。虽然源赖朝在石桥山打了败仗,但气势却毫不见消褪。四处都有人起兵,说是奉以仁王檄旨也好、替天行道也好,全国上下现在是一片混乱。」景亲顿了顿,接着又道:「你也应该不会不知道,源赖朝渡海过安房,已朝我们这儿来了。」

是的。源赖朝在一之谷战败之后,在他人的相助之下度过海峡,进入安房地区。下一目标,只怕就是敦幸一家所处的上总国了。

「国守大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我是不清楚,但可别往太好的方向想…」景亲语气中有些犹豫,望了母亲一眼,然平日慈和的母亲此刻却以认真的表情向着景亲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母亲大人的意思,是要你改变身份,以非平家子孙的姿态活下去。」

「?」虽然隐约知道母亲和二哥的打算,敦幸依旧还是不解。

「一旦源赖朝进入上总,身为平家子孙--即便我们的生活与六波罗并无太大关连--我想是逃不掉的,」二哥接着说明:「这是我和母亲大人商量出来的方法,父亲大人与大哥出战至今没有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这个宅邸现在只剩下我,所以我必须留下。而你,敦幸。」

「你是我们一家最后的希望。只要抛弃平敦幸这个名字,你就能以别的身份活下去--从源家的手中。」

「二哥……难不成你们……。」敦幸以手掩口,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看似不在开玩笑的母亲与二哥。

「敦幸,母亲知道这样委屈你了。但是为了我们平家,也为了你的父亲以及兄长们……」

母亲以及二哥所说的话,很快地就成真了。

3.

母亲以及二哥所说的话,很快地就成真了。

那是他放下发髻,换上小袖,改以平实景家老夫人身旁新来的女侍露树的身份示人之后的第三天清晨。

由于他天生体弱多病,再加上身为老幺,因此自幼便不如一般武士之子一般,也不像上面两位兄长一样接受严格的武艺训练。反而在他的记忆中,他多半是静静的待在房中,不停的按时吃各式各样的药方。

纤弱的身子加上过长的长发,虽然比不上女子,但却早已比一般男子来的长了。留长发是因为母亲相信了一名巫女所言而致,但在此时却派上了作用,使得更没人会怀疑他的真实面貌。

或许早已预料到有这一天,二哥派遣走了府中所有奴仆,只留下他们三兄弟的奶娘,以及一名在府中已长达三四十年的老仆。

就在那之后,源赖朝进入上总国府,上总介平广常带骑相迎。保元之乱时平广常原就是赖朝之父义朝的属下,平治之乱时也是属于源氏一方,此刻再度决定加入源军下或许并不令人惊讶。

二哥景亲因为顶撞了赖朝以及广常而被处死。

「我并非忠于六波罗一家,而是忠于平氏一族。」二哥如此说道。

早在要敦幸改装之际他就有相当的觉悟了。

母亲与乳母则被送往寺院,落发为尼。

这大概是最仁慈也最残忍的处置了。

「敦幸,你要好好保重。」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即便还活着,但未来再见面的机会已渺茫。

他一直在经历着生离与死别。父亲、母亲、兄长们都渐渐离他而去。二十年前的他,也是就这样一去不回的……

抱膝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敦幸楞楞的望着天,不发一语。

周遭不时传出低低的啜泣与呜咽声,然他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流不出眼泪了。

他以及其它女眷、侍女们被一同带到某大宅院中,所有的人灰头土脸的被关在一起。她们都是因为不愿跟随源家而遭处置的男人们的遗眷。

只要是稍有年纪的都被送往寺庙,因此此间留下的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女子。想必是还没想到合适的处置方法吧?

早晚两次有人会送饭菜来,但僧多粥少,因此这儿总是处于挨饿之中,更别说是梳妆打扮了。瞧着那些原本娇贵的夫人小姐们个个狼狈不堪、彼此靠在一起不时露出疲累惊慌恐惧等等情绪的模样,敦幸居然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可笑。

身为输家的忍辱偷生,就是这样吗?呐,那时的你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一样的不堪呢?

偶尔会有人想要逃出去,但是门口不时有士兵看守着,以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言是不可能敌的过的,更何况房总一带几乎都已在源赖朝的势力范围之中,就算逃出去,又能逃到哪里去?

即便留下来所要面对的命运,并不使人乐观。

4.

一群人又饥又累又渴的待在其中两天后,事情有了新的发展。

那天一早士兵前来交班,天才蒙蒙亮,四周的人几乎都还在睡梦中。敦幸在半梦半醒着听见他们的对话。

「上面要有动作了?」

「是呀。总不能一直将这群女人留在这儿吧?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麻烦。」

「说要处置,这么多漂亮的女人到底该怎么处置?」

「谁知道上面怎么想呢。据说是定光大人要来处理这件事…。」

「咚」地一声,敦幸的心脏狠狠地跳了一大拍,睡意全醒--「定光大人」?

「你说的可是源定光大人?那可是赖朝大人面前的大红人呀!赖朝大人很倚重他的。」

「就是那位大人。听说上面是要将这些人全权交给定光大人来处置。我想留下这些女人有何用?八成是分送给诸位大人做小妾或女侍吧?那倒可好,我也可早些回到原来的队伍去,老是在这儿看守着,愧为源家武士。」

对话到此结束,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些慰问的话之后便回到各自岗位上。

敦幸全身松软地摊倒在底,心脏还噗通噗通地以不平常的速度直跳着。

是那个名字,他清楚的听到了--源定光。

那是他吗?念是那样念着的,但是--

有可能是源贞光,有可能是源定满、也有可能是源贞满。就算真的是源定光,那和二十年前他记忆中的那个定光,又会是同一个人吗?说真的,他没有任何确信。

他连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清楚了,从那时那样险恶的环境中活下来。

那真的是你吗?定光……?

敦幸抬头望向户外,天色已渐渐明亮,微弱的月却不显眼地挂在天空的一个角落。

他很快的就得到了见到这位「定光大人」的机会。无意间听到士兵谈话的当天,这位定光大人便奉命来处理这一干女眷。

详细的被询问以及记录下名字与身份,然后一一被带出。看来似乎是被带去与那定光大人直接面对面,以及接受定光大人的处置。四周充满了啜泣以及惊慌的讨论声,被强迫与母亲离开的小女孩放声大哭,哀叹自我命运悲苦的小姐伏在地上痛哭,一样担心自己未来的女侍则心不在焉的安慰眼前已不再算是主子的主子。

她们对未来恐慌着。不知道那位定光大人将要怎么处置她们,即便她们或许已有某种程度上的觉悟--被送给某位大人做侍妾、做某位地位低下的武士的妻子,被迫削发为尼,面对佛像与佛经终老一生,亦或是最糟糕的情况--一死。

不,与其被逼着送给哪位大人做侍妾,地位卑微地过着被颐气指使的生活,或许死才是最轻松的。

只是她们没有任何权利选择。

然后轮到他了。

他默默地跟着士兵走出那困禁他好几天的宅院,来到一间小小的屋敷,看起来像是临时搭建而起的办公处。

「把头低下,进去。」士兵凶狠的对着他低吼,敦幸别无选择,只能照做。

「跪下。」押着他进了屋敷,那士兵便朝他膝盖一踢,他一吃痛,忍不住便跪了下去。头低垂着望着地板,意外的发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的快速跳着,手则微微发着抖。

原来他还是忍不住要去在意,即便他一直说服着自己那并不是他。且不论他从那场战役中活下来的可能性极小--要说他自己胆怯也好--他害怕失望。

他害怕在自己不知不觉中抱持着那样不切实际的希望后,又狠狠的被推回现实中,那位定光大人并不是他。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该如何自处?他该如何面对那追随失望而来排山倒海的苦涩以及哀伤,还有那被遗弃的孤独。他想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承受了。

但他却又可悲的发现不管多少次告诫自己不要奢望,他还是在意。

或许恨就该恨无意中听到的对话,让他陷入这种进退不得的窘境之中。

「露树?」顶上传来问话的声音,低沉而醇厚。

对了,露树是现在他所使用的名字。

「是。」

「平实景家老夫人的女侍?」

「是。」

「今年几岁?」

「二十五。」

「抬起头来。」顶上的人不带感情地下令。

「定光大人要你抬起头来!」押着他进来的士兵恶狠狠的说着,将敦幸拉回现实之中。是的,他是有罪之身露树,坐在他面前的,是那位深受源赖朝青睐的源定光大人--

二十年前的事了,有时想起他也觉得好笑。那早该忘记的事呀!只是那早该忘记的事却像什么烙印般深深地在他心中,二十年来他从来没忘记过。随着一次一次的无意梦见,然后惊醒,过往的每个细节却像什么似的益发益清晰。

敦幸望着眼前的这位定光大人,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再怎么说印象深刻,二十年前的容颜和现在也不可能一模一样的。更何况二十年前他们都还只是不知人事的童子,而现在,他也已是二十好几的男子,就算再见面,他也不该会再认得他的相貌的。

然他却不知怎的,眼前这位沉稳的定光大人,似乎就是当年的定光。他彷佛看见年幼的自己与他手牵着手,半夜偷偷跑出宅邸,奋力的爬上屋顶,然后满身大汗的面对面微笑,坐在屋顶上吹着半夜的凉风,衬着温柔的月色,说好长大后要一起上京看月亮。

是的,一起上京看月亮。这个约定在他的梦中不知重复了几千几百回,使他想忘都忘不了。他也曾经想过,或许再也没有实现的一天了,然而即便这样想着,这几千个日子以来,他也没有办法忘记。

他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位定光大人是否就是那时的定光,也没有任何立场开口去证实。只是内心的某处直觉似的告诉他,那就是他没错。

敦幸隐约的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而那定光大人也只是深深的看着敦幸,一言不发。脸上亦未露出任何表情。双方无言的彼此望着好一会儿,四周宁静的只听的到彼此的呼吸声,以及士兵们因为不解而投出的狐疑目光。

这样诡异的气氛持续了好些阵子,源定光才打破这无言沉默。

「平实景家的女侍,露树……吗?」他低喃着,严肃的脸上却瞧不出任何情绪,忽的话锋一转,他朝着底下的敦幸询问:「你愿不愿意去镰仓?」

突然的询问让敦幸愣住。镰仓?为什么要去镰仓?为何要我去镰仓?

他呆着没有回答。源定光却彷佛不在意他的回答似的迳自对着身边的士兵交代:「带他下去,先将他安置好,让他梳洗然后给他送膳。派一个女侍过去……让小谷过去,不过先让她来见我。我得向佐大人报告这件事才行,剩下的人先让她们留在那儿。」

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敦幸怔忡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他们要将我如何?

脑袋乱烘烘的无法起任何作用,敦幸有些不舒服的扶着自己的头。他头疼欲裂,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出来,那是什么?意识离自己越来越远,四肢也渐渐无力,他开始无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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